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 假道作鄰奴錐還露穎 蕩舟逢宿俠萍且留蹤
詞曰:
大羅天,閻浮地,下下高高,都要追尋至。問途近可從鄰比,權屈為奴,何怕污行止。 渺煙中,埃塵裏,物換星移,覿面人千里。道故班荊渾夢寐,冷遇傾肝,緩急堪相倚。
右調《蘇幕遮》
卻說黃生尋到金陵,遂入城中,到吳府門前探信。祇見老管家站門前,便想道:「雲卿大家已寄跡於茲矣。」忽轉頭一看,見隔樓有一高第,訪問鄰人,知為周牧庵第也。帶著墨僮奴暫寓客舍。那夜想了一夜,不知何計得晤阿雲。忽想道:「周牧庵致仕在家。莫若賣身投在周牧庵家,諒必收留。既係隔鄰,或得一面,豈不甚妙?」又想道:「此計雖妙,如此墨奴何?」又想道:「我昨日登舟時,行里許,有一寺,其中長老係我同鄉,明日莫若封了一札,將墨奴暫寄彼處,諒必不我卻也。」
次早,遂對墨奴道:「我此來為拜訪老爺同年,今已到此,帶汝齊去恐有不便。今具一書,汝可訪到昨日登舟與歐相公作別之處,里許有一寺。」墨奴見說,便應口道:「昨日一寺,匾上書『廣教寺』三字,有一長老出迎相款處未知是否?」生點頭道:「好乖,認得如許明白,正是彼處。汝可見那長老,將書遞上。彼看書中來意,必定留汝。俟我回日,便與汝同歸。」墨奴遂承命而去。
生見墨奴已有著落,將所著衣冠遂一一換了。把行李寄在客店中,祇把雲娥所貽羅帕並墜謹包一封,置之懷中。急走周尚書府內,對那管家道:「老爺在家否?」那管家道:「足下何來?問家老爺何事?」生遂將來意一一說明。老管家便進書房中稟周尚書知道。尚書即命管家引生進見。周尚書見生是個文人,氣像閑雅,便問道:「汝本籍何處?因甚到此?」生道:「小人係浙江人,姓胡。早歲亦事詩書,近因家計零落,飄蕩於茲,特來投靠府中,繕書以及工役之事,某一一效勞。」尚書遂道:「看汝這樣,任不得煩劇之勞,可同小僮伺候公子代書,取名曰司翰。」遂進見,並道前事。公子亦不勝喜躍,遂命生與家僮司墨日夜相伴,生叩頭領命,即在周府住了。
以後周公子或與友人分韻聯吟,生亦在旁低聲卿卿。脫稿完,即竊書片紙,置之壁竇間,公子全不及覺。乃司墨頗稱解人,時常親近公子。公子教之讀書習字,以故與生十分綢緞。
一日,公子偶因外出,生將樓窗推開,祇見隔亭有一座名園,遂呼司墨道:「此是誰家亭子?」司墨道:「乃是鄰家園子,吳翰林老爺所居。一門孤蠕,一向無人在此間來往的。且近聞浙江有年家家眷寄住在此,亦是孀居,以故益加嚴密。」說畢,又指著紅螭閣亭邊小門對生說道:「此門正通彼家府內,從來不開。」說話未畢,忽傳公子回來,中堂有召,遂一同下樓而去。
一日,正當長至,周公子招友人過樓分韻,拈得「先」字韻,個個苦口推敲。生潛往房中,取一短箋,書於箋上,帶著袖中,仍到公子身邊侍立。但見列作皆完,共相就正。生從旁一看,亦俱庸庸,且有不通之外。須臾,對公子說道:「某下里巴人,勉強一和陽春,不知列位相公肯賜教與否?」諸位公子道:「何妨,可不聞蘇公小婢亦解詩聯,鄭氏丫鬟尚工應對。」遂顧生道:「你若會做,不妨寫來。」生遂將袖中取出,遞與周公子。諸少年齊來一看,見上寫道:
江外寒峰碧晚天,登樓回首事淒然。
雪兮無意憐梅瘦,雲也何心抱月眠。
繡線牽長添別恨,分題聯句續因緣。
吟邊不少詩奴興,漫學新言寄一篇。
衣雲樓長至即事
看畢,各人不勝驚異。中有一人卻妒忌生才,疑道:「還恐此詩有夙構抄襲之弊,莫若就本題再限一韻,命他當面賦成。」生道:「唯命是從。」遂限七陽韻,生低頭半晌,遂走到座中,即書以獻。諸少年又來一看,見寫道:
雪艷輸春破暗香,金陵佳氣漸汪洋。
愁深今日還明日,醉到他鄉即故鄉。
倚檻誰憐寒不耐,拈針翻怨晝添長。
請看鄰塢淚痕竹,為甚關心勁節涼。
大家看畢,不覺一齊拍案叫絕道:「他筆墨有可觀,此名士也。何故乃為下人?」公子遂將賣身來由說了一遍。祇見一個姓李的道:「此人暫屈塵中,畢竟出人頭地。」眾人一面說話,至黃昏時候各自別去。
公子遂把生二詩達於周尚書。尚書不勝驚異。嗣是,公子或有所作,每命生代為捉筆,無不工絕,以故公子益重之。
公子想道:「他既如此才情,放他不得。我府中婢子甚多,他如肯留,稟過父親,揀一個匹配與他,不知他心意如何。」尚未直對說明,司墨遂將公子的話與生知之。生聞公子的話,每遇公子外出,即向樓窗,向紅螭閣望去,實不見一毫動靜。遂想道:「憶昔駐春園,每日可以舉首高瞻﹔今日紅螭閣,勞我倚窗低矚。空結冤家,咫尺抱天涯之恨,於今兩度矣。」一時不覺惱從心生。拾將小石塊,向紅螭閣擲了一擲,忽驚起飛鳥一陣,飛向內府而去。生見了歎道:「何不如伊飛入隔牆而去,其樂何如!」彼正在癡想之間,忽見司墨上樓,對司翰道:「明日公子訂李相公諸公子往印峰溪舟遊,命弟同兄偕往。」生道:「公子此命,誰敢不從。」
到次早,生與司墨遂跟周公子大家入船。正登舟時,忽把舟人細認,似曾經會過,又不敢記憶,恐露事機。不逾時,諸少年俱已登舟。公子命司墨執壺,命生司爨,入廚看酒。那舟人見生聲音、狀貌酷似黃公子,仍加仔細識認,連聲呼道:「黃公子何在此?」生聽說,轉輕聲問道:「足下何人,今日奚由遂相識耶?」舟人道:「公子忘之乎?吾乃暮夜跳牆之王慕荊也。」生疑始釋。便想道:「此人乃真負俠,有心許我,必非鼠輩流人,我便說明來意,彼必不我泄也。」遂將別後情由對慕荊一一說了。且問道:「足下幾時到此,潛跡魚舟?」慕荊道:「小弟自蒙公子大恩之後,便一路直抵江南,改換姓名,潛棲於此。這等看來,弟為友人改名換姓,兄為佳人假飾行裝,雖則癡俠不同,而蹤跡行徑大都相似。前日貴園一別,報答無由,不圖此日得晤恩人。倘日後有事相聞,報以一死。士當為知己者用,俠者大經。」說畢,遂舉手遙指竹林裏一茅屋,對生道:「此係是小弟寄跡處。」生舉頭細認,忽聞公子在座呼喚,遂對慕荊道:「弟且赴召,少停再來。」
生遂趨見公子,問道:「公子有何使令?」公子道:「可取文具、詩韻出來。」生聞言,知列位要作詩,少不得在旁幫襯。遂將各物攜到席上。
祇見公子對列位道:「諸兄既有興作詩,請命一題,限一韻。」那李生道:「題目無過印峰溪舟行即事,韻限『舟』字,各成一律。」說畢,又指一對公子道:「借重貴價,亦一傾珠玉,何如?」公子顧生道:「李相公台命,汝是要遵。」生道:「不棄葑菲,敢不呈政?」於是列位各搦管思索。生密書一律,遞與公子,公子接了,遂倚著船窗,舉頭獨向外面,假意玩景,將片紙得得展開,赴席疾書。生復成一律。須臾,諸作皆完,又相換繙閱畢。把生一首展開齊看,祇見上面寫道:
湖海由來任縱遊,飄蓬蹤跡一孤舟。
不圖萬里他山外,得集千稱名士流。
繞岸樹聲寒客思,印峰溪色照人愁。
夕陽何處催歸鳥,畏向黃昏下碧樓。
列位看畢,大加歎服。祇見李生道:「看他寓意遙深,措詞大雅,又將壓倒舉座矣。」即而紅日西斜,遂命舟人反棹。生又往慕荊處敘別了,一同大家回府而去不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