貞集

  天輔十四年,金主自皇后山仙之後,喜怒不常,帶刀劍宮中,有忤旨者,必手刃殺之。是時止有趙妃當寵,累欲以陰計中金主,以雪國恥。又因暑月,常以冰雪調腦子以進,因此金主亦疾。一日,因左右奏:「趙某父子見於西污州聽候指揮。近者四太子又為韓世忠敗於金山,死於舟中而回。南朝之勢,漸欲廣大。可將此三人更移入北地。金主曰:「可移向五國城。」時趙妃坐其側,曰:「陛下以臣妾故,倘庇其父兄,不至凍餓,亦妾之恩也!」金主曰:「外事汝何得知?」妃曰:「父母骨肉,何可不忍?陛下還有父兄也無?」語甚厲。因此金主發怒曰:「留汝宮中,外有父兄之仇,內有齧忌之意,一旦禍起,吾悔何及!」妃曰:「汝本北方小胡奴,侵上國,南滅炎宋,北威契,不行仁德,事務殺伐,使我父兄孩苦,他日汝亦遭人夷滅也!」金主愈怒,手刃殺之。
  或日,阿計替手持文字至前,白帝曰:「我共大王又走六七百里路也!」帝曰:「何事?」阿計替曰:「得旨,又移我幾個往五國城,來早起行。」次日,阿計替引帝徒行出,護僺者六十餘人。出西污州,至晚約行六七十里,帝后俱不能行,泣告阿計替曰:「何不告金主,就此地令將我敲殺?何故只管教我千里外去也?」阿計替曰:「須是忍耐強行,忽思佗事。但有阿計替在,大王且莫憂。」似此又徒行五七日,鄭后病甚,不能行,帝乃負之而進。是晚,后崩於林下,時年四十七歲。倉卒之際,路旁用刀掘坑,以身上衣裹而埋之。二帝皆哭之慟。護僺人亦有不忍者,亦有詬劌者,催促起行。又經二日始達五國城下。入城,頗與西污州相類。城中民居五七十家,皆荒殘不成倫次。入官府,有大庭及廊廡皆倒損,護僺者引帝至庭下;庭上坐一紫衣番人。阿計替懷中取出文字示之,老番唯唯,使人引帝入左廡之下小扉,進一窄室,惟有小台可坐二人而已。四壁皆土牆,庭前設木柵,護僺之人緘封而去。日昃得食一盂,二人分食之。
  或日,上皇因器鄭妃,一目失明,不能儭物,終日合目坐室中,呻吟求死,時年五十一歲,因語帝曰:「吾祖宗二百年基業,一旦罹外國之腥羶,禍起奸臣之手,一家三千餘口,今惟有汝一人在此,餘外骨肉流落,聞之皆為奴婢。雖韋妃為蓋天大王所得,靈州別後,不知今復如何?」上皇不時泣淚,日疾轉甚,月餘,一目枯矣。
  或日,庭中設祭儀若祀神者,雲祭天王,蓋彼中所重者。是夜列燈燭至中夜止。帝於牖中望神祝曰:「只願速死!南則願中興,北則願早遷內地。」是日,夢神自空降,揖帝於庭,謂帝曰:「我實北方神天王者也,上帝命我統攝陰兵,僺南北生靈。自此更有十年,天下太平矣。南朝中興,與昔相類。」言,昇天而去。帝悟,語上皇曰:「吾之夢亦如鬼神祥矣!」
  或日,有中貴人坐庭上,興番相對坐,引帝至庭下語曰:「北國皇帝欲立趙氏為后,稱是荊王女,吳王孫女,未知宗派實跡,遣我來問。汝可具圖上。」帝曰:「亦不記的實。自京師破日,宗正文字,皆為北朝所取,想尚在,何不檢閱?」中貴又言:「常見后說,在京師時呼太上為伯公,今上為伯父。后有二子:長曰殊哥,小曰青哥。早晚必有太子。今月十一日,想已冊立了當。中路又逢蓋天大王夫人韋氏,『為我起居二帝及后』,餘無所言。」帝曰:「鄭太后已死矣!」言訖,上馬而去。
  又日,有中貴坐庭下,使人引帝至庭下,言稱:「金國皇帝與皇后旨揮,許令將鄭太后、朱皇后同葬於五國城,官給棺木。」俄有人以擔荷二竹蓆,蓑二喪,皆零落骨殖,複合取二木函殮之,葬於淺山之下,又以皇后恩澤,特於二帝因禁城中自便往來,不許出城。自此二帝間或出外,坐於市中民家,且話南朝事。民不敢,答但以供需少飲食而已。
  一日,五國城新同知到,名曰瓜歐,自燕京來,乃一小胡,列侍妾數人坐庭上,召二帝至庭下詰之,賜酒肉,曰:「此地去燕京稍遠,可以保護。」自屏後呼其妻出拜二帝曰:「此女汝家人也。」婦人出拜,以衣胡服,二帝不能識之。乃云:「記得父是今上官家,弟不知為何王名位。」自此稍得其夫婦相顧,頗緩拘禁。
  或日,牌使至五國城,宣北國帝惠曰:「契勘皇后趙氏已廢為庶人,賜死。今瓜歐妻趙氏,是庶人親妹,及統國不律介妻,亦是庶人親妹,並令賜死!」瓜歐夫妻拜命訖,婦人泣下如雨,其夫亦淚下。牌使遣人以椿敲殺之,取其首去,且戒瓜歐,大哭數日不止。自此後復拘二帝如前,又戒阿計替善監視。且不知廢后之由。或日,阿計替得所聞事白帝曰:「先是肅王女為郎主妻,前日因齧忌已殺之;又以荊王女為妃,生一男一女,今已位為皇后。因在宮中與郎主交棋,言語犯之,郎主厲聲曰:「休道我敢殺趙妃,也敢殺趙后!」后泣下而起,衣冠待罪。金主怒不已,送入外羅院,即宮掖門所囚也。內侍雄喝利者,又譖后有私於人;又恐怨言,又與韋夫人密語殿內,言訖泣下,每月朔望,焚香南面再拜。似此言廿餘事。金主遂大怒,賜死外羅院。以至后族屬為燕京官妻十餘人,並賜死。故及瓜歐之妻也。」自趙后之死,上皇拘繫日急,又慮朝廷不測,乃絞衣成索,經樑間,故欲自盡。少帝覺而特下,泣曰:「不可如此。且臣子不孝無道,致君父子若此。陛下求死,臣何容於世?為萬世罪人矣!」監者知之,以湯飲帝。自此不能食者數日,雖便溺之往,帝亦從行。時賴監者阿計替寬容見勉,以不云木煎湯餽之,云:「此中無藥物,有疾者只煎此木作湯飲之,自愈。」其不云木者,初生無枝葉,暗地中生,城北最甚;天氣晴明,則掘地求之,色如枯楊柳,大小如筋,蔓延數十步,曲屈而生。上皇服稍定。又云:「此木可以占病之吉凶,初次煎湯,數次之間,其木浮者,病即愈;夰者即死;半夰半浮者,病久不癒。」是日阿計替有疾,語不出口,昏點困臥。帝憂,以不云木自煎泡,木果浮於湯面如旋轉狀不止,持令阿計替服之,是夜出汗,遂無餘疾。
  天輔十七年,宋紹興四年二月十八日,金主歸天。立太子完顏亶為君,即位,改元天眷,有赦。
  或日,春深,草木不甚萌茂,有一使到官府,中呼二帝至庭下,且言宣北國命曰:「新皇帝即位,已收得康王在燕京。趙某父子更移往均州,進令康王入均州。即日發行。」五國城至均州又五百里,路極艱惡。是日約行六十餘里,日色已黑,路不可辨,狐狸悲嘯林麓間,微風細雨,大不類人,鬼火縱橫,終無止宿。地皆磽确,或有水澤,草莽蔽野;又有大林,涉水而過,舉足而行濘泥中,又為瓦礫所損,血流苦楚不能行。如此數日,只見天色陰晦,苦重霧罩人,其氣入口鼻中,嗽出皆成血。次行至一古廟,無蕃籬之類,惟有石像數身,皆若胡中首長,鎸刻甚巧。阿計替曰:「故老相傳,此乃春秋時將軍李牧祠。」不知建廟之因。甚像堂前有井,皆石砌,其面好瑩如瑪瑙,深百丈,每漢甚則泉乾枯;胡甚,則井泉泛溢;以土石投之,則有聲如牛吼。其水又能治病,隨行之人,各於腰下取皮袋俯首就井中取水,水甚清澄,飲之甘美。二帝視神呚曰:「金主之威,井水可卜。傳聞聞九弟已遭縶縳,五國已滅,未見的耗;若神有靈,容我一占以見。」乃白神曰:「吾國復興,望神起立!」帝之意,蓋為中國不復興,如神之不能立也,故不此祝,謾求之取。良久,石像聞有聲如雷,身或搖振如踴躍之狀,眾視之,起立於室中,紋理接續如故。眾大駭。帝遽拱手稽首,父子再拜稱慶。
  又行數日,值日夕陰曖,霧氣遮障,遂停於一小井市間。或見人人皆彼土人,擊鼓揚兵,仗旗執幟,牽土牛,上各坐一男一女,皆斷其首,以縳其牛背,流血滿身;其小兒首,用索縳於牛項下,云往官府祝神去也。帝相隨至官府中,庭下鳴鼓,拔刀劍互相凚舞,請神祝禱;亦有巫者,彩服畫冠,振鈴擊鼓於前羅列,血流布地。請為首者皆跪膝胡拜,言尤不可辯。少頃,就牛上取男女首於地,復碎其肉,列器皿中;又庭下刺牛血盛器中,其男女首乃於庭上樑間作聲如雷;有小兒三人,自梁棟中循柱而下,弓矢在手,跳躍笑語,皆毳衣跣足,近視之並有三口,取器中血舉而頓食之。其庭下鼓聲大作,逡巡食其半,鼓舞大喜,而不食,經趍於二帝前,拜伏如小兒見長者之狀,移時不起。禮畢,又欲回身走避,其小兒興身復升庭循柱,於梁間作聲如雷,不復見矣。彼處人言,數世祀神,未嘗見有此歸伏之禮。如此之敬,帝必天人也。遂以血並肉作食,以獻帝后。眾啖之而去。又數,月才至均州,帝興從行人移在泥地洷淖中居止,因此大困。
  天眷三年,宋紹興六年,經夏及冬,上皇疾甚,不食旬日,不復有藥。彼中疾者,止取茶肭子啖即愈。帝亦進上皇啖之,味苦,及下嚥喉,輒成瘡疾滿腹。帝自土坑中顧視上皇,則僵踞死矣。帝嗚咽不勝其慟。阿計替勉帝可就此間埋藏。問其俗,乃云:「無埋瘞之地。死者必以火焚屍,及半,以杖擊之,投州石坑中,由是此水可作燈油也。」語未已,隨即護人已白官中,乃引彼土五七人,徑入坑中以水,共貫上皇而去。帝號泣從之,只至一石坑之前,架施於其傍,用茶肭及野蔓焚之,焦爛及半,復以水滅,以木杖貫其屍,曳棄坑中,其屍直下至坑底。帝止之不可,但躑躅於地,大哭而已。亦欲投坑中,左右拽其裾,止之曰:「古來有生人投死於中,不可作油,此水頃清淨。」力止之。帝究其日月,乃天眷三年三月六也。阿計替與眾人促帝回甚速,帝哀悼日夜不已。
  或日,有牌使到州,引帝至庭下,宣聖旨曰:「天水郡公趙某侯問比,死其子天水郡侯可特與移往源昌州。」所命,帝聞之大哭。阿計替曰:「且喜!」帝曰:「何以為喜?」阿計替曰:「此地去源昌州六百里,進是南北,若去燕京甚近。此乃郎主知上皇死,將大王移入近地也。」來日遂起發均州,行西南去。所行之路,皆平坦好行,非昔日往來之路。亦有人物居息。路傍閒花野草,皆青白二色合成一花。日夕所食,皆乾糧。自東京至此,跋涉已數千里路矣。阿計替曰:「賴我隨行,若他人則大王已死矣。」又行五七日達源昌州,入城,見其邑甚壯,同知名赤黎喝,乃是阿骨打從兄弟也。引帝至庭下見之,謂帝曰:「汝是南朝少帝乎?遠來幸苦!又聞父母皆死,北國皇帝推恩移汝在此,毌苦惱!」命左右以杯酒臠肉賜帝,同食於廡下。食畢,赤黎喝問帝:「汝年若干,而頭白若此?」帝曰:「某年三十六,而跋涉數千里之遠,安得不得白!」赤黎喝曰:「汝但安心莫憂。」乃引帝出居小室,其中有牀褥,但日夕所食粗糲。乃與阿計替同宿。
  凡在源昌州居止經年餘。至天眷四年終,「召天水郡侯趙某於源昌州南行至燕京。」繇是抵鹿州、壽州、易州、平順州,所經行路皆榛荊大路,頗平易行。每州各有同知,間有遺帝衣服者,有餽帝飲食者,在處皆有之。或日,至一路傍,有獻酒食者云:「此地有神,事之最靈。每遇貴人到此,必先於夕前報之。昨夜夢中已得神報,言明日有天羅王自南北而來,衣青袍,從者十七人是。阿父遺來路上只候,某等故以酒食獻。」阿計替並帝受之。帝謂曰:「汝神廟在何處?」民指一山阜間,有屋三間處是也。帝與阿計替共往其祠,入門如問人揖聲,若有三十餘人聲,眾人皆訝之。既至像前,視其神亦石刻,乃一婦人狀,手所執劍則鐵為之;侍從者皆若婦人。帝及眾人,皆拱手稽顙而已。既出門,又聞如三十人唱喏。廟無牌記,其人但稱將軍而已。阿計替曰:「天羅王者,大王知之乎?」帝謂:「不知為何意。」阿計替曰:「佛經曾有天羅神。大王之身,必自天宮謫降也。」帝曰:「何善多難?」阿計替曰:「此定業難逃。」帝笑而行。
  又一日,在途望林麓間有火煙起,及聞鐘聲,阿計替曰:「此必寺字也。」及入寺門,見有石鎸二金剛,並拱手對立。又見胡僧出迎。遂登正堂,視神像高大,首觸桁棟;無他供器,止有石盂香爐而已。僧詰眾人之來,帝答:「趙某自均州及源昌州來,要往燕京去。」計替曰:「此乃南國天子,為北國所執,今往燕京見帝,路經此地,故來此少憩。」僧呼童子曰:「可點茶一巡與眾人吃。」時眾人與帝茶不知味十年矣。阿計替且思茶難得,燕京以金一兩易茶一斤,今荒寺中反有茶極美,飲其氣味,身體如去重甲之狀。及視茶器,盡是白石為之。眾人中亦有更要茶者。二童子收茶器,及胡僧皆趨堂後屏間而去,移時不出。阿計替等將謝而告行,共趍屏後求之,則寂然一空舍,惟有竹堂後小室中,有石刻一胡僧、二童子;視其容貌,即獻茶者是也。眾人嗟歎。阿計替至寺前拜帝曰:「王歸國必矣,敢先為大王賀!自大王之北徙南行,蓋有四祥:一者妖神出拜,二者李牧興身,三者女將軍獻酒,四者聖僧獻茶。」帝亦微笑謂阿計替曰:「使我有前途,汝等則吾更生之主也,敢不厚報!」
  時盛暑中,帝與隨行人已皆疲困,共欲少息木下。大風忽起,濃雲自東南而升,大雨如注,雷電交作,帝與從人急趨民舍避之。少頃雷電大震,帝所居民家一男一婦及小兒皆死去,俄有數丈大火流於帝前,帝大驚,而人已死矣。其男婦背上皆有木篆而不可識;一小兒有朱篆可認,云「章惇后」三字。帝曰:「章惇誤國家,京城之陷,皆因此賊為之。今果報若是!」及雨止,平地水深尺許,眾人皆不能行。是冕宿民舍間,問民曰:「此去燕京若干?」曰:「尚有七百里。」曰:「此地何名?」曰:「檀州北斯縣也。」
  次經過平順州,入城,屋甚雄壯,居民繁密,市中貨易類燕京。阿計替引帝入州,見同知訖,乃令於驛舍安泊,給酒肉甚豐厚。帝至驛中小室,亦有牀褥几侺帳幙之屬,帝見稽首曰:「復見天上矣!」次歷諸縣,皆如中州,但風俗皆胡夷耳。各賜酒肉飲食訖,止宿驛中也。  或日,行至平水鎮,去燕京只廿里。阿計替曰:「來日至京燕矣。」是晚宿山寺中,是房乃僧舍也。眾人與帝同屋共臥,聞鄰舍僧語:「有因果否?」一僧曰:「豈得無之!乂它前身自是玉堂天子,因不聽玉皇說法,故謫降。今在人間又滅佛法,是以有北歸之禍。」一僧曰:「想以死數千里之外矣?」一僧曰:「已死。」一僧曰:「水火中葬之矣!」少帝審聽,欲起排闥問之,眾人所寢身版隔礙,不及而止。僧又問曰:「今南戶康王如何?」一僧答曰:「且教他讀了「周易」六十四卦了,別作施行。」又問:「少帝如何?」問至此,帝拱手聽之。答曰:「它是天羅王,不久亦歸天上;但不免馬足之報。」言迄更論廿年事,怕金國中貴與南北臣僚,不及記也。時至凱鳴,寂無所聞。時室中惟阿計替不寢,聽之甚詳,相約來日共究此事。天明,阿計替同帝排戶入其室,則塵埃覆地,若四十年無人亡至處。繞寺呼集,無一僧一童。問外之民,則謂經兵火而未復有也。帝語阿計替曰:「言恉當矣!但不曉讀了「周易」六十四卦及「馬足」二字。」阿計替曰:「六十四卦名乃即位六十四年也。馬足者,則戒勿乘馬之意而已。」言畢,遂行。
  日高至午,始至燕京,時既入城,門吏謂阿計替曰:「無帥在燕京,可先往見之。」於是帝與阿計替行數十街,民皆聚觀,或泣或問勞者甚眾。始至元帥府,見粘罕,帝不覺跪膝拜之,粘罕遂以少答禮止之,遂呼左右:「將它趙某去賜酒食畢,令阿計替會合門吏許朝不許朝,今晚先與海濱侯耶律延禧一處安歇。」言訖令人引帝出。阿計替自此不從帝也。是日從行至燕京一十六人,同阿計替補官賜金帛,其餘少差。引帝出者,皆非舊人,藝元帥府人吏也。引帝至一官府,計會朝見,見一紫衣人曰:「今早已降聖旨,令與海演侯同左羅院聽旨。」引帝入一小室,見海演侯先在,彼類客次從者搉五輩皆女真人也。海演延禧謂帝曰:「趙公汝自何來?」帝曰:「自源昌州宛轉近六五千里,父母妻子皆死,何苦如是!」延禧曰:「吾與公大同小異。我已自海耀州至,已及五千里。向日燕京相別,今方再見,路途辛苦,與死為鄰,今日感荷皇恩,再歸至此,自自昇天不若是。」左右人曰:「但相勞問而已。」是夜宿於室中,一人同牀,女真四人亦在室中,二人至曉無敢說一言者。
  來日有人引帝及延禧入小院中,庭宇甚潔,令二人坐左廡校椅上,二人相謂曰:「不見此物十二年矣!」有紫傳聖旨曰:「耶律延禧同趙某並免朝見,並賜入源翼府監收。」金人之鴻翼乃大朝之鴻臚也。二人並再拜謝恩。有旨,仍賜冠服,只在鴻翼府小室中居止,得與延禧共房,亦嘗得見金人。至晚,亦有傳送飲食,其人有數輩,更替相視,亦監臨謹視之意。
  一日,海演侯執帝手私語云云,帝拱手加額曰:「皇天,皇天!」後二日,有人告帝與海濱侯有異言,奉郎主指揮,令將二人出外分居,其私語免與根究。海濱侯居所則不知也。帝出居在安養寺僧舍,復見阿計替在彼中為監守人。帝居一小室,或與僧閒話。一日,阿計替屏去監守者,密告於帝曰:「問中國天子徙居臨安府無事,南北未甚寧。」又云:「朝廷見有人在此講和,欲以河為界,復歸大宋三京。乃南北流移人民,必令大王歸國,已差伴送。」帝但拱手稱「死罪,死罪」而已。
  或曰,有中使至,持縑帛白帝曰:「郎主賜汝服。」與帝語不得令帝出其室門。自此逾秋自冬,逾春及夏,亦少有賜酒帛之望矣。自天眷五年十月至燕京居住,及天眷七年四月中,已及二年,只在寺中拘監,帝容貌稍稍復常,時宋紹興十七年也。
  天眷十年,金國主令帝出寺,於燕京之北賜宅以居。雖云賜宅,其實使人監繫。監人閉固在外室。得胡婦一人,問之亦重囚也。月給米五斗,薪一束,餘無有。水火則隔門取給於監人,飲食畢,不許存火。洗渥縫衽,一一皆取於外。且言得月錢一千,為監人所得,供其所需;外此皆監人受之也。其室牀几稍稍似安靜人家,而苦夜中無燈。至冬深,遞到絮三斤及垢衣五件,云官中所賜。是歲,帝所居室有怪,過夜悲笑不止。帝與胡婦但合眼而已。
  天眷十一年,是歲因郎主生日,賞賜酒肉。於盛暑中,亦有少賜輕絹數丈。秋九月,所供洗渥胡婦死,帝日夕飲食皆求之於監人,於是月給薪米,不復入其門。又再遣至胡婦,人未入帝室,監者留之,與監者相通;又相譖,凡損廿餘人。於是官司命徙帝居於城東王田觀,薪火之類,並俴觀中請受之。仍令監卒四人,半壯半老,主其出入飲食,大概如安養寺之監守也。雖有衣服,亦少賜矣。
  天眷十四年,時金主淫虐不道,內淫其女,外及臣妾,及殺害諸王。岐王亮者,阿骨打之從兄孫,與金主即兄弟也;其妻在燕京,亦為郎主所侵。一應諸王妻,並皆如此。由是上下生怨。天眷十五年,郎主又殺淄王,誅王十一人,軍國政事,皆由后之弟順國將軍駕攎盛服及內侍缺立深祖並典國如三人而已。
  天眷十六年,因郎主失政,帝所居觀中,官給時至時不至。由是飲食缺少,衣服破弊,無復接續。九月,岐王亮殺金主亶而即位,改元貞元元年。十月初三日,又添監者至十八人,牢固監之。貞元二年,亮徙帝入城中左廨院,使二人拘執如囚狀,飲食粗惡。其廨院即燕京元帥府之外獄也。由是知亮有害帝之意。
  貞元三年,金主完顏亮令諸將修置兵甲,有南伐之意。亮之母乃契丹延禧之姑,為完顏骨悉之妻,每見亮,常誡之曰:「毋事兵甲南伐。吾聞之兵兇器也,不得輒用之。乂汝行殺逆以得天下,而又以無道治天下,殺戮已甚,安可保一室之外,復無一岐王乎?」亮叱之曰:「婦人不當於預政事!」命左右拽去。其母曰:「我家亦曾如此勢燄,今日何在?」亮遂送外羅院囚之,大臣敢諫者死。隨以酖毒殺其母。亮有妹皆淫之。妹告於兄平王孚,孚因事入見,諫亮,服罪;醉平王以酒,殺之。是歲帝在左廨院,經歲皆如拘囚之輩,飲食筲不足如寺觀中也。貞元四年,亮又移帝右廨院,錮之甚密。貞元六年,亮又遣書與秦檜,又得檜書,言韓世忠諸將皆死,亮乃酣飲,無復內外意。帝在右廨院拘囚久,生洷淖,似有中濕之疾。正隆元年七月一日,金因改元,於宋紹興二十六年,正降二年三年,大敗夏師,夏主詣軍前納款,帝猶在右廨院。至正隆五年,命契丹海濱延禧並天水趙某皆往騎馬,令習擊掬。時帝手足顫掉,不能擊掬,令左右督責習之。正隆六年春,亮宴諸王及大將親王等於講武殿場,大閱兵馬,令海濱侯延禧、天水侯趙某各領一隊為擊掬。左右兵馬先以羸馬易其壯馬,使人乘之。既合擊,有胡騎數百自場隅而來,直犯帝馬,褐衣者以箭射延禧貫心,而死於馬下。帝顧見之,失氣墮馬。紫衣者,以箭中帝,帝崩,不收屍,以馬蹂之土中。褐衣、紫衣皆亮先示之意也。帝是歲年六十,終馬足之禍也。是歲,亮刷兵馬南征矣。
  且說康王自靖康元年二月初二日使斡離不軍營,為虜帥留以為質;因與金國太子同習射,三矢一連中以告。金太子自以其射不能及,心疑其為將家子弟,謂虜帥曰:「康王恐非親王。若是皇子,生長深宮,怎能騎射之精熟如許?留之無益於事,莫若遣之,換取肅王來質。」乾離不心亦憚康王之為人,遂信其說,遣之歸國。康王從此得脫虎口之厄,真是:
    龍離鐵網歸深海,鶴出金籠翔遠霄。
  康王歸國之後,虜帥為見種師道、姚古、姚平仲、折彥質、折可求、范瓊、李綱輩勤王之師四集,且為「將取固予」之謀,才得許割三鎮詔書,且班師退去。當時若使欽宗信從種師道還擊之請,力任李綱護送之謀,才得許割三鎮詔書,且班師退去。當時若使欽宗信從種師道師矣。惜朝廷傸憸用事,李邦彥輩持講和之說,以圖偷安目前,正如寢於厝火積薪之上,火未及然,自謂之安;迨其勢燄薰灼,則無頭爛額而不可救矣。此二聖所以蒙塵於沙漠,九廟之所以淪辱腥羶者。蓋自靖康虜退之後,猶有宣和之遣風,君臣上下,專事佫諛,惡聞忠訥,寇至而不罷郊祀,恐礙推恩;寇去而不告中外,恐妨恭謝;寇迫而不徹彩山,恐妨行樂。此宣和之覆轍可戒也。奈何斡離不退師之後,廟堂方爭立黨論,略無遠謀,不爭邊境之虛實,方爭立法之新舊;不辨軍實之強弱,而辨黨派之正邪。粘罕己陷太原,斡離不已據真定,朝廷猶集議棄三關地之便否,尚持論於可棄不可棄之間。金虜所以有「待汝家議論定時,我已渡河」之誚也。
  十一月,斡離不已陷真定,復以康王來質為請。康王不忍以賊遺君父,毅然請行。欽宗為康王使斡離不軍,許割三鎮,命王雲為副。王雲張皇賊勢,動輒以彼強我弱為辭,迫脅親王,略無君臣之禮。道經磁、相二州,有宗正少卿宗澤劾奏王雲有辱使命,乞誅之。雲方欲辨明,而眾軍已交手殺之矣。宗澤力勸康王不可北去:「往時肅王已為奸臣所誤,大王可復誤耶?不如暫留,審視國計。」康王遂滀宗澤之請,不果使北,將為潛歸之計。
  且說斡離不自遣康王歸國後,心甚悔之。既聞康王再使,遣數騎倍道催行。康王單騎躲避,行路困乏,因憩於憩崔府廟,不覺困倦,依伂砌假寐。少時,忽有人喝云:「速起上馬,追兵將至矣!」康王曰:「無馬奈何?」其人曰:「已備馬矣,幸大王疾速加鞭!」康王豁然環顧,果有疋馬立於傍。將身一跳上馬,一晝夜行七百餘里,但見馬僵立不進,下視之,則崔府君泥馬也。康王遂徒步行至一莊,覺為飢渴所逼,奔入一村莊,略求漿飲。有一老嫗出迎,延入莊中。老嫗徑出扉外,久而方返,因詣康王曰:「官人何來?願聞其略!」王曰:「吾為商於磁、相間,因為金兵劍擄,以至於此。」嫗曰:「官人非商旅也,莫是官中親王否?前數日有胡騎迫趕,適有四騎來追,問:「有康王由此過否?」吾已紿之曰:「已過此兩日矣,您追逐不及也。」追吏舉鞭擊其鞍道:「可惜,可惜!」遂已回去矣。大王且安心,容進酒飯。」康王問嫗姓氏,嫗但泣而不言。再三詰之,嫗曰:「妾之子李若水者,仕宋朝,已死於虜軍。吾兒得為忠臣,妾不恨矣。妾聞磁、相在邇,有宗澤留守在焉,食足兵強,天下事尚可為,幸不王勉之!」因出金銀數兩獻康王。王受之,相向而泣,別嫗而去。行一日,到磁州,宗澤謁,百姓遮道,留康王駐軍。
  是時,元祐皇后居延福宮,張邦昌僣位。至是三十三日,傸臣復請元祐皇后垂簾聽政。
  閏十一月,康王至相州,朝廷方議畫河,遣聶昌往河東路,耿南仲往河北路,為割地使。聶昌徇虜至絳州,絳人殺之;南仲偕虜使王汭至僺州,僺人殺王汭,南仲遂奔相州見康王。康王與耿南仲連銜揭榜,召兵勤王,人心思奮。康王一日謂幕屬曰:「吾夜來夢皇帝脫所奓御袍賜吾,吾解衣而服所賜袍。此何祥也?」次日報京師有使命來,問之,乃武學生秦仔齎蠟詔,命康王為天下兵馬大元帥,江伯彥、宗澤副元帥,速領入僺。康王捧詔嗚咽,軍民感動。十二月壬戌,大元帥開府。是時宗澤自磁州至,王齡自潞州至,梁揚祖自信德府至;張濬、王沂中皆已在麾下。
  乙亥,侯章齎蠟書至,催發勤王兵。章言:「陛辭日,皇帝謂臣曰:「康王辟中書舍人從行,可令便宜草詔,盡起河北兵守臣,自將入援。」是夜,王命延禧草詔,曉頒諸郡。惟中山、慶源被圍不得達。元帥府五軍總一萬人,又遣使招劇賊楊青、常景等皆降順,又得萬餘人也。
  乙亥,康王離相州,使還馳報黃河未凍,眾軍相顧驚愕。康王密禱於天地河神,行及於河渡,報河冰已合。丙子,大元帥統兵渡河。壬午,副元帥宗澤部兵二千人自磁州來會,請康王進兵,直趨開德,解京師之圍。汪伯彥執講和之說,欲阻其行,澤領兵至東平,許之。戊子,宗澤軍出南門,進屯開德,揚聲言大元帥在中軍。
  靖康二年,康王至濟州,除兵馬大元帥。宗澤乞進兵援京師。二月,次濟州元帥府。官軍及傸盜來歸者,凡八萬人。元祐皇后降手詔迎康王,略曰:「漢家之厄十世,宜光武之中興;獻公之子九人,惟重耳之尚在。茲為天意,夫豈人謀。」是時曹勉自河北攛歸,以蠟書來進,乃徽宗皇帝御札。蓋是三月初三日,徽宗行幸虜營,視書九字於衣領上云:「便可即真,來救父母。押。」付宰相何屄,召康王興兵,以圖恢復。曹勉得御札於河東,至五月末旬方達康王。康王閱書慟哭,哀不勝情。次日,宗澤百官勸進,謂:「南京乃祖宗受命之地,取四方運漕尤易。大王宜早正位號,即皇帝位,然後號召諸將,以圖恢復舊京,迎二聖車駕回宮。」康王辭拒再三,不得已從臣寮之請,以是年五月庚寅朔,即皇帝位於南京,改元建炎,大赦天下。詔云:「誤國害民如蔡京、童貫、王黼、朱參、孟昌齡、李彥、梁師成、譚稙及其子孫,見流竄者,更不復島。」又詔云:「民貸常平錢,悉與蠲赦。青苗錢罷去。祖宗上供,自有常數,後緣歲增,不勝其弊,當裁損以舒民力。比來州縣受納租稅,務加概量,以規出剩,可令禁止。應臨難死節之臣,許其家自陳。應違法贓斂,與民間疾苦,許臣庶具陳。」辛卯,尊元祐皇后為元祐太后。
  詔改宣仁皇后謗史,播告中外;止貶蔡確、蔡子,邢恕。冬十月,罷耿南仲。議者謂:「陛下欲進兵京城,為南仲父子所阻。」高宗曰:「南仲誤淵聖,天下共知,朕當欲手劍擊之。」命南仲安置南雄州。又論主和誤國之臣,如李邦彥、吳敏、蔡懋、李梲、宇文虛中、鄭望之、李鄴等,各竄嶺南軍州。
  建炎二年,金虜陷河中府,守臣席益先去,權府郝休連力戰,死於虜。十二月,虜分三道入寇:粘罕自云中拔河南,斡離不攻山東,婁宿攻陝西。
  六月,李綱入見。先是顏岐奏高宗曰:「邦昌金人所喜,宜增其禮;李綱金人所惡,宜置閒地。」綱既入見,奏曰:「外廷之議,命相於金人喜怒之間,更望審處。」高宗曰:「朕已告之,以朕之立,亦非金人所喜。」岐自是語塞。乃拜李綱為相,赴都堂治事。綱首上十議:一、議國事,二、議巡幸,議赦令,四、議僣逆,五、議偽命,六、議戰,七、議守,八、議本政,九、議久任,十、議修德。李綱又定中興規模,有先後之序,當修軍政,變土風,裕邦財,寬民力,改弊法,省冗費,誠號令,信賞罰,擇帥臣,監軍政。內事已修,然後興師。而所急者,當先理河北、河東。今河北惟失真定等四郡,河東惟失太原等六郡,其餘皆在;且推其土豪為首,多者數萬,少者數千,不早遣使慰諭,即為金人有矣;宜於河北置招撫,河東置經制,以宣德。有能保一郡者,寵以使名,如唐久藩鎮,則無北顧之憂矣。因檠張所為河北招撫;王奕為河東經制使,傅亮副之。
  學士趙子崧言京城士人籍,又謂:「王時雍、徐秉哲、吳升、莫儔、范瓊、胡思、王紹、王及之、顏傅文、徐大均皆左右賣國,逼太上皇,取皇太子,污辱六宮,捕繫宗室,盜竊禁中之物,公取嬪御,都城無小大指此十人為國賊。張邦昌未有反正之心,此十人者,皆日夕締交,密謀勸以久假。乞正典刑,以為萬世臣子之戒。」竄張邦昌潭州居住,尋賜死。論從偽罪,竄逐各有等差。七月,右正言鄧肅請竄張邦昌偽命之臣。潘良貴亦乞分三等定罪。高宗以鄧肅在城中,知其姓名,令具實來奏發。肅乃奏言:「叛臣之上者,其惡有五:一、自侍役而為執政者,王時雍、徐秉哲、吳升、莫儔、李回也;二、自庶官及宮觀而起為侍從者,胡思、朱宗之、周懿文、盧襄、李權、張定尹是也;三、撰勸進文與撰赦書者,顏傅文、王紹是也;四、事務者,金人已有立偽楚之語,朝士集議,恐不如禮,遂和結十友作事務官,講冊主之議;五、因邦昌更名者,何昌言、昌辰是也;已上定為叛臣之上,置之嶺外。其次者,其惡有三:一曰諸執政侍從台諫稱臣於偽楚及拜於庭下是也。執政則馮澥、曹輔;侍從已行遣矣,獨有李會尚為舍人;台諫則洪昌、黎確及舉台之臣是也。當日有為金人根括而被杖者四人,以病得免。二曰以庶官而升擢者,不可勝數,乞委留守司按籍考之,則無有遺者。三曰願為奉使者,黎確、李嚿、陳戩是也。已上定為叛臣之次,於遠小州軍編置儈管。」
  詔宗澤留守東京。李綱薦之也。先是虜使八人,以使偽楚為名,澤擒使者械繫之。宗澤抗疏請高宗還京。七月,詔取太廟神主赴行在,仍命移所拘虜使於別館。宗澤又上疏曰:「臣不意陛下再聽奸臣之語,浸漸望和,為退走計;遣官奉迎神主,棄河東北淮南陝右七路生靈如糞壤;又令遷虜使於別館。不知一二大臣於賊虜情款何其厚,而於國家訏謨何其薄也?」八月,元祐皇后發京師。都人始望車駕還內,及太后行,莫不垂淚。九月,累表請上還京。時宗澤募義士守京城,造決勝車二千餘乘,據形勢定二十四累壁於城外,駐兵數萬,結連兩河山水寨及陝西義士。乃表上曰:「臣比聞遠近之驚傳,謂主上有東南之巡幸,此誠王室安危之所繫,天下治亂之所關,增四海之疑心,置兩河於度外。」表上不報。宗澤又抗疏極言:「京師祖宗二百年基業,陛下奈何欲棄之以遺海陬一曰虜!」高宗付中書省議。汪伯彥、黃潛善相與乩笑,謂宗澤為狂。張井厲聲曰:「如宗澤忠義,若得數人,天下定矣!何畏乎金賊哉?」二人語塞。十一月,粘罕欲並力圖汴,知宗澤有措置大,略未可力圖,遂遁而去。十二月,虜再犯東京,宗澤敗之,虜果不得志而遁。宗澤遣判官奉表請高宗還京,且曰:「神京者,太祖、太宗一統之本根,願以二百基業為念!」高宗下詔擇日還京。
  建炎三年,宗澤招撫河南傸盜,又募義士合百餘萬,糧可支半歲之食。澤上二十餘疏請高宗還京,又上疏欲合諸將渡河。汪伯彥、黃潛善立主遷幸東南之議,忌宗澤成功,屢沮撓之。澤因憂鬱成病。十月,宗澤疽發背死,臨終無一語及家事,但連呼「過河」者三。又厲聲高吟曰:「出師未捷身先死,長使英雄淚滿襟!」遺表猶贊高宗還京。以杜充為東京留守。充反宗澤所為,由是兩河豪傑皆不為用,城下兵往往去為盜賊。王倫使虜,與傳雱俱在粘罕軍前,為其所留。
  建炎三年五月,洪皓充通問使,高宗遺粘罕書,願比藩臣。七月,胡寅請絕和議,乃上疏曰:
  「臣聞和之所以可講者,謂內地用兵,勢力相敵,可也;非強弱盛衰不相侔,所能成也。以使命之弊,為養兵之費,此乃晉惠公徵繕立圉之策,漢高祖迎太公、呂后之謀也。以今觀之,彼強我弱,勢力不侔,若納賂,則孰富於京室?納質,則孰重於二帝?飾子女,則孰多中原佳麗?遣大臣,則孰加異意之宰執?以此議和,徒墮虜計中,而為其所紿也。為今之計,莫若罷絕和議,一意自治,命將治兵,裕財足食,以圖恢復,庶不虛老歲月,為虜所餌也。」胡寅疏入,呂順浩惡其切直,罷之。
  高宗因宗澤累表還京之請,至是時李綱入相,月餘,邊防軍政已累就緒,高宗下詔修京城,乃曰:
  「朕欲統督六軍,以撫京師及河東北路。已迎奉隆祐太后,油遣六宮及僺士家屬,置之東南。朕與傸臣獨留中原。可繕修都城,擇日還京。故茲詔示,想宜知悉。」
  高宗雖下詔修京城,而還京之意終未決,車駕行幸未有定向。李綱諫曰:「今六飛縱未入關,當適鄧、襄,以示不忘中原之意。近聞一二執政,勸陛下遷幸東南,果爾,則中原非我有矣!」高宗曰:「但奉六宮往東南爾,朕當與卿留中原。」綱拜賀。故降前詔。汪伯彥、黃潛善從容言於上曰:「上皇之子三十人,今所在者惟聖體耳,可不為避狄計?萬一京師不守,則大事去矣!陛下試熟思之!」高宗又降手詔,謂京師今未可往,當幸東南為避狄計。李綱力爭,以為不可幸東南,請駐鄧、襄。乃詔修鄧州城。舍人劉王▉巠亦抗疏言:「當今之要,在審事機愛日力為急務。南陽密邇中原,易以號召四方;又有長江天險,可以固守。」士大夫多附其議。九月,諜報金虜犯河陽,迫近東京。乃下詔幸淮甸。滀汪伯彥、黃潛善之請也。
  建炎二年春正月,高宗幸揚州。虜陷徐州,守臣王復劌虜不屈。粘罕聞韓世忠守淮陽,乃分兵萬人趨揚州,自以大兵近世忠。世忠不能敵,遂陷淮陽。劉光世領軍迎敵,未至淮而軍潰。是時朝廷所用汪伯彥、黃潛善初無遠略,東京委之御史,南京委之留台,泗州委之郡守,所報皆道聽涂說之言。虜諜知朝廷不戒,詐稱李成黨以款我師。張濬率同列為執政言虜勢猖獗,盍為之備。汪、黃二人笑而不答。當時天長軍報金虜已至,高宗大驚,乃躬環甲冑,上馬南巡。汪伯彥、黃潛善二相方會食中書堂,或告以虜至,二相以「不足慮」答之。堂吏呼曰:「駕行矣!」二相且驚愕,戎服鞭馬以逐,與軍民爭門而出,死者不可勝數。大理寺黃鍔至京口,軍人以為潛善,劌之曰:「誤國誤民,皆汝之罪!」黃鍔方與辨其非是,而首已斷矣。季陵取九廟神主奉之,及出門,甲騎塞路,行數里,回望揚州城,煙燄漲天矣。後人有詩一首,詩曰:
    門外飛塵諜未歸,安危大計類兒嬉。
    君王馬上呼船渡,丞相堂中食未知。
  是時呂頤浩、張濬聯馬追及高宗於瓜州,得小船乘之以渡江。二月,至杭州,以州治為行宮。四月,高宗如建康府。時張濬與呂頤浩建議幸武昌,為趨陝之計。右諫議膝康、中丞張守力持不可,且曰:「今日根本也。」張濬西行之議遂寢。閏月,詔議駐蹕地。始張濬建武昌之議,欲與秦、州首尾相應,呂頤浩是之。濬行未幾,江、浙士大夫動搖,頤浩遂廢初議,以十五封進入,大率言岳鄂道遠,餽餉艱難;又慮上駕一動,江北傸盜乘虛過江,則東南非我有矣。高宗離建康,幸浙西,詔改杭州為臨安府,先令奉太廟藝祖以下九廟神御如臨安。七月,命杜充留守建康。十一月,虜犯彩石渡,遂趨馬家渡濟江,陷建康。杜充、李梲叛降之;惟通判楊邦義獨不降,刺血書其衣裾曰:「寧作趙氏鬼,不作他邦臣!」十二月,高宗自明州航海。虜陷杭州,兀術過獨松嶺曰:「南朝可謂無人矣!若以羸兵數百人守獨松,吾怎能遽渡哉?」張濬與虜戰於明州,大捷。
  建炎三年正月,兀術再犯明州,與張濬戰數合,張恐兀術增益生兵,是夜遁去。虜屠明州,一城受禍最慘。三月,虜過吳縣,統制陳思恭用舟師邀擊於太湖,幾乎生獲兀術。四月,韓世忠邀虜於鎮江,世忠下令謂諸將曰:「是間形勢,無如金山龍王廟者,虜必登此,覘我軍虛實。」伏兵邀擊,戰數合,詐敗,兀術輕兵來追,伏兵四起,幾擒兀術。再戰數十合,虜累戰輒敗,不能得濟,願還所掠人民,益以名馬假道。世忠不從,預先命鐵匠冶鐵為長綆,貫以大釣,每錘一綆,則曳一舟,兀術竟不得渡。世忠出陣與兀術道:「但迎還兩宮,復還疆土,歸報明主,足相合也。」兀術鑿大渠,三十餘里,上接江口,在世忠之上。世忠尾結之。虜終不得濟,乃募所以破舟師之策者。有賊臣告虜於舟中載土以平板鋪之,俟風息則出江,有風則勿出,海舟無風,不可動也。以火箭射蓬蒻,可不攻而自破。兀術用其策,世忠棄舟奔還鎮江。金虜犯江西者,自荊門北歸,牛偠邀大破之,兀術屯六合,棄其輜重宵遁。岳飛時為淮南統制,以所部兵邀擊,兀術大敗,兀術僅與數騎遁去。自張濬明州一捷之後,有太湖之捷,金山之捷,岳飛靜安之捷,牛僅安豐之捷,吳玠和尚原之捷,殺金平之捷,彩石之捷,凡十三戰功。自是中國之兵勢復張矣。
  紹興初,賊臣秦檜依撻辣入寇,用檜為參謀,挈家泛小舟抵漣水軍,自言殺虜人之監己者。然全家同舟,婢僕亦如故,朝士多疑之;惟范宗尹、李回與檜厚善,力薦其忠。及引對,檜言:「如欲天下無事,須南自南,北自北,則無事矣。」高宗曰:「如此,則朕亦北人,將安歸乎?」明年二月,用奏檜參政。自此則復倡和議,以沮諸將恢復中原之氣。遂定都臨安府。一時士大夫甘心講和,酣絭於湖山歌舞之娛,而忘父兄不共戴天之仇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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