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
  斗筍便開關尋歡出峽 守株乖待兔失望停雲

  詞曰:
  重門深鎖湮幽徑,隔斷尋芳信。借題偏是索尋思,曉妝猶起來遲,喜孜孜。  彩雲何在方惆悵,得得蟾光上。恰逢青鳥語難通,求凰又惡與鴉同,恨忡忡。
      右調《虞美人》
  卻說生自月夜寄書之後,每日樓前徙倚,佇望愛月回音。不期臘盡春回,杳無影響,真是腸一日而九回。因作《九回腸》以寄意,其詞曰:
  一回腸,永日盼東牆。隔院分明人宛在,溯洄欲去路偏長。
  二回腸,顧影倍淒涼。不為伊人多繫念,羈棲何事戀他鄉。
  三回腸,受辱學徉狂。魚服特來尋舊約,誰憐入網困騰驤。
  四回腸,前事費思量。灰滅蕉樓無舊壘,不堪重見雁來翔。
  五回腸,雲斂鏡重光。惟有素娥偏耐冷,夜深雙照兩人鄉。
  六回腸,持起更難忘。縱有深心無與達,空留遺佩在身旁。
  七回腸,無處可投奔。深院重扃門永閉,尋來不界隔蓬岡。
  八回腸,雞鶴列同行。局促樊籠難振羽,何時華表恣翱翔。
  九回腸,遠志可能償?脫卻北溟程九萬,銀河猶是隔紅牆。
  黃生書完,暗忖道:「世事變遷,人心反復,莫非怪我流於污下,玷辱他府第門風,遂爾決絕,竟致不問?即不諒我此來行止有虧,寧忘卻蕉樓贈帕?已致茲憔悴,任是鐵石心人,也將心動。況雲娥小姐如許多情,愛月那般憐我,難道忽爾生心,全無發付?還記前日病中寫書慰藉,何等綢繆,必無半路悔卻前盟。那日愛月見我病容,甚加憐惜,必然於雲娥小姐面前從中宛轉。奈他這幾日潛蹤匿跡,一定是內庭嚴禁,不容出入。我且暫放了心,再等幾時,定有好消息也。還要看他再來作何回我。」算計已定,祇得坐向樓前,睚目以俟。日過一日,並不見些動靜。
  又挨幾日,乃是二月初旬。雲娥與愛月日日商量,欲與黃生相會,計無所出。要如前次逾牆,往返實為不便。待要開那軒下小門,鎖鑰又被夫人收去。算來算去,俱有不便,亦惟日挨一日而已。
  一日,二位夫人與綠筠小姐在堂上閑談,雲娥與愛月亦在相陪,正是四人對坐,一人侍立。忽見一小僮沖入來,左窺右探。吳夫人便喝住問道:「何人乃敢到此?看門何在,容他擅入中堂!」那小僮忙回道:「小人是周公子伺候書房的管家,名喚司茶,來討府上門公說話,因不在外面,故此進來。實非窺伺,望乞寬容勿罪。」夫人聽了,便問道:「汝尋門公何幹?」小僮應道:「明日乃是花朝,我家周公子欲請友人會飲春遊,設席在雲谷寺賞花。特遣小人來此,見借登山小盒一對,回來即便奉還。」夫人因命取出小盒兒,交與小僮挑去。
  吳夫人因對曾夫人道:「明日原來是個花朝,幾乎忘了。我等家內也要置酒賞花,毋使良辰冷落也。」愛月亦在,便乘機說道:「昨承二小姐之命移梯折梅,見紅螭閣百卉俱開,十倍往日。且明日周公子看花出外,隔牆諒必無人。即有管家,不須退避。不如置酒於彼,遊玩一番。」吳夫人道:「這卻不妨,但周公子已出春遊,家中即有管家,我等祇在自家紅螭閣賞花,與他卻無相涉。明日即依愛月,於紅螭閣設席可也。」說畢,各自別去。雲娥與愛月仍回涌碧軒。
  是夜,愛月對雲娥道:「方纔所言,何幸夫人即允!但不知周公子外出,黃郎亦同去與否。萬一不在家中,一同赴會,豈不空出一番機謀?黃公子一副肝腸,都在小姐。爾日這般行徑,將癡死矣。明朝一過,再無機會。」雲娥聽了,不覺恨自心生,又成詠詩撥悶,拈毫濡紙,又是二絕。祇見上面寫云:
  今宵白月露層雲,春色三分剩幾分?
  盼到花朝春已暮,仍愁風雨不同群。
  有心待月盼朝雲,觸恨傷情已十分。
  惟是一團千里共,奈何咫尺恨離群。
  雲娥詠二絕畢,尤自無聊,不能排遣。因想:「隔牆不見,咫尺天涯,韶光無幾,轉瞬將歸。明日花朝,殊難耐賞,心情頓減舊時,坐久愈無聊賴。黃公子明日倘不去看花,或可從中取便。即二位夫人與綠筠小姐俱在,無步步限定之理。倘離左右,即有機緣。那時桃源有路,或能不負佳期,也未見得。」說畢,已是三更,雲娥與愛月兩人同聲一歎,各自掩門睡去。
  且說黃生,是夜亦在樓頭待月,癡想美人,不能放下。忽見司墨走到,因道:「公子明日邀同李相公並各友往雲谷寺看牡丹,著我與兄偕往。」黃公子道:「我不去,汝且同公子、李相公自去罷了。」司墨道:「兄何寡情到此,獨守書房,豈不悶死?」生道:「妝看亭中樓下,亦有名花可供玩賞矣。」又指著隔牆紅螭閣道:「且無論自家花草色色可人,即是鄰園萬卉繽紛,耐觀如許。我一人在家玩賞,倍覺適情起興,吾弟不必多心。」說話未畢,又見公子進來。向生說道:「列位相公在外等我同到雲谷寺看花,汝二人為何在此留連不去?」生知推脫不得了,祇得檢點書房,掩了樓門。
  正欲出門,祇見隔牆紅螭閣上面有人,乃是愛月同一小婢手提著凳子,放閣中椅上。便想道:「閣中一向無人來往,今朝愛月姐上來,必是雲娥小姐來此春遊。今日花朝,擬在上面玩景。」欲待留遲不去,無奈公子在旁等候多時。生不得已,長歎一聲,竟將樓門掩了,便同公子往雲谷寺而去。
  須臾,二位夫人果同著二小姐來到紅螭閣下。吳夫人便向愛月問道:「汝方纔移凳閣中,見隔園樓上有人與否?」愛月應道:「若是有人在內,樹上鶯鳴料不如許自得。」說畢,大家同坐亭中。綠筠道:「孩兒猶記兒時,常隨先君日在此中玩賞,不料數年而來,世事變遷,少到此間,於今已久。今日叨陪年母來遊,回首少時,依稀在目。但以先君子去世,如此淒涼,細憶彼時,使人淚下。」雲娥小姐聽了,發歎一聲道:「此事亦有同心。」亦不覺潛然。愛月見二位小姐在此生悲,便慰道:「看花樂事,何故悲傷起來?奴家勸一言,若非夫人與小姐逃難來此相依,安得與夫人、小姐聚首一堂?焉有今日看花飲酒?人生恆樂耳,人間世事大抵如斯。眼前景色,且以自娛。放下曩日歡腸,向目前取樂可也。」愛月所言,真個字字刺心。二位小姐乃拭淚看花。
  須臾,排上酒席,四人依次坐下,愛月乃末座執壺,各說閑話。雲娥小姐祇是低頭不答,側目傾耳,都在隔牆。奈上面竟日寂然,畜了一腔長恨。大家不曉其意,祇有愛月一一領會。
  直到午後,曾夫人對吳夫人道:「今日宜去看花,休得呆坐飲酒,且到花間賞玩一番,不知尊意何如?」於是四人同向花間閑步。忽驚了一陣黃鶯,二位夫人見了說道:「真樂趣也。」愛月拾了石片,要向隔牆擲去,曾夫人止之,又祇得緊步相隨,不敢再向牆頭窺探。雲娥小姐見了,心下益惱,祇是無言。綠筠陪了半日,見他如許緘默不言,因問道:「姐姐為何今日寡言不笑,豈有所思?」雲娥應道:「桃李本自無言,何必拘拘言笑。即有不言,何寡之有?」少刻,紅日返照,鳥雀投林。吳夫人遂命仍歸涌碧軒而去。
  方坐喫茶,愛月進前又道:「天色尚早,二位夫人在此安歇,待愛月同二位小姐再去一遊。隔壁無人,料亦不妨一玩。」二夫人見愛月如此說,祇道後生心性,原不可拘,也不阻他,祇囑愛月道:「汝同小姐閑遊,若聞隔院有人,即促小姐回去。」二位夫人各去安歇了。
  二位小姐同愛月三人仍來坐在石上,又敘一回寒溫。正是:
  周旋宛轉從嬌女,算是辛勤做老娘。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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