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卷 崇禎十一年戊寅
元帝降乩
正月,翰林及都察院接出聖上平臺詔,百官起大數,問天下事。仙降云:「九九氣運遷。涇水河邊、渭水河邊,投秦入楚鬧幽燕。兵過數番、寇過數番,搶奪公卿入長安。軍苦何堪、民苦何堪,父母妻子相拋閃。家家皇天、人人皇天,大水灌魏失秦川。流寇數載即息,紅頂又將發煙。虎兔之間干戈亂,龍蛇之際是荒年。」
聖上又問。元帝書云:「等閑不管間,漢朝將相在眼前。」
張任學改總兵
戊寅二月,河南巡按張任學,改都督僉事、總兵官,鎮守河南。先是,任學覬得巡撫,旦欲薦丹陽知縣張放,因極詆諸鎮兵不足恃,盛稱文吏有奇才,可禦寇。及承茲命,意大沮悔,尋被逮。
城蘆溝
二月,城蘆溝,名拱極城,太監督役,掠途人受工,民力為憊。城既成,向北京一門,題額曰「順治門」,向保定一門,題額云「永昌門」。數之前定,如此異矣。
去京四十里,西南有蘆溝河,本桑乾河也,俗又呼渾河。有橋跨蘆溝河上,為蘆溝橋,金明昌初建「蘆溝曉月」,為京師八景之一。所城即此。至於掠途人受工,民力竭矣。況是歲十月,高起潛兵敗於蘆溝橋。苟無其人,雖有堅城,亦安足恃哉?
黃道周經筵應對
三月,上御經筵畢,召諸臣,問:「保舉考選,孰為得人?」
少詹黃道周,對:「樹人如樹木,須養之數十年。近來人才,遠不及古,況摧殘之後,必深加培養。」又曰:「立朝之才,存乎心術,治邊之才,存乎形勢。先年督撫未按形勢,隨賊奔走,事既不效,輒謂兵餉不足。其實新舊餉,約千二百萬,可養四十萬之師。今寧錦三協師,僅十六萬,似不煩別求勦寇之用也。」
庶子黃景昉,請宥鄭三俊。
上曰:「三俊蒙徇,雖清何濟?」
會南京應天府丞徐石麒亦上言:「鄭三俊清節。」上因釋之。
三俊為司寇,敝衣一筐,爨煙不給,以擬獄輕得罪。上亦素知之,故得放歸。
曾就義兵食對
戊寅三月,上御左順門,召考選諸臣,問兵食計。
曾就義對曰:「百姓之困,皆由吏之不廉。使守令俱廉,即稍從加派,以濟軍興,未為不可。」上拔第一。未幾,即有剿餉、練餉之加。
道周謂餉不煩別求,就義則云加派濟軍,君子小人,義利之分如此。然就義一言投契,即拔第一,思廟好尚,可知矣。
楊嗣昌論熒惑
戊寅四月己酉丑刻,熒惑去月僅七八寸,退至尾初度,漸入心宿。
兵部尚書楊嗣昌上言:「古今變異月食五星,史不絕書,然亦觀其時。昔漢元帝建武二十三年,月食火星,明年呼韓單于款五原塞;明帝永平二年,日食火星,皇后馬氏德貫後宮,明帝圖畫功臣於雲臺;唐憲宗元和七年,月食熒惑,其年田興以魏博來降;宋太祖太平興國三年,月掩熒惑,明年興師滅北漢,遂征契丹,連年兵敗。今者,月食火星,猶幸在尾,內則陰官,外則陰國,皇上修德召和,必有災而不害者。」
給事中何偕糾之:「古人謂月變修刑,又言禮虧則罰見。熒惑,誠欲修刑,莫如右禮。誠欲右禮,莫若修刑。楊嗣昌縷縷援引,出何典記?其言款塞者,欲借以伸通市之說也;其言元和者,欲借以伸招撫之說也;其言太平興國連年兵敗者,欲借以伸不敢用兵之說也。附會誠巧,矯誣實甚。至所述永平皇后等語,一篇之中,三致意焉。臣更不知其所指斥矣。」
嗣昌復疏自理,但言科臣以危機中臣,不復及通市招撫事。
戶部主事李鳳鳴,亦言:「火星逆行,常而非變。」給事中解學尹糾其諂,然實考嗣昌所引年月,俱謬。
按《紀略》:「四月十六日己酉夜,熒惑去月僅七八寸,至曉逆行尾八度,掩於月。至五月初五日丁卯夜,熒惑退至尾初度,漸入心宿。」云。予少時,每夕見月角一星烺而赤,相距五寸許,竊疑何若是之近。越三月,仰觀如故。或語予云:「此星在月上大不佳,當主天下亂。」予心誌之。
何楷劾嗣昌忘親
六月,以楊嗣昌入閣辦事,仍署兵部。
七月,嗣昌母服纔五月,有旨嗣昌大祀大慶,暨傳制頒詔諸大典,不與。朝講召見如常服隨班,給事中何楷劾嗣昌忘親。上切責之。先是,吏部會推閣員,止及詞臣資序。上不允,命並及在籍守制者,蓋嗣昌為陳新甲地也。已而,特召新甲為兵部總督宣大。黃道周上言:「朝廷即乏人,豈無一定策效謀者,而必破非常之格以奉不祥之人?」上不懌。
黃道周平臺抗辯
七月,召群臣於平臺。上問黃道周曰:「無所為而為之,謂天理;有所為而為之,謂人欲。爾前疏適當枚卜不用之時,果無所為乎?」
道周對曰:「天人止是議利,臣心為國家,不為功名,自信其無所為。」
上曰:「前月推陳新甲何不言?」
對曰:「時御史林蘭友、給事何楷,皆有疏。二人臣同鄉,恐涉嫌疑耳。」
上曰:「今遂無嫌乎?」
道周對曰:「天下綱常,邊疆大計,失今不言,待將無及。非私也。」
上曰:「清雖美德,不可傲物遂非。惟伯夷為聖之清,若小廉曲謹,是廉非清也。」
道周曰:「伯夷忠孝,故孔子許其仁。」
上怒其強說。道周又極詆楊嗣昌。
嗣昌奏曰:「臣不生於空桑,豈遂不知父母?臣嘗再疏而明旨迫切。道周學行,臣實企仰之,今謂不如鄭鄤,臣始歎息絕望。鄤杖母,行同梟獍,道周又不如鄤,何言綱常也?」
道周曰:「臣言文章不如鄭鄤。」
上責其朋比。
道周曰:「眾惡必察,何敢為此?」
上曰:「孔子誅少正卯,當時亦稱聞人,惟行僻而堅,言偽而辯,不免孔子之誅。」
道周曰:「少正卯欺世盜名,臣無此心。臣今日不盡言,則臣負陛下。陛下今日殺臣,則陛下負臣。」
上曰:「爾讀書有年,祇成佞耳。」叱去。
道周叩頭起,復奏曰:「忠佞二字,臣不敢不辨。夫臣在君父之前,獨立敢言為佞,豈在君父之前,讒諂面諛者為忠乎?忠佞不分,則邪正混淆,何以致治?」上怒甚。
嗣昌乞優容之。
上曰:「朕亦優容多矣。」
諸臣退,上召回,諭以:「毋黨同伐異,宜其修職業。」
翰林院修撰劉同升、編修趙士春、給事中何楷、御史林蘭友,各疏救道周,劾楊嗣昌,俱謫調有差。
張縉彥論兵情賊勢
戊寅三月,戶部主事張縉彥上言:「臣任清澗知縣,於兵情賊勢,親見有素。蓋賊之得勢在流,而賊之失勢在止;賊之長技在分,而賊之窮技在合;賊之乘時在秋夏,而賊之失時在冬春。昔大賊王嘉允,破河西,據其城,曹文詔奪門斫殺,而嘉允殲;李老柴破中都,據其城,巡撫練國事督兵攻圍,而老柴擒神一元,破寧塞,據其城,左光先等與戰而一元死;譚雄破安塞,據其城,王承恩等攻圍,而譚雄誅。此皆守而不去之城,故速其死也。過天星、老回回、混十萬等所破城邑無算,官軍未至旋即奔逸,生皆流而不居之賊,故緩死。賊入晉豫,分頭成部,自泰及汝雒,以至江北,無處不被賊。豈賊真有數十百萬?蓋分役以披其黨,牽制我兵,故見多也。前總督陳奇瑜,驅天下之賊,盡入漢中,出棧道關,正可一鼓而滅,乃以招安致敗,不可復收。古人以八日而平賊數萬者,利其合也。夏秋之間,芻糧盡在場圃,足供士馬之資。冬春,非破城堡不能得食,官兵促之則尤易,故時有利、有不利也。今欲破賊,惟在亂其所長而使之短,破其所得而使之失,直截以攻之,分為兩軍,一追一駐,賊當之必破矣。賊黨雖眾,大都觀望,其先倡者,不過一二支。故盡一股則論賞,不必事平彙敘;縱一股即諭罰,不許報級塞責。誠如此,賊不望風而靡,未之有也。」上是之。
抵掌而談情勢,不滅伏波聚米,圖賊在目中矣。雖末路敗名,而其言不可廢也。十九日下午筆。
陝賊剿降略盡
五月,奪總督洪承疇尚書爵,仍以侍郎總督。左光先、曹應蛟,並奪五級,限五月盡賊。
至八月,承疇報陝西賊割降略盡,命出關向河南、湖廣。
限五月盡賊,而八月即盡,何其速也?維時,賊分流半天下,曷嘗勦降盡之乎?不過走犯他方耳。上以速期,而下即以速應,大抵然矣。六月二十日筆。
豫、楚屢捷
戊寅正月,巡撫常道立奏:「賊犯鄧州,焚燬周王八塋。」總理熊文燦報:「賊犯英山。命九路之兵會剿,賊從德黃一路潛遁。」楚撫俞應桂逮間。豫撫常道立招撫陳塌天等。陳塌天,本名劉國能,性頗孝,就撫乃奉其母命也。
晉撫宋賢奏:「混十萬等賊乘虛窺渡,攻剋五塔扢等寨,攻圍陝州等處。官兵禦卻之。賊拔營遠遁。」
二月,官兵三戰三捷,敗賊於鎮平縣,生擒草上飛、獨腳虎等,斬扒天虎等四人。賊渡河間光山等處,結連曹操及托天王、整世王、混世王、十天王、紫微星、過天星、飛虎八家大賊,乘商城、固始界,欲上英、霍等處度暑計。太監盧九德,分布官兵迎擊,大敗賊於山石橋,擒賊抵地虎、黑旋風等。
三月,巡道張天經,又敗賊於黃福店,斬獲無算,招降賊首飛天師等。
五月,總兵左光先,又三敗賊於大寨地方。
六月,陳永福又大敗之於饒良鎮。嗣是,官兵又敗之於宜陽連莊、雍家莊、林家莊等處。左良玉又大敗之於高坡,混十萬帶傷遁,妻子囚執入省。混十萬,本名侯世範,亦旋降。
九月,內臣盧九德扼之於襄,撫臣常道立擊之於鄧,監軍張大經、總兵劉澤清、左良玉、張任學擊之於襄、承、隨、棗、汝、許。
十月,張任學又敗之於高莊。賊南北無路,轉戰敗逃。凡曹操、革裡眼、托天王、過天星等賊,在豫、在楚者,無不分頭鼠竄。
王燾隨州自經
王燾,南直崑山人。萬曆戊午舉人,崇禎時,為湖廣德安府隨州知州。
戊寅二月,賊首張獻忠,合眾數十萬圍城,燾親冒矢石,斬獲千級,城守益堅。賊有隨州紙城變作鐵城之號,移營遁去。撫按交上其功,為守禦第一。
後賊挾恨,復以數十萬至關廂,守將王必用先挾家丁遁,城遂陷。燾身被數創,猶率家人巷戰,勢不可支,始向北再拜自經死。時廷咎燾以一死塞責,故無卹典。
弘光時,始謚忠愍,又與蔡忠襄懋德,立祠其鄉,賜名雙忠。蔡亦崑山人。
張獻忠請降
戊寅正月,左良玉、陳洪範大破賊於鄖西,張獻忠尋請降。初,獻忠自良涿噪而為陳洪範捕獲,異其貌而釋之。
至是,懷舊恩,乞降於洪範,請率所部殺賊自效。總理熊文燦承制撫之。獻忠狡而多計,群賊每以為的。文燦議餉二萬人,獻忠乞餉十萬人。文燦遲延不能決。獻忠寄家口於穀城,入據守之,分屯群賊於四郊。
羅汝才乞撫
九月,熊文燦次於襄陽,遣將擊賊於雙溝,大破之。群賊四逸。惟曹操獨留內浙山中,守險自保。文燦檄左良玉、陳洪範招安群賊。
十月,大清兵敗高起潛於蘆溝橋。京師戒嚴,召孫傳廷於陝西,洪承疇於三邊。於是,承疇、傳廷率諸將合兵五萬,先後出潼流入援。賊曹操聞之,謂為剿己也,率九營從鄖陽淺渚亂流而涉,突走均州,叩大和山。
提督太監李維政乞撫,維政言於文燦,文燦乃檄止諸軍。曹操九營皆就撫。文燦上言:「請貸其罪,授游擊將軍。」令諸將宴於迎恩官署,供億甚備。曹操,名羅汝才。汝才既撫,分屯群賊於房竹,保障四邑,自言:「不願為官,並不食餉,願為百姓耕田此中而已。」文燦一切羈縻,檄汝才解散脅從,簡壯勇從征立功。汝才不聽。因與鄖、均諸邑居民,分地錯壞而居。時張獻忠亦就撫,屯穀城,汝才遙與為聲援。
撫治鄖陽戴秉閔奏曰:「曹操就撫,不從解散之令,願為百姓耕田,此目前盜鈴之說耳。張獻忠入據穀城,屢檄不前,將俟民間田熟,分其夏秋之糧,稍不遂意,干戈遂起。荊襄重地,今數省大寇環聚二三百里,羽翼已成,將有不可言者。然各賊盡聚鄖地,四面合圍,實有釜魚阱獸之勢。以理臣各鎮現在兵馬,再令督臣發秦兵,由興安馳赴協同掃蕩,此實萬全之機也。」
大清兵入燕、齊
戊寅二月,大清兵攻宣平府羊房膳堡。
九,月召西人大舉分入。副總兵丁志詳竇濬等來援,大清兵稍引而南。
冬十月,盧象昇襲之,不克。
甲辰,高起潛兵敗。京師戒嚴,召各撫入援。
十一月初三辛酉,京師閉門守。
癸亥,掠良鄉、涿州。
初九丁卯,薄景州,入高陽,少師孫承宗死之。
己酉,入衡水、武邑諸州縣。又破威縣,殺家居翰林王建極。至內邱,知縣高翔漢力守,乃退。
甲子,薄德州,分道渡河,合於濟寧。
十二月,盧象昇戰於賈莊,敗績死之。改洪承疇薊遼總督。
孫承宗殉節
孫承宗,字稚繩,號愷陽,北直高陽人。萬曆甲辰進士,廷試第二。庚戌,取士錢謙益等。乙卯,主考應天。
天啟年,陞少詹。
二年,陞禮部右侍郎,尋遷兵部尚書,兼東閣大學士。
時二月十二日也,廣寧淪潰,王在晉代熊廷弼經略遼東,請築重關於山海關之八里舖,謂:「外關即破,內關尚可守。而外關之兵無可逃,為工二萬餘人,為費百萬,而城樓諸費不與焉。」
承宗曰:「守寧遠者,所以守關門。退處於關,則永平動搖,京師震動,勢必大亂。八里舖去關門未及一舍地,是山海為孤注也。」役遂罷。自請行邊,上御門臨送,賜劍坐蟒。
既蒞任,開屯築堡,招徠流移百萬,又練軍得精兵五萬。凡經營四年,闢地四百里。魏忠賢與群小畏忌之,誣左袒東林。
五年,勒致仕歸。
崇禎二年,大清兵入,特起原官。
辛未,十七疏乞休,賜金幣馳驛歸,以力謝款議,與樞臣熊明遇、首輔周延儒之議左也。
戊寅十一月十二日,大清兵薄高陽城,承宗率邑紳,誓死登陴,顧土城低脆,外援不至。大清兵晝夜環攻,石盡矢竭,力不能支。
承宗守北門,謂家人曰:「我死此矣!汝輩各自逃生!」家人環泣,不忍去。
城既破,大清兵掖之去,入城南老營中,用葦席藉地,望闕叩頭,叱持繯者:「趨縊我!」乃絕。年八十,子孫凡十九人,皆力戰從死。
事聞,先帝震悼。薛國觀靳其卹典,弗肯與。久之,南都追贈太傅,謚文忠。
承宗鐵面劍眉,鬚髯戟張,聲如鼓鐘,殷動牆壁。年二十餘,為舉子,游塞下,知要害。凡史官在禁近者,皆俯躬低聲,涵養相體,謂之女兒官;承宗獨不然,講筵獻替,務為激切剴直。所著文集一百卷及弔二十五忠詩行世。
盧象昇戰死
戊寅,象昇丁外艱。會北兵入,麻衣草履,奉詔督師。
陛見,上叩方略。
奏曰:「臣意主戰。」
上變色久,乃懌曰:「朝廷原未言撫。所謂撫,乃外廷之議。」
象昇曰:「敵之所患,著著宜防。逼陵寢以震人心,一可慮;趨神京以撼根本,二可慮;分出畿南,剽發旁郡,扼我糧道,三可慮。厚集我兵備之,則寡發而多失;分兵以四應,則散出而無功。兵少則不備,食少則生亂,此禦之難也。」
上壯之。命出與楊嗣昌議。
象昇一主戰,嗣昌消沮,齕齕不能語,徒戒勿浪戰。
象昇起別,還昌平,令諸大帥各選勁,約於十月十五日夜分,四路十面,襲劫敵營,刀必見血,人必帶傷,馬必喘汗,違者斬。
觀軍使遺書泥之,謂:「聞雪夜下蔡州,未聞以月夜,且奇師尤宜用寡。」種種阻撓。
象昇疏請分兵。嗣昌撥宣、雲、晉三鎮屬之,號稱二萬,以短兵氣。
象昇刻期戰,誓師鞏華,淋漓慷慨,涕泣如雨。
嗣昌不能平,思阻之。擬票令赴通,就監高起潛。
象昇不赴。嗣昌遂疏云:「敵南下,督應趨通就監;敵未下,監應趨京就督。」
象昇歎曰:「樞部不過欲總監撓我師期耳。」恚甚。會嗣昌赴軍中,厲聲責敷沮師養患罪,謂:「公等堅意言撫,獨不聞城下之盟,春秋恥之乎?且某叨劍印,長安口舌如風,倘唯唯從議,袁崇煥之禍立至。縱不畏禍,寧不念衰衣引紼之身,既不能移孝作忠,奮身報國,將忠孝胥失,盡喪本來,何顏面立人世乎?」
嗣昌色戰,奮言曰:「公直以尚方劍加吾頸耶?」
象昇曰:「尚方劍,須從己頸下過,如不殲敵,未易加人。若捨戰言撫,養禍辱身,非某所能知也。」
嗣昌遁言:「從來無撫議。」
象昇曰:「周元忠赴北講撫,經數日往來,始事於薊門督監,受戒於樞部京營,通國共聞,將復誰諱?」
周元忠者,賣卜雙瞽人也,與遼人熟識,故遣之。大兵云:「此事重大,何無專官?遣廢疾來,直玩侮耳。」欲斬元忠,乞哀乃止。
當是時,象昇加尚書級,兵氣盛,旬日間,克復州邑甚眾。
嗣昌忌功,輒從中止。編修楊廷麟奏曰:「南仲在內,李綱無功;潛善秉成,宗澤隕恨。國有若臣,非封疆福。」疏上,謫軍前贊劃。
象昇謂廷麟曰:「敵勢甚廣。兵趨之,不走陵,即走京。我京兵寡食乏,不戰,敵益輕我,戰,即生他端。公為我往真定,與撫按乞糧,我旦悉兵乘死以報國矣。」遂統騎五千,上下千里,三軍乏食,空腹而馳。
象昇哀懇疾呼,莫之救。晨出帳,四面拜曰:「吾與將士,共受朝廷恩,患不得死,勿患不得生。」眾皆泣,不忍仰視。於是拔塞起,兼程至賈莊,屯營。率五千人出擊,射一騎。大兵合圍進。呼軍疾馳,奔衝入,大兵退。
象昇諭將士曰:「今雖勝,彼必憤集諸騎乘吾,爾毋怠。」
越明日,大兵率眾衝營,象昇顧左右曰:「誰為我取彼者?」
總兵虎大威馳卒摧之,不勝且卻。
象昇大呼曰:「虎將軍,今吾輩效命秋,無自愛。」乃招後騎皆往。
象昇奮力入,擊殺十餘人,身中二矢二刃,呼不已,曰:「關羽斷頭,馬援裹革,在此時矣!」馬蹶,陣亡。時戊寅十二月十二日。從死為僕顧顯、掌牧楊陸凱。踰四年,詔贈戶部尚書,謚忠烈,予祭葬,賜廕恩禮有加云。
一云象昇與嗣昌不合,援斷糧絕,軍士飲水七日而無叛志,困甚。象昇服小軍衣,尚書印縛肘後,被流矢死,與洪承疇立廟北京,四時致祭。
象昇所以死有六:一與嗣昌相左,二與起潛不協,三以弱當強,四以寡擊眾,五無餉,六無援。然後五者,皆嗣昌奸謀所致,雖然殺象昇之身於一時者,嗣昌也,成象昇之名於千載者,亦嗣昌也。君子正不必為人咎矣。
宜興陳生語予曰:「象昇父,雅與一地師友,為擇一地於山,四圍皆石惟中獨土,名曰石山土穴。及啟土,下有一石筍,其鋒如劍,堅不可去。地師命置柩於上,且曰:『後世當出顯官而忠者。』盧父曰:『子為忠臣,亦何不可?』遂葬之。」出象昇、象觀等兄弟,然則,地師亦非常人也哉。六月二十一日筆。
劉廷訓吳橋死難
劉廷訓,字式伯,順天通州人,以歲貢生選河問之吳橋訓導。
戊寅十月,大兵入,與令堅守三月。初以偏師來,輒引去,既盡,銳力攻。令縋城遁去。廷訓入學舍,麾其妾:「趨去,我將止死!」屬其稚孫名增者,於所善僧隆貴,介而趨南城。誓守者,曰:「守死,逃亦死,曷若守死,為滿城忠義鬼乎!」
守者哭曰:「願為公死守!」
三日夜,城三隅繞亂,獨城南晏然。大兵肉薄而登,如牆引射,矢注衣甲,血朱殷穴胸而出,濡縷屬於屢,猶束胸拒戰,連中六矢,乃仆。踰月,其子發棺更殮,面如生,鬚髯奕奕奮舉。喪之歸也,諸生數百道哭,小民皆剪紙買漿以奠。時年六十有五。
鄧藩錫不屈
鄧藩錫,字晉伯,號雲中,南直金壇人。初生時,父和臺夢馭鶴人舁一孩曰:「是子,超超藩輔之苗,西山其頹,東山其高。」因名藩錫。年十七,讀《巡遠傳》,流涕終日。天啟辛酉,登賢書,崇禎甲戌進士。
當知兗州時,但攜一稚子、一妾以行。抵郡纔四十餘日,大兵數萬已集於城下。
乃請魯王曰:「臣聞城之不守,皆由城內貴家自惜金錢,自愛安樂,而令窶人傭子登陴擊柝,遂多敗事。王能出金以犒死士,城猶可存,命猶可保,不然,大事一去,玉石皆燼矣。」
王不聽。
藩錫自出金勞介士,夜縋城下,發一大?,擊殺數千人。大兵力攻南門,總兵某內應,城遂破,被縛。
大帥加刃其頸曰:「不降,醢矣。」
藩錫大罵不屈。大帥怒,脅令拜,藩錫故翹其足,乃先斷其一足,而支解而灼之。其妾攜一子自投於井。事聞,贈太僕寺卿。
孫士美深州自刎
孫士美,號澹如,南直清浦人。幼奇穎絕倫,讀書目十行下,每屈指古人,至唐張中丞、宋李侍郎等,歎羨不置。父訥,亦勗之曰:「凡為烈士,當如是矣。」
天啟辛酉,鄉薦,累上公車,轍報罷。士美憤然曰:「烈丈夫豈以一第樂哉?苟或膺半秩,報君親,差不負平日自命古人,意足矣!」當世士大夫,豈乏取高第,登要津,而碌碌以終,不自表見,等於尋常無聞之人者哉?
卒以孝廉謁選,秉鐸舒城,自論文課士外,絕無干牘私。舒國,彈丸邑,然江淮孔道,亦南北一要衝也。
甲戌正月,賊渡河而南,江北大震。久之,賊焚正陽,去舒二百餘里。未幾,困六安,去舒僅百餘里。又未幾,賊且薄城下。時邑令謁淮在道,士民洶洶,城無固志。士美親冒矢石,督戰守,自間變以至賊退,凡七十餘日。夫廬屬八邑肥六,俱有高城深溝、屯糧衛卒,獨舒斗大孤城,懸處四衝之地,兵餉兩絕。然卒以獲全,不至為廬、巢續者,士美之力也。
丙子,以前績擢知深州。
戊寅十一月,滹沱水合,大兵三萬薄城而營。
十三日夜,率死士段容嗣等,襲之,斬其帥。
十四日,來攻益急。
十五日卯刻,舁雲車數十,緣城東南,攀堞直上。又督將士格殺無算,勢稍卻。忽用矢以火射城樓,烈焰煙騰。守者迷眩,不知所為。因乘勢力攻,城遂陷。士美向北再拜,自刎於城之蕪蔞亭。時父訥在署,年七十餘,聞之歎曰:「吾曩者以忠孝勉吾子,忠孝本無二致,死忠即是死孝,吾即未拜官,然以子爵,封亦臣也。不死何以謝君?並何以謝吾子?」頃之亦遇害。一家死者十有五人。事聞,贈太僕寺卿。
宋學朱濟南被圍
宋學朱,字用晦,號旭初,南直長洲人。崇禎庚午舉鄉薦,辛未成進士,初授南工部主事,會有鑄錢差之事,吏為政弊若搏沙,一洗滌之,每日把絲易紛,處脂易膩也。戊寅,巡按山東,疏彈楊嗣昌、唐世濟等。八月,出都。
十一月,巡歷章邱。會報大兵入省,遂星夜冒圍馳入濟南。未至,大兵已過德州。而省城標兵三千,先隨巡撫遠駐北直城中,止留老弱鄉兵五百,及萊兵七百而已。
學朱至,親率司道登城捍禦。時以奇兵出擊,重圍稍解。相守六旬,不解帶,不交睫,頭髮盡白。上求援七疏。時楊嗣昌為樞輔,留中不報;高起潛擁精騎,翔翔鄰境,不發一援。
大兵數十萬薄城。城外西北隅,憑水為濠,險固易守,獨東南一望平沃,與兵使周之訓親守南門,身犯矢石,大兵不得上。每釀酒城頭,夜分握手,語欷歔達旦。
己卯正月初二早,大兵攻西北城甚急,雲梯擁上,學朱率卒躍馬循城而西,衝鋒救援。刃中於面,被執不屈,乃懸城樓之竿殺之。須臾,縱火焚樓,屍遂燼之,訓亦死之。撫按請卹,嗣昌啣怨不許。弘光初,贈大理寺卿。子三,長德宸,次德宜,又次德宏,德宜順治乙未進士,編修,德宏,辛卯舉人。
或云己卯歲,學朱曾歸,族人欲見之,夜即縋城遁去為僧,實未死也。六月二十二筆。
鄧謙磔死
鄧謙,字少于,湖廣德安府孝感縣人。幼慕于忠肅公為人,每讀其集,至「一腔熱血不知竟灑何地」等語,輒斫几狂叫,因自號以見志。崇禎戊辰成進士,戊寅為山東參政。
是冬,濟南再困,援枹登陴,露立十晝夜,矢盡石窮,俄而登兵千餘人,援者為內應,忽大風晝晦,城陷。謙手架大砲,執勁弓斬射多人,既力不支,被執,磔死。母黃氏,匿民間,亦不食死。兩子俱樨,為擒去。逾年,仲子自北逃歸,甫十歲,輿襯旋里。事聞,贈中憲大夫,謚忠毅。督學高世泰檄入鄉賢祠。
時有劉化光,濟南歷城縣人,與子漢儀,俱孝廉,破家守城,率鄉兵巷戰,格殺無數。尋以大隊環攻,箭如飛蝗,化光弗卻,及城破,化光頭砍三刀,腰中二鎗,背中數箭;漢儀亦頭砍三刀,身中七箭,死之。
同時又有李應薦,東昌府恩縣人,進士,授御史,以欽案削職歸,捐資募勇登陴守禦。比城陷,應薦身中一鎗,猶率家丁格鬥,及被城,厲聲大罵,斫二刀,斷一指而死。
廬州芝麻湖浮碑記
清明時節開花,四野干戈亂如麻。夫子一齊回去,胡兒一個歸家。空中現出一枝花,死在西江月下。若要四方寧靜,殺到洪基便罷。
又碑
熒惑犯南斗,八九年來天子下殿走。江東界上虹光起,河北黎民日日憂。且莫愁,且莫愁,紫薇高照晴心州。直待月露化當道,天下英雄盡出頭。
是歲三月,新鄉雨黑水。
熒惑句,應是年四月有熒惑之變。八九年句,應甲申十七年事。虹光句,應弘光也。數之前定如此。
蘇州井中鐵匣
崇禎十一年戊寅,蘇州承天寺井中,屢有白氣沖上。使人入井淘之,得一鐵匣,封絨甚固。發視,內藏《心史》一部,自宋端宗起,迄元成宗止,皆言宋政寬厚,及元人殺戮等事,乃宋末鄭思肖所作。思肖,字所南,是時端宗景炎止三年,帝昺祥興僅二年,餘即元世祖至元三十五年,成宗元貞十三年耳。所南史內所載數十年事,俱書景炎幾年,不用至元、元貞等號。所南名思肖者,思趙也,自矢今生不能復趙,願來世興趙云云。
時蘇州巡撫張國維,見而異之,梓行於世。然則《心史》作於三百年前,而出於三百年後,天蓋隱示以明之將復為宋也歟!
元世祖在位三十五年,實承正統十六年,則《心史》約三十餘年事,此書一時盛行,須再覈其起止。
鐵肅樂和《心史》詩(徒胡枯奴渝)
錢肅樂,字希聲,浙之鄞縣人。崇禎丁丑進士,詩有「西山採蕨歌猶壯,東魯悲麟筆幾枯」之句。
士君子不可一日遭《心史》之事,不可一日不存《心史》之心,此心之失,則人而禽矣,白日而昏夜矣。文字召妖,口舌戰血矣,金鑠而石穿矣。此心之存,則人而天矣,一日而千古矣,詩文而史矣,亦經矣,亦圖籙矣。眢井為名山之藏,石匣有甲子之護矣。心之重於人也,如是。今聖天子在上,政教翔治,士大夫皆崇尚節義。歲以戊寅,而鄭所南《心史》見於承天寺井中,撫公張大人梓以行世。海內見先生之史者,無不知先生之心矣。然此心非獨先生有也。余以暇日偶覽斯編,成詩一律,豈敢附?詠之末!亦以性情所鍾,不能自絕世有觀者,得位置希聲於行道,乞人之列足矣。
蝗
八月十六日,吾錫飛蝗蔽天,自西北來,往東南去。凡六日,至二十一日止。
十月二十六日,打搶王中訒家中,罄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