第十三回 拆緘如壁合遠役愁生 馳禁獲籠開移居病劇
詞曰:
待月挨光,晦朔韜藏,正凝眸悵望。無尋之處。忽瑤札傳言,睽中得偶、錯裏逢凰。 心事,一春難遂,拋針黹,入膏盲。人自行,喜得留歡在,移巢就鳳,非關嬌縱,反因病疏防。
右調《好女兒》第一體
話說葉氏夫人因雲娥抱病,苦之不勝。日則頓忘茶飯,夜則寤寐不安。口裏啾啾唧唧似有言。吳夫人見其病癥沉重,奇異駭人,亦不勝驚惶恐懼。每為之祈禱神明,延求醫士,百般調護,總無乃瘳之日。祇有綠筠小姐知其負病根由,又不便從中說出。且二位夫人日在房中候病,即欲相議底事,亦未免關動耳目,不能施行,並使愛月所存雲姐之書信,亦不得少隙通於黃生,以故雲娥之病癥日深一日,愈見沉重。而黃生自擲書之後,日在樓頭佇望愛月回音,久不見其蹤跡,故亦不知雲娥抱病之深。
直至旬餘,乃是初夏之時,恰逢周尚書有門生起任經過,請尚書父子一齊赴席。尚書乃帶司墨以往。而生獨在樓中,恆念佳人不知何處。乃復開窗盼望。祇見柴門緊閉,庭榭蕭條,遂不覺暗自著惱,竟把片石向紅螭閣一擲。恰好愛月正在閣下打掃花片,忽然聞聲,知生在樓,乃連步走入房中,將封書謹存袖裏,密語雲娥,遂輕開小門,從竹陰深處而來。行不數武,舉頭一看,祇見黃生方倚樓窗悵望。忽見愛月來,便高聲叫道:「愛月姐姐,竟不一救小生乎?」愛月聞言,知樓上無人,遂道:「公子休得著急,小姐以公子流落他鄉,竟難一面,愁腸寸斷,瘦病懨懨,伏枕經旬,水米不沾。茲特奉書報信,有策可以急謀。不然,小姐性命將不可知。」生聞言便道:「一般心病,計無所出,奈何?汝小姐既有書來,宜即賜閱。久遠之謀,惟小姐自思之,小生至此,所為何事,倘有所言,不妨指示,或可相從,惟命是聽。樓下角門被鎖,姐姐可尋竹竿一條,將書繫上,向檐外挑來,小生立等。」愛月依言,即便進去取了竹竿一枝,將書繫於其上,挑送樓頭。生取書,乃對愛月說道。「姐姐對小姐說,小生多多拜上,欲帶回書問候,恐久待不能。此間近日無人,不妨再至小敘,無令小生獨坐無聊,難於索解也。」愛月聽了,亦恐遲疑生事,遂別黃生而歸,仍把小門潛掩上。
生見愛月已去,遂把書展開一看,祇見上面寫云:
小妹曾浣雪,病中致書於玉史黃公子文几:
辱承來翰,蒙受過深,三四賡吟哀怨之詞,何若是之淒愴感咽也!自別君落葉之秋,遲今日載陽之候。無由似月,對影親襟,倘化為雲,山高路絕,故寒宵自處,無不淚零。雖未嘗無夢寐之追,亦總覓不得愁來路也。今日永歎前愆,憐才結愛,致公子如玉之貞,眷念如環不絕。昔下第者何為?今辱身者何事?至於飄泊間關,怨愁雨雪,此君所不堪盡言,妾所不堪遙念也。特是來書,致意殷勤。無緣拜會,以致賤質莫支,懨懨瘦損。夜深人靜,惟有淚滴瑩瑩,沾濕羅襟繡帕耳。然妾死誠不足惜,但恨人有致君於意中,而君仍置之度外,君也何心,不思及此?倘非天哀至性,使花朝月夕,錯認投書,可憐待字深閨,不辜我綠筠姐姐耶。因獲封題青公姓字,道若翁締結之由,及鄰周問字之事,矢志事君,淋淋泣下。君何遐棄前盟,牽情偶值?但為妾如此,則至情可知。或以關山修阻,鴻雁慵飛,疑我妹妹有抱琵琶之意乎?故欲寄言於小婢,又恐不得發其真實。抱恙陳詞,意深筆懶,妹情則誠可喜,妾病無足深憂,煙雨猶寒,惟君自愛。
生看畢,備知根本。因想道:「原來這段姻緣至今尚在,倘不以花朝一錯,安知其詳?畢竟天緣湊合。若是兩美兼收。曷勝快意!但目下雲娥小姐抱病不瘳,計將安出?」
躊躇之際,忽見周公子同司墨向樓上而來,對生說道:「適纔鄭老爺請我赴宴,這鄭老爺係是我家大人門生,現任浙江撫憲。要邀我去浙江一遊,定在此月中就道,你可跟隨同去。」生聽了不勝驚惶,又推託不得,祇勉強應諾。公子說完,遂帶司墨下去。
生在樓中悶坐,正思無計可施,忽見愛月復從花間行來,對生說道:「小婢回去,吳府綠筠小姐正在問病。因問:『封函既已達,何無回音?』乃命小婢再到此間,來領回書轉去。今求公子速賜一封帶回,幸勿遲誤。」生道:「方纔拆開芳信,始知吳小姐之守貞,不勝感激。正欲具書兩封,達上二位小姐妝臺。未及拈毫,不期周公子歸到樓中,要帶我同往浙江鄭老爺任中,不得推託,便在月內起行。奈何,奈何!」愛月聽了,便道:「偏有此阻,實是無可奈何。但臨期假病,似可不行。若周公子自去,那時此間無人,便喚我家小姐移來紅螭閣養病,乘間求他一面,略敘幽情,豈為不妙。」生聞言不覺歡喜起來,點頭道:「真妙計也。」正欲再立談談,遙見周公子要上樓來,生急轉身去了。愛月會意,遂向內面而回。
走入房中,見了雲娥,將生與周公子欲同往浙江,並與自家教其假託暴病一一詳述一遍。綠筠亦在,聽了此言,二人皆點頭稱是。
過了數日,周公子將束行裝。黃生果依愛月之計,忍飢不食,竟日在床。周公子果迫欲行,見生負病,一時不起。不得已,乃吩咐司墨在樓與他相伴,同守書房。乃命別個管家收拾行裝而往不題。
一日,二位夫人談及雲娥抱病,久而不瘳,正在憂愁。愛月在旁說道:「前日雲娥小姐欲紅螭閣養病,以周公子常在隔園讀書,不便移居進去。今幸周公子外出,似無不便,搬去紅螭閣養病無妨。」吳夫人與曾夫人見愛月如此說,遂同到涌碧軒而來。入房問病,見雲娥伏枕懨懨,不能起席而坐,綠筠亦在床前看視,吳夫人乃對雲娥道:「侄兒病癥至今未痊,莫是房前林木陰翳?本欲移汝紅螭閣養病,以隔鄰周公子書房相近,不便移居。今以周公子外出,不妨搬進,不知侄兒意下如何?」雲娥小姐聞夫人如此說,心內不勝之喜,遂扶起坐在床上,與二位夫人說些閑話。二位夫人仍向中堂去了。
綠筠尚在,便對雲娥說道:「如肯移居養病,姐姐此病立見有痊矣。所謂天亦有情,不使人長抱淒涼之恨,無所告語,真乃機緣所在。」雲娥聽了又道:「雖如此說,二位夫人肯從,但不知黃公子託病,肯從與否。」愛月應道:「周公子府內不少管家,或帶別人同去,亦未可知。」雲娥聞言,便起來問道:「二位夫人既已有命,愛月可進去收拾臥房,忽得遲留了。」綠筠笑道:「姐姐熱腸,便挨幾日何妨於事!」雲娥面帶紅道:「妹妹休得取笑。願見黃生一面,死可瞑目。此外倘有他求,天將不佑。」綠筠道:「姐姐胡為著急乃爾!情之所鍾,正在我輩,姐姐兩下牽情,未知了局,即妹妹亦樂觀厥成,豈忍以局中人視局外事哉!姐姐正當矢志前驅,不必遲疑避嫌。萬一玉顏有損,不亦有始無終,以至旁觀恥笑。」說畢,即命愛月將涌碧軒房內之物一一收拾,命移於紅螭閣中安置。
自是之後,黃生假病自愈,雲娥真病亦痊,彼此遂得一面。便為司墨之故,仍未通片語。綠筠知雲娥之病勢已差,得與黃生會面,遂亦稍自身避,不復向紅螭閣去攪擾。
一日,黃生正欲再晤雲娥,恰逢司墨因有事外出,遂從樓下觀望無人行動,乃向西角門潛出,把門開了,伸手把紅螭閣牆門敲了幾下。愛月知是黃生,密進房中對雲娥說過,遂自出來,潛開小門出見,二人即於竹徑之中分坐而談,把兩地相思之故,一一詳述一遍。半晌,黃生不覺輕狂之態自露出來,即欲尾著愛月同到雲娥房裏。愛月素知雲娥不可輕犯,乃道:「公子休得自輕,使我小姐置身無地。小姐因愁致病,不過欲得面晤,兩下相訂終身。豈效桑間濮上,徒作終身醜態!若令小姐知公子如此輕狂,豈不看輕了公子!但我小姐既有心,復得筠姐相幫,矢志待字,公子須自早計,要速速謀歸故裏,奮心舉業,倘得名登春榜,綠筠小姐與之同歸,那時金屋安貯雙嬌,豈非美事!何可苛且於目前,而置收場於不問哉!情有可原,事為難處。」生見愛月如此說,遂以禮自持,不敢復言過去矣。正是:
侍婢尚知防感帨,檀郎終免作狂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