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昏後可尋盟安排要路 暗中偏錯認湊合機緣
詞曰:
邀友花朝出,玩遊夜未休,待月更遲留。嬌才無影駐樓頭。極目難相見,空自費尋謀。 何不早身抽,情書怎的暗中投。撤桃尋李意方酬。錯認針兒,引線把功收。
右調《小重山》
卻說諸生看花,訂在雲谷寺中相會。那日,黃生與司墨跟隨周公子同到雲谷寺來,遂到講堂坐定。
少頃,同步庭前。大家看去,果然地面寬闊。祇見千紅萬紫,馥郁繽紛。看罷,心中歡暢起來,周公子乃吩咐設席。須臾,即排出來。李公子見了說道:「飲酒必對花,方是花朝模樣。此席可移在牡丹樹下,一面飲酒,一面看花,一面賦詩言志,庶幾不負美景良辰。」諸公子齊聲道好,皆推李兄所言極是,遂移席花間,其相敘坐畢,乃傳杯暢飲。
李公子又道:「酒已半酣,吟興勃發,或是聯吟,或是分韻,諸兄大家公義。」座中張公子道:「眾位才思遲速不同,聯句心拘次序,工於推敲,難於急就,喜於思索,失於安閑,拈鬮分賦,方能各抒所長。」李公子道:「張兄所見又是不差,請席東命題。」周公子忙道:「安有是理,公議已定。」張公子道:「不必另尋題目,即以花朝在雲谷寺,雅集諸同人看花分韻。或貼牡丹,或不貼牡丹,即席各成截句一首。」眾人俱撫掌道好,遂各遵命。
李公子又道:「周兄有位貴價能詩,今日曾偕來否?」周公子道:「今日同來,想在後面。今日不知何故,被弟促來,臨行還是推託。早晨到此,見他悶悶不樂,即入內邊去了。」李公子道:「人生一體,境遇不同,才人處困,自然觸景傷情,豈能若我輩賞心樂事乎!」遂親至後邊拉出生來,命立席前,以卮酒勸生:「蘆中人豈終作貧士耶!子必不以青衣老也。今日放開懷抱,且領略穠華,一舒心上憂愁。」生謝道:「謹依尊命。」將酒飲乾,洗杯送上,退立席旁,看那大家拈韻。
李公子先拈得「華」字,眾人挨次拈去。周公子拈得「饒」字。李公子招呼生道:「汝亦來拈。」乃「觀」字韻。拈定各自構思。或往花下閑行,或移一席靜坐,或把盞沉吟,或瞑目伏几,俱各去沉思構結。生拈了韻,潛到僧房,取筆硯直書,一揮而就。周公子作完,書畢,乃向李公子取詩。李公子未脫稿,見生執稿在旁,因道:「汝才敏捷,我輸三十里矣。何不取來與眾位一觀?」生道:「遵命塞責,請各位相公垂示典型。」李公子道:「我不妨先來獻醜。」遂將詩句送與列位齊觀。祇見上面寫云:
花朝在雲谷寺,雅集諸同人看花,聚飲壯丹花下,拈得「華」字。
千紅萬紫鬥繁華,佔斷春光景色奢。
記後曲江開宴日,題名齊唱楚王家。
眾人看了贊道:「大雅不群,英雄本色,當為擱筆。」周公子已脫稿多時,亦取出來觀,因道:「諸兄幸勿見哂,實愧大方。」李公子接來,乃高聲朗吟道:
良辰恰好值花朝,入眼春光已富饒。
雲谷較他金谷勝,春遊聯騎喜相邀。
吟畢,笑說:「不有賢主,那有佳賓!周公無乃過謙。」餘外諸友陸續亦皆作完,送與大家閱看。也有稱賞李公子闊大高華,不流小巧,是為傑作﹔也有稱道周公子的氣度安和,音韻閑雅,可逐前人。諸作平平無奇。大家看畢,同道:「其餘亦皆作者當行,或工刻畫,或巧尋求,各極其勝,不復多錄。」而黃生站在席旁,侍立良久。李公子見生便問道:「汝的佳章何不取來同看?」生遂向袖中取來,放在几上。祇見上面寫云:
松柏堅貞耐歲寒,與他富貴可同觀。
洛陽貶處知何限,不及禪僧象外繁。
眾人看畢吟介,李公子又云:「周公詩才獨絕,不足為奇。令貴價亦如此高致,斯稱難得,真是強將伍下無弱兵也。項珠又為所探,小弟甘拜下風。」生見褒獎太過,恐生事端,回身避去。
須臾,李公子向張公子道:「青蓮有云,如詩不成,罰以金谷酒數。今乃眾作皆完,行酒不宜太急。」諸位公子以生奴僕,李公子不宜太獎,各欲散去,周公子為陪罪,始為和揖。李公子已先知眾位不愉,遂欲自家回去,又以路遠不便,乃勉強留住。
此時周公子身在僧院,心掛家中,因吩咐生道:「汝且先回,今晚我們大約不能回去。汝到家中,不必對家老爺大人說明就裏,好生看守書樓,謹防盜賊,恐失事。」生巴不得脫身,一聞公子此言,不勝歡喜,抽身直走回家,稟過家爺,急走上樓。祇聽隔牆似有婦人聲息,便從上面看去,但見閣下有三人共語一處。正在尋思窺探,又聞樓下召呼叫道:「司翰何在?家爺命寫回書。」生不得已,乃赴召而下。
且說雲娥同綠筠、愛月三人閑話半晌,愛月便道:「今日佳會,不可無詩。纔以二夫人,不敢稟明小姐,東鄰有女,西鄰詎無宋玉乎?即此命題,各賦一章,以紀勝事,意下何如?」綠應道:「妙,妙!為汝小姐無意看花,我亦何心吟詠,不敢強作韻人。愛月要看新詩,可同到小姐房中,何等不便。」雲娥聽了,道:「此處石上,盡可攤箋,汝且同我到房中取筆硯來。」愛月與雲娥向綠筠小姐吩咐道:「小姐少待,往內一取紙墨便來。」二人遂同涌碧軒而去。
且說黃生赴召。回到樓上一看,祇見一佳人坐在空庭。生猶道是雲娥,若非雲娥,定是愛月。乃低聲叫道:「愛月姐可在此?」見那佳人坐定,全然不睬。生亦不管好歹,把前日小姐所寄之書,並羅帕、扇墜取來擲去。恰好擲在綠筠小姐身旁。正欲再聽消息,又被中堂呼去。那綠筠小姐等候雲娥小姐,端在石上。忽見一物從空中擲將下來,拾起正欲展開,月下照去,祇見封皮上面寫著雲娥名字。又有一封,上寫「雲卿小姐開拆」,遂密存抽中。正值雲娥持文具來到。綠筠小姐道:「去久未來,害人孤伶。此處涼風拂拂,不如回去房內命題,明早起來就正何如?」雲娥本來無意做詩,但以黃生未回,久留無益,遂命愛月將文具收回,向涌碧軒去了。綠筠道:「今日詩題,即以花朝即事,請限十六韻,各做七言古風一首。」正欲吟詩,一小婢提燈來促綠筠回去。雲娥聞言,對綠筠道:「明早佳作,祈即賜教,不可又吝。」綠筠答道:「但恐姐姐今夜無心索句。欲談佳話,何必明朝?意中別有所屬,何妨對小妹直言?」雲娥見綠筠如此說,錯愕起來,祇將閑話支吾。良久,遂別去不題。
雲娥見他已去,對愛月道:「綠筠小姐所言,大不可解,得毋今日有破綻乎?」愛月道:「這諒無別的生疑,都因小姐無意看花,故有此言。無須掛意,祇要自家把定,不可輕言。」說罷,二人吹燈,各自睡去。
且說綠筠回到房中,遂將袖中之物取出來看。未及拆開,便想道:「此物不是周公子的,更有何人?想是平日與雲娥小姐有這機緣,祇因禁他出入,音跡不通,故今日託做外出,恐大家俱在,露出馬腳,是以祇管悶悶。方纔是我一人獨坐,故此將物拋來。封上有字,故此藏來,若是當面拆開,遂令雲姐置身無地。但門兒緊閉,如何得通?」乃歎人心不測,一至於此。封兒拆開,立知顛末。遂把來細看。祇見一條紅帕,上寫《雙燕詩》云云。又把書拆看。正是:
白雲本是無心物,又被因風引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