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四卷
  五朝大事總論(神宗、光宗、熹宗、思宗、弘光)

  國運盛衰

  神廟沖齡踐祚,睿哲夙成,慈聖內訓甚肅。輔臣張居正擅而才,以法制天下,朝令夕行。
  尤留心邊事。初與高拱合策撫俺答,宣大以西稱寧土矣。用大帥戚繼光為薊鎮、譚綸為督撫,一切用舍興建,唯繼光言是從。繼光建城堡墩臺相度皆精絕,烽火精明,又素調練浙兵雜邊兵,車馬步亦雜用。外國聞而畏之,不敢窺邊者三十餘年。用大帥李成梁於遼左,敢戰深入。當是時,九邊晏如,郡吏畏法。
  庶幾黃龍地節間,居正驕而悍,好自尊大,又以巍第私其子,身沒怨叢,卒禍其家。
  繼輔攻者多避怨,鮮任事。上既壯,益明習庶事,不復委柄於下,操切之後,繼以寬大,人皆樂之。府庫充實,賦斂不苛。士大夫以氣節相矜詡,雖無姚宋之輔,亦無愧開元間也。
  自貴妃寵盛,上漸倦勤,御朝日希。迨國本論起,而朋黨以分,朝堂水火矣。爭國本者,竟滿公車。上益厭惡之。斥逐相繼,持論者益堅。上以為威攝之,不若冥置之,批答日寡,後遂絕不視朝。竟疏十九留中矣。郊祀不躬,經筵久輟,推升者不下,被糾者不處。上之一切鄙夷也,以大臣無足仗也。所用益寡,一人摻數柄,益得以持權矣。以言路無可採也,置之。然竟一上,不待上旨處分,而被糾者即去。
  臺省益恣行矣。庸相方從哲,獨居政府,若喜其無能也,而安之。然輔臣不能持政,而臺省持之。於是亓詩教、趙興邦、官應震、吳亮嗣等,稱當關虎豹,放廢天下賢才殆盡。凡中外之得選為臺省,皆閣不下。舊臺省益復以籠致後進,必入其黨。當時所喧持者,惟禁道學一事,而邊防吏治,俱置不理。賄賂日張,風俗大壞。遼東之難,一發而將駑兵驕,無可支吾。賦加民貧,流寇乘之。
  土崩瓦解,禍發於天啟、崇禎之代,而所從來久矣。至群臣背公營私,日甚一日,流寇之患愈迫,朋黨之攻愈苛,雖持論各有短長,不抵世所謂小人者,皆真小人,而所謂君子者,則未必真君子也。民益貧而吏益寡,風俗日壞。將士不知殺敵,惟知害民;文官不知職業,惟習夤緣。雖以烈皇帝之憂勤,而不能挽回萬一。
  嗚呼!一日二日萬機,而可以高臥治乎?高皇帝一日兩視朝,未明而興,夜分而寐,非好勞也。文之日昃不食,良不容已,舜稱無為,特言其政治云爾。豈以不事事為無為哉?乃謂萬曆以寬弛得承平,崇禎以操切致禍亂,抑何悖也!

  門戶大略

  自三代而下,代有朋黨。漢之黨人,皆君子也;唐之黨人,小人為多,然多能者;宋之黨人,君子為多。然朋黨之論一起,必與國運相終始,迄於敗亡者。以聰明正直之士,世道攸賴,必以黨目之。於是精神智術俱用之相傾軋,而國事不暇顧矣。且指人為黨者,亦必有黨。此黨衰,彼黨盛,後出者愈不如前。禍延宗社,固其所也。
  國朝自萬曆以前,未有黨名,及四名沈一貫為相,以才自許,不為人下,而一時賢者,如顧憲成、孫丕揚、鄒元標、趙南星之流,蹇諤自負,與政府每相持。附一貫者多言路,而憲成講學於東林,名流咸樂趨之,此東林之黨所由始也。
  國本論起,一時名流,俱以倫序有定,早建為請,此亦一定之理,言者無可居功,聽者亦無可指為罪也。而上以為有意擁立,乃冀他年富貴,故不樂群臣上請,即不請上亦不行也。假使旋請旋得,不獨上無骨肉之猜,並下無氣節之目矣。乃初請不許,再請嚴黜,後遂廷杖累累,務仇賢者而痛懲之,即上慈愛無他意,而欲靜議論。議論愈煩,於是政府諸臣,惟山陰王家屏、歸德沈鯉與言者合力請,不允,即忤旨放歸。餘自一貫,以及申時行、王錫爵輩,皆以調護為名,未嘗不婉轉力請於上,而心亦以言者為多事。上以為激䀨,政府亦激以䀨目之。然請者逆耳,調停者言甘,遂目言者為黨人矣。
  時行性寬平,所黜必旋加拔用。而一貫頗持權求勝,受黜者身去而名益高,東林君子之名滿天下,尊其言為清論,雖朝端亦每以其是非為低昂。交日益多,而求進者愈雜。始而領袖者,皆君子也,繼而好名者、躁進者咸附之。於是淮撫之論起矣。
  淮撫為李三才,家居三輔,年少早貴,所至有赫赫聲,但負才而守不潔。及為淮撫,垂涎大拜,多結游客,日譽於憲成左右。憲成因而悅之,亦為游揚。糾三才者,即以為東林,玷三才挾縱橫之術,與言者為難,公論益詘之。而東林亦受累不小。
  未幾,妖書之獄起,而清流有累卵之危;挺擊之案起,而兩黨益相水火。
  妖書者,所謂續憂危竑議也,不知出自誰手,大抵言:「奪長之事雖難,然當世豪傑,如沈四明某某輩輔成之。」言若出於清流之口,將以傾四明輩者,或云此奸人造為之以陷郭正域者。郭時有清流領袖之目,政府所最忌也。時上震怒甚,羅織甚嚴,搜正域寅,並偵其左右危迫之至。卒無跡,遂歸獄於皦生光而終不得其實也。
  梃擊者,張羌持梃以闖青宮,據稱欲愬二璫於上。璫乃鄭貴妃所遣建野寺者,巡視御史劉廷元報疏云:「觀其狀一似風癲,窺其情大為叵測。」於是劉光復輩,皆主風癲之說。而刑部主事王之寀入獄中,鉤得其言,以為主使出自鄭戚,舉朝喧然,以為國戚殆有專諸之事。貴妃亦危懼,訴於上。上命自白之東宮。貴妃見東宮辯之甚力,東宮遂奏懇上出見群臣,為之昭白。上與東宮俱諄諄剖明之,遂以二璫及張羌成獄,餘置不問。當張差事起,中外不能無疑,因事發於貴妃之璫,而又直闖東宮,若巧合之。之寀疏稱羌言甚鑿鑿。或羌恨二璫已甚,故以主使梃擊誣之,亦不可知。而廷元輩恨之寀特甚。之寀素守亦不潔,廷元與韓浚輩遂於計典重處之。蓋東宮侍衛蕭條,至外人闌入,漸不可長,諸臣危言之,使東宮免意外之虞,國戚懷惕若之慮,亦斷斷不可少。顧事連宮禁,勢難結案,則田叔燒梁獄詞亦調停不得已之術也。
  二說者亦互相濟,乃必斥遂執法者而後已,是何心歟!當是時,兩黨業不並立。辛亥之京察,孫丕揚主之,曹于汴、湯兆京佐之,而所處湯賓尹、王紹徽輩,則攻東林者也。紹徽有清望,而賓尹負才名,故秦聚奎直糾其不平。有丁巳之京察。鄭繼之主之,徐紹吉、韓浚佐之,而所處皆東林也。世之所謂清流者,一網盡矣。
  是時,葉向高去而方從哲獨相,庸庸無所主持。上於奏疏俱留中,無所處分,惟言路一糾,則其人自罷去,不從旨也。臺省之勢,積重不返,有齊、楚、浙三方鼎峙之名。齊為亓詩教、韓浚輩,楚為官應震、吳亮嗣,浙為劉廷元、姚宗文輩,其勢張甚,湯賓尹輩陰為之主。於是有宣黨、昆黨種種別名。宣謂賓尹,昆謂顧天峻也。天峻,高亢自得,而賓尹淫汙無行。庚戌之榜,如韓敬、錢謙益、王象春、鄒之鄰,皆負才名,急富貴而相妒軋。之麟附予韓,求銓部不得,遂反攻之。於是,之麟、謙益皆為時貴所抑。禮部主事夏嘉遇初亦為時貴所推重,而與之麟交,亦被抑,而遼東四路失事之報至。趙興邦時為兵垣,仍入禮闈,之麟、嘉遇遂糾之,並及詩教。言路合疏糾嘉遇,興邦遽升京卿,其勢益張,而公論益憤矣。御史詹世濟,助夏攻趙,而元趙之焰漸衰。神祖殂落,光廟首召葉向高,而閣臣劉一燝、冢臣周嘉謨,俱以召門名流為首務,自鄒元標、趙南星、曹于汴之屬,皆為銓憲大臣,即附麗東林,亦無不由田間為顯官。齊、楚、浙前此用事之人,俱放黜。
  一時以為元祐之隆。然附麗之徒,惟營躁進。京卿添注累累,已不滿人意,而南星為冢宰時,高攀龍、楊漣、左光斗皆為憲臣,魏大中為吏垣長,鄒維連、夏嘉遇、程國祥俱為吏部司官,咸清激,操論不無小苛,人益側目。
  大璫魏忠賢陰持國柄,初亦雅意諸賢,而諸賢以其傾仄,彌恨惡之。周宗建、侯震暘等相繼糾彈,並及客氏。客氏者,熹廟之乳母,而與忠賢私為夫婦者也。上於庶務皆委不問,宮中惟忠賢、客氏為政。向高故欲調停,而諸賢必欲斥逐為快。楊漣二十四大罪之疏上,遂為不共之仇。向高亟去而事大變矣。
  初,廷杖工部主事萬燝,以威怵廷臣,後遂因嘉遇、大中與御史陳九疇相詰,遽行斥降,旋盡斥諸賢,且起大獄,竟成清流之禍,國祚幾危。雖奸邪崔呈秀輩陰道之,諸賢不可謂無咎也。議論高而事功寡,名位軋而猜忌起。異己者雖清必驅,附己者雖穢必納。即領袖之賢,諤諤可重,而妒之者眾矣。
  忠賢一得志,盡用奸邪崔呈秀輩,舉國如狂,銀鐺四出。如楊漣、左光斗、魏大中、周順昌、周宗建、李應昇輩,皆下詔獄,備受毒刑以死,天下痛之。而稱忠賢功德,請為祠祀者,滿天下。凡群臣上疏,必以上與廠臣並稱。一門封公侯者三人,其勢比劉瑾輩且十倍矣。下重足而立,斯時憂國者,駸駸有易祚之勢。特似呈秀輩雖凶惡,實庸陋無足數。熹廟賓天,忠賢呼呈秀語移時,竟不能有所圖。
  而烈皇帝一登極,神明自操,忠賢之黨,內外林立,不覺其自屈。部臣錢元愨、陸澄源,貢士錢嘉徵,先後糾忠賢。忠賢、呈秀,皆自縊死。其黨皆放廢。凡忠賢所逐,無不召用。上復定逆黨之案,勵精求治,數數召對,每發言,群臣皆不能及。天下欣欣望太平。
  昔東林諸臣為魏璫所羅織甚慘,其尚存者,人無不以名賢推之,為忠賢收用者,自屬下流無可取。僉謂君子小人之分界,至此大明。諸賢之死而生,皆上恩也,宜同心憂國以報上,然急功名,多議論惡逆耳,收附會,其習如前。
  上久而厭之,心疑其偏黨,及枚卜事起,而錢謙益與周延儒才名相軋,謙益必欲抑延儒使不得上。溫體仁乘其隙,疏糾謙益科場舊事,上為震怒。面加詰問。吏垣章允儒憤爭甚力,上逮而黜之,謙益亦黜歸。
  黨禍再起,而諸臣仍泄泄,不思圖實績以回上意,惟疏攻溫、周無虛日。攻愈力而上愈疑,邊警日深,上視諸臣無一足恃者。史▉〈范上土下〉、袁宏勳之屬,糾閣臣韓礦。錢龍錫罷之。龍錫旋以袁崇煥事,遂下獄。延儒遂為首輔,體仁亦相繼入政府,而門戶之名,為上所深惡。
  上神聖知兩黨各以私意相攻,不欲偏聽,故政府大僚,俱用攻東林者,而言路則東林為多。時又有復社之名,與東林繼起,而其徒彌盛,文彩足以變一時,雖朝論亦常及之,不能止也。周、溫以權相軋,旋又自相貳。周罷去,而溫秉國,又引薛國觀繼其後。大抵周,明敏而貪;溫,潔清而險;薛,才不如兩人,而傲與偏同之。流寇之患日迫,而終無能建一策。溫去而薛遂敗,以貪賜自盡。且其事發於東廠。僉云部臣吳昌時實發其機。要亦薛之偏狹,上自心厭之,非下所為也。
  未幾,再召延儒與張至發、賀逢聖等。至發辭不出,逢聖不久以病歸。延儒乘上悔,赦逋宥罪,罷斥諸臣多收用之。救詞臣黃道周之獄,一時有賢名。蓋延儒罷相時,其門人張溥、馬世奇,時以公論感動之。昌時與深相結,延儒遂納其言。故其所舉措,盡反前事。向之所排更援而進之。然性素貪,又見群論相推,益自恣,納賄益廣。上亦虛己聽之。溥既歿,世奇欲遠權勢不入都,延儒之左右皆小人,所趨日下。上以此懷怒,亟放之歸。昌時亦置之死,仍提延儒至都勒自盡。如所以待國觀者。延儒雖寬厚,再出所行多善政,及死而人莫之憐,以太攬權及婪賄也。
  其時名流尚多在列,要皆負虛聲,無濟國事。寇一入都,烈皇帝以身殉國,而群臣從死者寥寥。以是益為世詬厲。然如范景文、李邦華、倪元璐、劉理順、馬世奇、成德輩烈就死,日月爭光,雖仇口不能不推重也。
  至南都再建,國事累卵,宜盡捐異同,專心憂國,尚恐難支,而相仇益甚。
  當擁立之始,鳳督馬士英移書商之樞臣史可法,有擇賢語,可法意士英有所謂也,遽與姜曰廣、呂大器輩移文士英,言福王失德事。而錢謙益雖家居,往來江上,亦意在潞藩,若以福邸向有三案舊事,與東林不利也。士英得移文,即與大帥黃得功、高傑輩持為口實,力主福王。其所操倫序之說自當,但與初時移書意不相合。可法輩實為其所賣。
  上▉立,可法為首輔,亟召天下名流以收人心。而士英一入,可法即出為督師。士英有阮大鋮之薦,舉朝力爭之,卒以中旨起為少司馬。大鋮一入,即翻逆案,處諸清流。憲臣劉宗周以疏爭。士英、大鋮內用璫,外用藩帥,並收勳臣以助其意,蓋欲逐宗周輩而內璫勳舊。從此遂不可知,賄賂大行。凡察處者、重糾敗官者、贓跡狼籍者,皆還原官或數加超擢。
  時以擁立懷異心,並三案舊事激上怒。上實寬仁,不欲起大獄,故清流不至駢首,卒致左帥因眾憤,有清君側之舉。士英盡檄勁兵以防左帥,大兵已至維揚。而滿朝俱謂無虞,且欲因以破左。一時,有識者謂:「亂政亟行,群邪並進,莫過於此。」
  大兵一渡江,國事瓦解。馬阮之徒,身統重兵,望風奔竄。不亦痛哉!
  二黨之於國事,皆不可謂無罪。平心論之,始而領袖者為顧、鄒諸賢,繼為楊、左,又繼為文震孟、姚希孟,最後如張溥、馬世奇輩,皆文章氣節足動一時。而攻東林者,始為四明,繼為亓、趙,繼為魏、崔,繼為溫、薛,又繼為馬、阮,皆公論所不與也。東林中亦多敗類,及攻東林者,亦間有清操獨立之人。然其領袖之人,殆天淵也。東林之持論高,而於籌敵制寇卒無實著。攻東林者自謂孤立任怨,然未嘗為朝廷振一法紀,徒以忮刻勝,可謂之聚怨,不可謂之任恐也。其無濟國事,兩者同譏。
  東林附麗之徒,多不肖,貪者、狡者,俱出其中。然清議猶得而持之,間亦以公道拔人。其行賄者,尚恥人知之也。攻東林,納賄惟恐不足,至崔魏之時,南都之政,則明目張膽,以網利為市,而不以為恥矣。
  東林初負氣節,每與內璫為難。即賢璫王安,亦璫之慕賢,非諸賢之通璫也。及其衰也,求勝不得,亦有走險與璫結交者。崇禎之季,往往有之矣。攻東林者,當神廟時,群璫無權,未有內通者。自呈秀輩,奉忠賢為主,而所以媚璫者,無所不極矣。若誦莽功德誠,天地間一大怪事。迄於南都,而通璫者,揚揚驕語,惟恐人不知也。
  若兩黨之最可恨者,專喜逢迎附會,若有進和平之說者,即疑其異己,必操戈隨之,雖有賢者,畏其辨而不能持,亦有因友及友、並親戚門牆之相連者,必多方猜防,務抑其進而後止,激而愈甚,後忿深前,身家兩敗,而國運隨之。謂皆高皇帝之罪人可也。
  顧後世之論為賢為邪,有難混者,余亦以前輩所愛重,欲推而入之清流中。然余不以此懷偏念,平言其實,庶鬼神之可質也。(此出夏允彝。)
  李三才,少負才名,為山東藩臬極有名。去山東二十年,民歌思不忘,謂大盜大猾,皆為李所擒治殆盡,民得安生。錫爵蒙特召時,手疏言:「上於章奏一概留中,持鄙夷之。如禽鳥之立不以入耳。然下此愈囂,稱神稱鬼,成何國體。」此疏甚秘,而三才鉤得之,洩言於眾,謂:「錫爵以臺省為禽獸,臺省益攻錫爵。」具詞醜甚。三才多取多與,結客遍天下,憲成之左右譽言日至,意其真足以干國矣。然余嘗見其辨疏,謂相傳上於宮中請仙仙語,以李三才為聖人,故群臣咸妒之。此其言亦甚不根。大抵才而不羈,非純臣也。其豪華之習,宜不為清流所喜。或言三才初請憲成時,止常蔬三四色;厥明,盛陳百味。憲成訝而問之。三才曰:「此皆偶然耳。昨偶乏,即寥寥,今偶有,故羅列。」憲成以此不疑。又聞一孝廉負才名者,當計偕時,與一孝廉偕謁之。留兩日不過贐數金,所偕孝廉頗慍。及至都,旅館甫定,而三才之使者已至,贈孝廉二百金,所與偕者亦四十金。其操縱類如此。使以其才智盡用之職業,亦非常也。
  金沙于玉立者,東林中用勝於體之士也,於諸生中獨賞韓敬才,託丁元薦與結婚姻,相與至密,乃敬為鼎元。而元薦首攻之,玉立實發其機。此又人情之不可解者。敬於賓尹往來最密,取之為元,未必無故。但敬之才亦不愧耳。敬好縱橫之學,恣色貨,自非治平之臣,要不至如賓尹之甚,每奪人妻,而壞人節也。
  爭論之囂,莫如辛亥京察。御史金明時於察前上言,察典勢必及某某,其意固在免察,而於汴兆京輩以阻撓察典嚴糾之。明時辨以阻撓何跡。兆京謂俟察典竣,宜言之。於是察典尚未下,而明時先為民。然兆京所謂阻撓者,不過前疏頗覺太甚。泰聚奎捨死報國之疏,人亦有稱之者。但疏中自稱「今年算命該死,故捨生為此」,亦可訝也。時稱察典冤處者七人,總為賓尹所鼓動耳。賓尹盛才名,一時重處,或以為駴。然繩其品行,實不冤也。至丁已京察,不平彌甚,竟無一人起而爭者,則在清流驅逐已盡矣。
  韓、錢、王、鄒,才既相伯仲,又為同籍,而相仇至甚,殆不可解也。王象春自述云:「與鄒同遊西山,鄒為對偶云:『敬字無文便是苟。』思其對不可得。王忽云:『林中有點不成材。』」以賓尹號霍林,故也。此皆輕薄之尤。韓、鄒固為世詬矣。王居鄉,最為鄉人所疾,其族人亦多恨之。錢聲色自娛,末路失節,既投阮大鋮,而以其妾柳氏出為奉酒,阮贈以珠冠一頂,價值千金,錢命柳姬謝阮,且命移席近阮。其醜狀令人欲嘔。嗟乎!相鼠有體,錢、胡獨不聞之。南都破日,與王鐸南面而坐,點諸降臣名,至鄒之麟,不應名。王鐸急欲參之。張孫振對錢言曰:「此係老先生同鄉同籍,宜為周旋。」錢頷之。鄒得無恙。張孫振每對人誇此語云:「非我,鄒衣老幾弄出來。」聞鄒厚酬之,而鄒猶洋洋稱我不臣二姓。噫!亦可醜矣!
  北都死難,如孟兆祥及其子章明、汪偉夫婦,淩義渠、施邦曜、周鳳翔、陳純德、吳甘來、朱之馮、衛景瑗、吳麟徵、王家彥,勳臣惠安伯、張慶臻,戚臣新樂侯劉文炳及其弟都督文耀,大康伯張國紀、駙馬永固,舉家焚死。武臣周遇吉、內臣王承恩。南都死難,如高倬、劉邦弼、何剛、吳嘉允、陳于階、錢棟、祁彪隹,勳臣靖南侯黃得功、魯之璵、黃蜚、侯承祖父子、陳天敘等,皆爭光日月,與二黨皆中立,故附記於此。
  成德之自盡也,先語其妹云:「爾尚未嫁,留此何依?妹請先自盡。」德哭而視其縊。其妻請繼之,德痛不及視,入別其母,哭盡哀,出而自縊。母見子女及媳皆已歿,亦慟而自縊。當德之糾溫體仁也,廷枚栲訊,備受慘毒,其母多方詈體仁於途,且欲擊之。體仁訴於上,逐之出都,謫戍。遇變,家屬盡歿。又以流離顛沛,其妹年二十餘,竟未及嫁,甫召還而闔門殉難,最為烈云。劉理順,盛德士也,亦合門自盡。寇在中州知其清,亦聚哭之。馬世奇二妾皆先自盡。汪偉與其妻對飲自盡。妻誤在左,即曰:「誤矣,夫宜左也。」仍易位而沒。
  南都之覆,人皆以為無可為矣。惟石麟矢死,必圖興復禾城,殺魏官後,眾情紛紛互猜,出石麟於外,及城垂破,自長入城,慷慨賦詩,自經二義僕,二義僮從死焉。侯峒曾倡義守城,其子元演、元潔,少年高才,自聞南都破,即發憤求死,與父同守城,至是兄弟爭死,俱為兵殺,義僕亦從死。黃淳耀初登第,即知時事已非,不受職而歸,布衣徒步,蕭然高隱,及與侯同守城,城破,及其弟淵耀同自縊,仍題壁以不能謀國為歉。陳于階,官止欽天監博士,聞難,衣冠謝國恩,首自縊。吳嘉允,已奉差出都,聞渡江,乃復回車寓於城外僧寺,欲上書,屢不達,及書上,即自經。侯承祖,守金山衛,殺五百餘人,力屈,被擒,大罵而死。此數公者,尤死難中最烈。其生平美行不勝書,計異日史臣當各為立傳。又南都破後,起義而死節,草野間亦多其人,未能詳也。

  流寇大略

  流寇始於秦之潰兵,皆耿如杞入援之師也。秦地連饑,民窮賦重,遂從寇者日繁。其始固易剪。楊鶴為三邊總督,欲撫安之,既撫復叛,鶴逮,謫戍。洪承疇為秦撫,剿之甚力。洪廉而勤,將士愛戴之,剿寇幾盡,僅三千人,渡河入晉。晉撫許鼎臣不能禦,漸猖獗,遂由中州人蜀,蹂躪彌廣。
  用陳奇瑜為總督,寇入川,幾為川兵所盡,奇瑜再主撫,遣之入秦。至秦又叛,逮奇瑜下獄,用洪承疇總督陝豫。楚蜀賊聞承疇來,大懼,盡避入終南山中。官兵圍之,大帥曹某勇而驕,遽入山搜寇,為所敗歿,賊復闌出楚豫間。
  用盧象昇為總督,與承疇兵剿寇,孫傳庭為秦撫,象昇身先士卒,以善戰稱。而傳庭父為邊將,亦習行間,事雖與洪不合,其才自優。象昇用關外兵一破寇於豫。而承疇、傳庭亦時時以捷聞。
  寇且衰矣,邊警亟,召三公入援,兵退。即用象昇於宣大,承疇於薊遼,傳庭於保定,而寇又復盛。傳庭偽稱病,逮下獄。
  是時,楊嗣昌為中樞,疏薦熊文燦為總督,議增天下餉。初以溢地為名,蓋言額外之地,楚中遼闊或有之,而四方實無是也。有上疏爭者,輒被處,遂總加之。額田中特設一少司農,理剿寇餉,俾文燦專兵事。然文燦向在閩中,幸以撫鄭芝龍成功,遂謂寇必可撫,專意招降。初寇之起,紛紜無主,久之有老、闖塌天、滿天星、翻山鷂等名,亦未著姓名。至是,有張獻忠、李自成輩,漸併各寇為雄長,然招獻忠後,兵肆凶悍,侵奪居民,每伸寇而屈民。獻忠旋颺去,其勢益張。文燦逮論辟。
  寇既復叛,嗣昌乃自請剿寇贖罪。上為賜坐設宴,賦詩以寵之,雖大帥及司道,皆得以賜劍自戮之。權重甚。楊至楚,申軍令,鼓將士,一時赫然,旋敗獻忠,而圍之瑪瑙山中。獻忠出戰墜馬,幾被獲,楊謂剿功可成。先是,嗣昌在閣時,議練兵十餘萬,各鎮用以破賊,特加練餉,使浮於遼餉之數。至是,即撥遼餉以充剿寇之用。餉足而民怨已極。
  獻忠被圍久,鑿山徑,走入蜀。嗣昌彈蜀撫邵捷春逮論辟,蜀民為訟冤,不之釋也。獻忠遣奸入襄陽城,與獄中大盜相通,又遣寇偽作商人,運車入城,兵器皆藏車中。至則內外相應,城立破,襄王被難矣。寇自發難以來,未嘗破藩封傾重鎮也。自襄陽破後,勢遂滔天。闖賊李自成又破河南府,福藩不屈,被難。闖賊得珍寶無算。其勢益張。嗣昌旋歿,或云服毒,或云病疫死,而上終心憐之。
  明年春,闖賊再圍開封府,前後且百餘日。城中斗米十金,草木皮筋皆盡,及人相食。上令各路進兵,救援皆不能至。初次圍城,賴大帥陳永福及其子德力戰卻之,至是,永福父子亦被困。而河忽大潰,城沒,周藩與守士諸臣皆走高丘,得免。百姓死且盡矣。或謂城中人自決壞河以便出走,然河提向高於城,以歲修俾勿壞,寇既圍城,堤久不修,其潰固宜。
  上為之悲痛,出孫傳庭於獄為總督,悉發秦晉兵從之。傳庭大治兵,自謂必能破寇。上亦屢趣之出關。傳庭銳而疏,寇屢偽敗,以誘之深入,一戰而敗,軍資蕩然,寇遂入關,據有長安。傳庭走死。先是,寇所破城邑甚多,武弁多失節,而文臣未有降者。至是,秦中方伯陸之祺輩,多蒙面屈降矣。
  寇即由秦入晉,所至風靡。上先遣閣臣吳牲出督師。牲逡巡未行,而獻賊已破武昌,舊閣臣賀逢聖死節。上怒黜牲,旋逮問謫戍。獻賊所至,殺戮無孑遺。而闖賊稍減,民遂以闖賊為不殺人,至即降,幾不留行。惟榆林力守,與賊殺傷相當。破城之日,皆鬥死,無一降者。榆林多老將,故也。寇渡河而東,閣臣韓爌、撫臣蔡懋德皆死之。平陽郡守張璘然迎降,且為之用。
  上遣閣臣李建泰督師,躬送之,出待以殊禮,然兵餉皆絀,選京兵從行,中途多散佚。李至真定,不能前,而寇已逼矣。李為寇同姓,得不死,傳聞寇稱之為叔,後復臣寇。李生平頗負重望,至此殊可恨。寇一從真定來,一破居庸關而入。
  京師詞臣李明睿建議當遷,科臣光時亨疏阻之。又有言東宮宜出撫軍於南,亦不果。上已遣閣臣魏藻德、方呂貢屯田練兵淮揚間,後以寇迫留之。群臣建議者紛紛,而城守卒無料理。十五日,尚館課庶常,十六日,召對館選,十八日,寇已從通州至都。一到即破彰義門矣,內城尚未覺也。上自縊於煤山,自以身失天下不欲以衣冠見祖宗,裂冠毀冕而崩,猶書衿以「不殺我百姓」為戒。聞者莫不痛絕,而寇已馳騎入城矣。
  自成入宮,舉帝后之靈,出置廷衢,傳聞素棺置蘆席棚中,有僧以麥飯為供,萬姓無不感慟,而群臣無有拜哭者。自死難二十餘人外,皆臣賊。各官報名出見,皆趨至廷中立候,竟日不許見,亦有潛身得免者。但先帝神聖,身殉社稷,千古所希。而諸臣死難者寥寥,大可恨也。
  大抵野史所記降寇諸臣,鮮不實者。而南都初定六等之案,總以賄賂出入及門戶相仇者,則陷入之。有一星士從梁溪來,云梁溪一友,記從逆名姓事實詳而確,余擬作一書亟往索,恐未可必得耳。案屢定屢移,蓋恐一定則無從索賄,故為出入遊移,留不結之案。即死難最烈者,亦必索賄乃為題請。
  自成每登御座,即眩,人皆知其無成者,是或邀神靈以呵護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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