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三卷
○士人
【唐伯虎】弘治中,唐解元伯虎以詿誤問革,困厄終身,聞其事發於同里都冏卿元敬(穆),亦負博洽名,素與唐善,以唐意輕之,每懷報復,會有程篁墩預泄場題事,因而中之。
唐既罷歸,誓不復與都接,一日都瞰其樓上獨居,私往候之,方登梯,唐顧見面,即從簷躍下,墜地幾死,自是遂絕,以至終身。聞都子孫甚微,或是修郄之報,然唐後亦不聞賢者。此說得之吳中故老云。
【徐文長】徐文長(渭)暮年游京師,余尚孩幼,猶略記其貌,長軀皙面,目如曙星,性洸弛不受羈束,館於同邑張陽和太史(元汴)家,一語稍不合,即大詬詈策騎歸。後張歿,徐已癃老,猶扶服哭奠,哀感路人。蓋生平知己,毫不以親疏分厚薄也。徐初以草《白鹿表》,受知於胡襄愍梅林(宗憲),戊午浙闈,胡囑按君急收之,徐故高才,即上第亦其分內,按君搜得之大喜,以授其所善邑令,令丹鉛之。令故為徐所輕,銜之方入骨,按君暫起輒泚筆塗抹之,比取視則鴻剉滿紙,幾不可辨矣。徐此後遂患狂易,疑其繼室有外遇,無故殺之,論死,繫獄者數年,亦賴張陽和及諸卿僇力得出。既鬱鬱不得志,益病恚自戕,時以竹釘貫耳核,則左進右出,恬不知痛;或持鐵錐自錐其陰,則睾丸破碎,終亦無恙,說者疑為崇所憑;或疑冤死之妻,附著以苦之,俱不可知。而其人高伉狷潔,於人無所俯仰,詩文久為袁中郎所推戴,謂出弇州上,此自有定論。
其所作畫,尤脫畦徑,題署則托名田水月等號是也,今已有人購之。文長自負高一世,少所許可,獨注意湯義仍,寄詩與訂交,推重甚至,湯時猶在公車也。余後遇湯問文長文價何似,湯亦稱賞,而口多微辭。蓋義仍方欲掃空王李,又何有於文長。
【張幼予】吳中張幼予(獻翼)奇士也,嘉靖甲子,與兄(鳳翼)伯起、弟(燕翼)浮鵠,同舉南畿試,主者以三人同列稍引嫌,為裁其一,則幼予也。歸家憤憤,因而好怪誕以消不平。晚年彌甚,慕新安人之富而妒之,命所狎群小呼為太朝奉,至衣冠亦改易,身披彩繪荷菊之衣,首戴緋巾,每出則兒童聚觀以為樂。且改其名曰敉,予偶過伯起,因微諷之曰:「次公異言異服,諒非公所能諫止。獨紅帽乃俘囚所頂,一獻闕下,即就市曹,大非吉徵,奈何?」伯起曰:「奚止是,其新改之名亦似殺字,吾方深慮之。」未幾,而有蔣高支一事,幼予罹非命,同死者六七人,伯起揮淚對余歡狂言之驗。先是幼予堂廡間掛十數牌,署曰「張幼予賣詩」或「賣文」,以及「賣漿」、「賣癡」、「賣呆」之屬。余甚怪之,以問伯起曰:「此何意也?」伯起曰:「吾更虞其再出一牌。云『幼予賣兄』,則吾危矣。」余曰:「果爾再出一牌,云『賣友』,則吾輩將奈何?」相與撫掌大咍。同時吳中有劉子威(鳳),文苑耆宿也,衣大紅深衣,偏繡群鶴及獬豸,服之以謁守土者。蓋劉曾為御史,遷外臺以歸,故不忘繡斧,諸使君以其老名士,亦任之而已。此皆可謂一時服妖,幼予被難為辛丑年,時虎邱僧省吾者嗜酒,忽一日醉死,孝廉與姻家比鄰,偶大貲重,或疑孝廉與盜通,因捕治死獄中。時稅事再興,市人葛成倡義,偏拆毀諸富家,有毆斃者,當事置之死法。適幼予又以妓致殞。俱一兩月內事,吳人遂以湊「酒色財氣」四字云。
【金華二名士】蘭雞吳少尹(孺子),為余大父客,幼時曾識其人:孤介有潔癖,所攜樹癭爐皮毯之屬,俱極精好,炊飯擇好米,自視火候,其貌亦似野麋,為詩俊冷自喜,不受凡俗人供養,視今日山人輩猶糞壤也。又其邑胡元瑞(應麟)以丙子舉孝廉,乃翁與先大父己未同籍,因得與稱通門,其名噪一時。王弇州至欲以衣缽傳之。才情贍洽,多所凌忽,乙未赴南宮,與同里趙常吉(士楨)酒間潮謔,戲呼趙為家丁,趙拔刃刺之,幾為所中,逾牆得免,自是稍戢。是年場後,試內閣司誥敕中書官,例取乙榜二人,胡與首揆趙蘭雞密戚深交,面許必得,時論亦服胡聲華,咸無異議。既題請欽定試日,胡忽大病不能入,而粵東張孟奇(萱)得之。張蓋納賂於首揆紀綱祝六者,先為道地矣。或云張豫聲言,胡倘見收,當嗾言官並首揆彈治之,故胡托辭不試,未知然否?胡性亦高伉,不悄隨時俯仰,既失意歸,旋發病卒。張入中秘,出為戶部郎榷稅於吳,橐金巨萬,今以養母予告,其自奉王公不能過也。張亦以詞賦自命,傳岸有福相,不似胡之槁瘠云。吳衚衕里相善,無後來遊客氣,下世俱已久,前輩風規猶可想見。趙常吉溫之樂清人,游京師不得志,善八法,嘗書所作詩扇上,宦官持以入,今上方幼沖,見之喜,以布衣召入直文華殿。江陵奪情,杖諸諫者於闕下,趙故與艾、沈諸公善,因楚服橐鋐持黑羊股,調護於血肉中,以此知名。喜談兵事,上騎射,講火器,屢上疏請自效不報,見公卿臺諫,抗不為禮,亦奇士也。趙初得官鴻臚寺主簿,供奉十八年,始晉中書舍人,又十餘年不進秩以歿。
主上之裁抑恩澤如此。
胡元瑞亦好使酒,一日寓西湖,適汪太函司馬攜乃弟仲淹來杭,王元美伯仲並東南諸名士大會於湖中。仲淹已病,其詩頗有深思秀句,心薄胡之粗豪,忽傲然起謂弇州曰:「公奈何遽以詩統傳元瑞,此等得登壇坫,將置吾輩何地?」汪、王三先王出倉猝不及答,元瑞亦識仲淹氣盛,第怒目視。時戚元敬少保實偕二汪渡江,因同席飲,出軟語兩解之。胡大怒移罵,至目為粗人,戚驚避促輿度嶺去,滿座不歡而罷。時人作雜劇嘲之,署題曰:「胡學究醉鬧湖心亭,戚總兵敗走萬松嶺。」
然胡伸於戚而絀於趙,亦罵座之報歟?
○山人
【恩詔逐山人】恩詔內又一款,盡逐在京山人,尤為快事。
年來此輩作奸,妖訛百出,如《逐客鳴冤錄》僅其小者耳。昔年吳中有《山人歌》,描寫最巧,今閱之未能得其十一。然以清朝大慶,溥海沾浩蕩之恩,而獨求多於鼠輩,謂之失體則可,若云已甚,恐未必然。
按相門山人,分宜有吳擴,華亭有沈明臣,袁文榮有王稚登,申吳門有陸應陽,諸人俱降禮為布衣交。惟江陵、太倉無之。今則執廝隸役,作倡優態,又非諸君比矣。
【別號有所本】別號濫觴非一,有出新意者,有自鳴其志者,似稍脫套,亦有所本。如倪元鎮自謂倪迂,而司馬君實之迂叟,晁明遠之景迂,蓋又景司馬則固先之矣。倪又自謂懶瓚,則唐僧懶殘,宋馬永卿之懶真子,又先之矣,近日陳仲醇品格略與元鎮伯仲,其別號眉公,人頗稱其新,但國初詩人楊孟戰名基其,吳縣人,已號眉憸,謂如人眉在面,雖不可少而實無用,以寓自謙。仲醇意亦取此,然亦落第二義矣。
楊在洪武間官至山西按察使,與高啟、張羽、徐賁齊名,謂之吳中四傑。初楊鐵崖游吳,重其才,曰「又得一鐵矣」。
【山人名號】山人之名本重,如李鄴侯僅得此稱。不意數十年來出游無籍輩,以詩卷遍贄達官,亦謂之山人,始於嘉靖之初年,盛於今上之近歲。吳中友人遂有作山人歌曲者,而情狀著矣。撫按藩臬大吏,有事地方,作檄文以關防詐偽,動稱山人星相而品第定矣。按今廣西貴州深僻之地,閤伏菁莽中,不夷不漢,粗納糧稅者,呼為山總山老,其部落則名山人。正德間,鬱林州土夷韋觀敬上疏求入貢,直署其銜曰山人某,更屬可笑。然南宋講學盛時,如白鹿洞等書院,主其教者亦稱山長,故元尚沿之,蓋山派不同如此。
唐太僕卿韋觀為巫所挾,哀懇曰:「願山人無為言。」則巫覡亦稱山人,後唐宗后父劉叟以醫卜自稱山人,又金元胡俗,凡掌體儐相,亦稱山人。見雜劇中。見雜劇中四字,據寫本補。
【山人歌】張伯起孝廉(鳳翼)長王百欲八歲,亦痛惡王為人,因作《山人歌》罵之,其描寫醜態,可謂曲盡。初直書王姓名,友人規之,改作沈嘉則(明臣),復有諫止者,並沈去之。張以母老,至庚辰科即絕意公車,足跡不入公府,與王行徑迥別,故有此歌,然亦褊矣。
【王百穀詩】近年詞客寥落,惟王百穀巍然魯靈光,其詩纖秀為人所愛,亦間受譏彈。如其初入京試內閣紫牡詩中一聯云:「色借相公袍上紫,香分天子殿中煙。」極為袁元峰(煒)
相公所賞,因成知己。同邑周幼海長王十年,素憎王,因改「袍「為「脬」、「殿「為「屁「以謔之,兩人遂成深仇。王又有詩云:「窗外杜鵑花作鳥,墓前翁仲石為人。」時汪太函介弟仲淹(道貫)偕兄至吳,亦效其體作贈百穀詩:「身上楊梅瘡作果,眼中蘿卜翳為花。」時王正患梅毒偏體,而其目微帶障故云。然語雖切中,微傷雅厚矣。
宋張濬自富平大敗歸,有郭奕者改韓昌黎贈裴令公詩贈之云:「荊山行盡華山來,日照關門兩扇開。刺史莫嫌迎候遠,相公親送陝西回。」與此正同,終不如即改王詩之更巧也。周、王俱以善書冠吳中,各不相下,王目周書為蚯蚓拖泥,周亦目王書為螳螂打拱,似亦微肖云。
【山人對聯】向見王百穀家桃符云:「豈有文章驚海內,漫勞車馬駐江牛。」哂其太誇。近見吳中山人錢象先者乃書對云:「旁人錯比楊雄宅,懶惰無心作解嘲,更不自揆甚矣。頃過陳眉公堂中書一聯:「天為補貧偏與健,人因見懶誤稱高。」
蓋用陸務觀語,雖謙抑而實簡傲,勝王、錢用杜句十倍矣。去年至支硎山范長白學使齋中懸聯云:「松風高士供,蘭夢美人圓。」其所書即所作也。時,范未有子,故有「夢蘭」句,然「圓夢」字又作「原」,唐宋人皆已兩用之,未知孰是。范又有對云:「門前白水流將去,屋裹青山跳出來。」又用笑林中俚童屬對語,亦奇。
【山人愚妄】近來山人偏天下,其寒乞者無論,稍知名者如余所識陸伯生名應陽,云間斥生也,不禮於其鄉。少時受知於申文定相公,申當國時,藉其勢攫金不少。吾鄉則黃葵陽學士,及其長公中丞稱莫逆,代筆札,然其才庸腐,無一致語。
時同里陳眉公方以盛名傾東南,陸羨且妒之,詈為咿啞小兒,聞者無不匿笑。乃高自矜重,一日忽寫所作詩一卷餉余,且曰:「公其珍之,持出門即有徽人手十金購去矣。」余曰:「誠然。但我獲金無用。」顧旁立一童曰:「汝衣敝,可挈往市中博金製新袍,便可拜謝陸先生。」語未皆畢,大怒而去。又一閩人黃白仲名之璧,慣游秣陵,以詩自負,僦大第以居,好衣盛服,躡華靴,乘大轎,往來顯者之門。一日拜客歸,橐中窘甚,輿者索僱錢,則曰:「汝日掆黃先生,其肩背且千古矣,尚敢索錢耶?」輿夫曰:「公貴人也,無論舁五體以出,即空舁此兩靴,亦宜酬我值。」彼此爭言不已,觀者群聚。有友過其門,聞而解之曰:「一榮其肩,一尊其足,兩說皆有理,各不受賞可也。」輿夫掩口而去,此鍾伯敬客白下親見者,此輩之愚妄,大抵如此。
先達如李本寧、馮開之兩先生,俱喜輿山人交,其仕之屢躓,頗亦由此。余嘗私問兩公曰:「先生之才高出此曹萬萬倍,何賴於彼而惑暱之?」則曰:此輩以文墨餬口四方,非獎借游揚,則立槁死矣。稍與周旋,俾得自振,亦菩薩普度法也。兩公語大都皆如此。余心知其非誠言,然不敢深詰。近日與馬仲良交最狎,其座中山人每盈席,余始細叩之,且述李、馮二公語果確否,仲良曰:「亦有之。但其愛憐,亦有因,此輩率多儇巧,善迎意旨,其體善承,有倚門斷袖所不逮者,宜仕紳溺之不悔也。」然則弇州譏其罵坐,反為所欺矣。
弇州先生與王文肅書有云:「近日風俗愈澆,健兒之能嘩伍者,青衿之能卷堂者,山人之能罵坐者,則上官即畏而奉之如驕子矣。」
○婦女
【命婦朝賀】明制三品以上命婦,遇太后中宮大慶元會令節,例得朝賀。然朝士拜禮,除朔望升殿外,即常朝亦五拜三叩頭。命婦則不然,僅行四拜禮,止於下手立拜,惟致賀受齎時,一跪叩頭而已。先三日赴諸王館習儀亦然,此聞之故老者。
往時儀注則十二拜,凡以三次行禮,又或八拜,以二次行禮,猶然四拜也。蓋自古婦人皆立拜,惟後周天元帝,令婦人朝天堂,俱效男子牴伏,武周時亦然,然僅行之一時。漢唐平世俱不爾也。宋時不可考,然宋天聖中明肅太后臨朝,欲代郊天,宰相薛簡肅不許曰:「果爾,太后將作男子拜乎?抑女子拜乎?」事遂寢。其時如古立拜可知矣。今士民家婦人伏地頓首,與男子無異,蓋沿故元之習也。命婦入朝,例許帶一婢,俱以女或媳充之,后妃賜問,亦全不諱,更問字何氏,嫁何年,讀何書,豔黠者多叨橫賜。臣妾之禮,大遜外廷,近聞上下亦稍隔絕矣。又每人給一圈屏一溲器,可謂曲體之至。但宮掖邃遠,以春尖徒步為苦耳。國家大喪,凡武臣三品如指揮使之妻,亦得入思善門哭臨。
貌既多寢陋,飾又皆藍縷,且苴麻從事,拜起蹌踉,宛然鄭俠所獻圖。朝士見者,往往破涕為夫。
【二婦全邊城】正統己巳,遼東廣寧右衛指揮僉事趙忠者守備鎮靜堡,大虜入犯,忠力戰不勝,攻圍甚急。其妻左氏曰:「此堡破在旦夕,吾寧死不受辱,君其勉之。」遂與母及其三女俱自經,忠感憤拒守愈堅,虜終不得志,遂解圍,城賴以全。事聞,上命贈左氏為淑人,諭祭賜葬,旌其門曰貞烈,而忠進指揮同知。今上壬辰,寧夏之役,蕭如薰以參將守平虜城,哱劉勾虜以數萬眾圍之,守禦單弱,人有危心,蕭妻楊氏,膚施大司空晴川(兆)女也,盡出資斧簪珥犒士,身率健婦乘城,命如薰出戰,晝夜苦鬥,賊竟退去,不能東犯。上以其功大,立進大帥,至今向用。楊氏後以病亡,其時但以蕭功聞,不及特旌其妻也。二事頗相類,但生死大異,故國家之報亦不同。
蕭之賞固非幸得,而趙忠當時僅進一階,何酬庸之薄也?
趙忠既為守備,則必以都指揮體統行事入銜矣。其在今日,則必升參游等官,即不然,亦必都佐擊矣。而英宗朝尚不然,蓋揮僉乃其實職,故以正四轉從三,非如今日但以流官方面之銜遞為遷擢。因有以實職百戶而竟登壇者,不惟大司馬不知故事,並武人亦不曉祖職當如何遷陟矣。
【竇氏全印】正德六年辛未,江西華林大盜起,圍瑞州府攻之。時缺守臣,獨通判姜榮署印,姜先為工部主事,坐丁巳計典,謫是官,甫至郡,倉皇無備,亟集兵與戰不敵,度勢不能守,密以印畀妾竇氏匿之。賊果破城入廨署,求姜倅勿得,而得其妾,欲殺之,賴竇哀祈而免,遂執竇,瀕行,竇已先藏印圃池中矣。時姜所部,高安人盛豹父子同罹難,潛語之曰:「印在某所,幸以告我公,我且死矣。」乃又紿賊曰:「可速遣盛父報主人,持多金來贖我,今有盛子作質,不慮逸也。」
賊信之,偕至地名花塢鄉者,詭以渴求飲,急投道旁井。賊退厝於僧院,以事上聞,詔義其事,旌之曰貞烈,立祠植碑而祀焉。姜棄城當服上刑,臺使者憐竇節俠,特委婉開其罪,且為敘功進同知。姜脫死歸郡,才兩閱月,復買一姝麗,時議遂大薄之,未幾竟褫職去。竇、京師崇文坊人也,都中婦女以淫悍著聞,此女獨從容就義,智勇兼備,即史冊亦僅見。若姜榮負心,則犬豕不若矣。余向見妾媵得諡者而偶遺此,且貞烈祠額,非諡也,然足不朽矣。竇氏尚有唐淮西竇桂娘,通謀陳仙奇,事亦奇偉,可與此女並稱俠烈。
【宰相壽母】正、嘉以來,宰相現任,父母具慶者,為常熟嚴文靖、興化李文定、江陵張文忠、蒲坂張文毅,俱及見其子正位黃扉,真熙朝盛事。內常熟、興化二公,又得解相印,歸奉二老親以壽終,尤為全福。蒲坂以外艱歸,又奉其母胡喪,然為繼妣非親母也。惟江陵公用封公歿奪情,致口語而歿於位,其太夫人親見子削奪,家之籍沒,子孫滿前,俱罹桎梏入囹圄,至有雉經、有遣戍,真所謂以壽為戚也。正德十一年,故相李長沙歿於邸,其母一品太夫人麻氏在堂,直至嘉靖三年始歿,在文忠身後又九年。無子無孫,孑然一嫠婦,又貧窘不能支朝夕,方之趙夫人情境不同,苦趣則一也。
成化間,劉壽光(翊)拜相,父母俱無恙。
【三太宰壽母】世宗朝,太宰南昌熊北原(浹)。有母九十請終養,上不許,賜其母廩米存問,一時稱異典。繼而太宰蘭谿唐漁石(龍)有母亦九十,則已罷歸里矣,至今上則有太宰海豐楊夢山(巍),有母一百餘歲尚康健,何壽母之偏鍾於塚宰乃爾。他如閣臣嚴常熟、李興化、張江陵,皆有父母在堂,然眉壽不及也。
嘉靖間,南兵部尚書浙之鄞人張文定(邦奇),以養母歸,其母亦年百歲,但文定以甲辰年先卒,而母之卒以甲寅,凡哭子十年,不為全福。又正德間,南太宰王海日(華),其母亦九十餘,又正德末太宰陸水邨(完)被籍遠戍,其母葉氏逮治入獄,後死於京邸,則不如早歿為愈參。
【壽母禍福不同】趙括之母,以豫言其子不可將,及敗績免誅。唐僕固懷恩母,以持刀逐殺其子,後亦不從坐,且加禮焉。本朝無此等賢母,其荼苦亦過之,正德之庚辰,吳門陸水邨太宰,以通逆濠下獄,至俘獻於朝,籍沒其家。陸倖免正法,斃於荒徼,其母夫人葉氏,就養京邸,身罹其變,竟客死都下,業九十餘歲矣。嘉靖甲辰,南大司馬張邦奇,卒時僅六十餘,而其母已九十;又十數年壽百餘而歿,雖獲令終,然亦哭子。
近年則江陵張文忠以今上壬午終於邸第,太夫人趙氏,扶櫬南還,未幾張削奪見籍,長孫雉經,餘亦遣戍,趙已八旬,目睹慘毒,未幾亦以憂卒,此兩母者,皆以壽為戚矣。又遼廢王憲眥,以隆慶戊辰削爵除國,錮於鳳陽,至壬午,江陵公捐館,廢王繼之,其生母為莊王次妃王氏,尚無恙,上章為廢王辨冤,歸其罪於江陵公,求復故封,上終不允,遼與張無深仇,其時有導之者。然千乘太妃,歷盡艱楚,時莊王薨且五十年矣,何如先驅螻蟻地下也。壽母如永樂間兵部尚書趙羾賜宴華蓋殿,因輟御筵所餕,悉賜其母。又以元宵節賜宴,知戶部尚書夏原吉母來觀燈,賜之酒食並鈔,皆備極寵榮。兩公又得身奉所生以終天年,其夏母之亡,又荷仁宗鈔米諸賜,且給驛護行,有司治葬,尤不易得。嘉靖中,熊北原太宰母亦荷恩遇,余曾記之。近年則首揆王太會在京,時因母思歸,特遣官乘傳送之回南,王雖辭免,而恩則厚矣。比謝事數年,太夫人始以壽終,上特親酒宸翰,曲加慰勉,並致賻百金,及麻白布紵絲新鈔皆加等,此從來故相居家所未有也。此數母者,皆可謂遇矣!至江陵之與遼庶二母,同處一方,同時哭子,夙隙糾纏,勃谿詬誶,真皆不祥人也,何以草木之壽為!
天順間,工部右侍郎陸祥由石匠起,先是有母老病,上命光祿寺日給酒饌,再賜鈔為養。其人與太宰陸完俱吳人也,二嫗同享祿養,然祥母安於完多矣。
【江陵太夫人】江陵歸葬封公還朝,即奉上命,遣使迎其母趙太夫人由江路入京,將渡河,私憂之私,私謂其奴婢:「如此洪流,得無艱於涉乎?」語傳於外,其涴察者已偏報守士官,復傳稟曰:「過河尚未有期,臨時當再報。」既而寂然,漸近都下,太夫人心疑之,又問何以不渡河,則其下對曰:「賜問不數日,即過黃河矣。」蓋豫於河之南北以舟相鉤連,填土於上,插柳於兩旁,舟行其間如陂塘太夫人不知也。比至潞河,舁至通州,距京已近,時日午,秋暑尚熾,州守名張綸具綠豆粥以進,但設瓜蔬筍蕨,而不列他味,其臧獲輩則飫以牲牢。蓋張逆知太夫人涂中日享甘肥,必已屬厭,反以涼糜為供,且解暑渴。太夫人果大喜,至邸中謂相公曰:「一路煩熱,至通州一憩,始游清涼國。」次日綸即拜戶部員外郎,管倉、管糧儲諸美差,相繼入手矣。張號釣石,山東汶上人,以歲貢至今官。江陵敗,張亦劣轉長史。
【閣老夫人旌表】閭左小民不知禮義,其婦女能勵志守節,自宜旌異。若士族固其分內事也,況公卿大家乎?以故京口鄞文僖繼室未三十而寡,後年至請旌,時吳文端(山)為禮卿,謂夫人生前享一品榮封,自合嫠居,何用表宅如庶姓。時,徐文貞在政府,亦為之言。吳正色曰:「相公亦慮閣老夫人再醮耶?」徐語塞,事遂已。此見之徐太室宗伯勔記中,其時徐為祠曹郎也。然垂老再娶,惟西北士夫居多,江南則不盡然。近長垣李霖寰以少保憂歸,服滿續婦,時李年甫知命,新夫人則僅二八耳。結縭罷,出外宴客,則室中悲泣不絕聲,其女僕輩勸慰曰:「主翁衣蟒圍玉,坐八人輿,富貴已極,今夫人亦如之矣,何所苦而不懌?」夫人叱詈曰:「汝奴才何知,八人輿可舁至枕上耶?」少保聞之長吁而已,乃知暮齡納正室,真是多事。無已,則小星三五,他日任去留為得之。
嘉靖間,張永嘉相公亦繼娶潘氏,上密賜金帛以助其聘。
時張已耳順久矣,潘為興邸舊姻,說者譏其附托,猶然議大禮故智也。
【假曇陽】王太倉以侍郎忤江陵予告歸,其仲女曇陽子者得道化去,一時名士如弇州兄弟、沈太史(懋學)、屠青浦(隆)、馮太史(夢楨)、瞿冑君(汝稷)輩,無慮數百人,皆頂禮稱弟子,先已豫示化期,至日並集於其亡夫徐氏墓次,送者傾東南。說者疑其為蛇所祟,蓋初遇仙真,即有蜿蜒相隨,直至遺蛻入龕,亦相依同掩,則此說亦理所有。然和同三教,力擯旁門,語俱具弇州傳中,初非誣飾也。事傳南中,給事牛惟炳者,遂贄以獻江陵,疏稱太倉以父師女,以女師人,妖誕不經,並弇州輩皆當置重典。時徐太室(學謨)為大宗伯,太倉同里人也,力主毀市焚骨以絕異端。慈聖太后聞之,亟呼馮榼傳諭政府,江陵驚懼,始寢其事。曇陽之為仙為魔皆不可知,乃其靈異既彰灼,辭世又明白,則斷無可疑。既而太倉入相後,漸有議野陽尚在人間者。初皆不甚信,忽有鄞人婁姓者,自云曾試童生,以風水來吳越間,挈一妻二子,居處無定,其妻慧美多藝能,且吳音,蓄貲甚富,緝盜者疑之,蹤跡之甚急,度不可脫,則云:「我太倉人王姓,汝勿得無禮。」於是嘩然以為曇陽矣。傳聞入婁江,時相公在朝,乃子辰玉亦隨侍,僅一從叔諸生名夢周者代司家事,急捕此夫婦以歸。訊之則曰:「吾真曇陽也,當時實不死,從龕後穴而逸耳。」夢周亦不能辨,因自稱相公女愈堅,吳中鼎沸,傳為怪事。王氏之老僕鄉居者,及宗黨之耄而曉事者,獨心疑之,諦視詰辨良久,忽曰:「汝非二爺房中某娘耶?」始色變吐實。蓋相公乃弟學憲(鼎爵)
愛妾也,學憲歿,竊重貲宵遁,不知於何地遇婁,遂嫁之,二子其所育,去凡四年矣。初為人所指目,遂因訛就訛,冀王氏忌器釋宥,不虞尚有識之者。夢周付幹僕嚴繫之,以待京師返命處分。此婦復誘幹僕私通,乘其醉懈,攜二稚並婁夜竄,後竟杳無消息。余嘗叩辰玉:「令姊升舉後,曾有玘肹蠻相示,以踐生前諸約否?」辰玉云:「絕云無之。」想亦恨偽托者玷辱清名,故秘其津導耶?
【婁江四王】初曇陽化去,弇州與相公俱入道,退居曇陽觀中,屏葷血,斷筆硯,與家庭絕。其弟麟洲、和石兩學憲,亦在其家薰修焚煉,謂驂鸞跨鶴特剩事耳。如是數年,而麟洲起視閩學,未幾相公麻命下,亦應詔北上。弇州孑然苦寂,遂返里第,尋和石不起,弇州亦以南副樞出山。不三年,觀中遂無四王之跡。曇陽高足僧名道印者,以傳燈第一人守觀,旋歿。
麟洲從太常,予告亦繼之。弇州從南大司寇得請歸,追痛道心不堅,再嬰世綱,未幾下世。後來惟相公身正首揆,子登鼎甲,但於學道本來面目遠矣。所以古來神仙必居窮山絕境。
和石初於曇陽事,與弇州俱不甚信,後屢著靈異,弇州遂北面,而和石亦息喙矣。時言官劾之者,遂云和石大怒有違言;其實不然,著故甚其辭,以間其伯仲也。
【黃取吾兵部】麻城人黃取吾(建衷),素負時名,早登公車,風流自命。時,同邑梅湘衡司馬長女,嫠居有才色,結庵事佛,頗於宗門有悟入處,即李卓吾所稱澹然師者是也。黃心欲挑之,苦無計,其愛妾亦姝麗能文,乃使詭稱弟子,學禪於澹然,稍久亦喜其慧黠,甚眷念之,因乘間漸以邪說進,且述厥夫慇懃意。澹然佯諾,謀於司馬,姑勿露機,反更厚遇之,因令入司馬家晤語。初亦伺司馬他出始一來,既而習熟。司馬忽戒遠游之裝,澹然與訂期,俾弟子先至,而黃續賦多露可也。
其妾甫及門,則女奴數輩竟擁香車入司馬曲房,自是扃閉不復出,而澹然亦不復再過其舊庵矣。黃羞赧不敢言,為鄉里所誚。
初以雉媒往,不特如臯空返,且並媒失之。黃後登辛丑進士,從戶部改兵部,近罹計典謫去,然其人材器可用也。
黃字季主,己卯與張江陵公子狀元懋修同鄉舉最厚,在公車二十三年始第。
【婦人能時藝】山陰張雨若(汝霖)駕部,曾為余言:同里孫司馬樾峰,以甲戌舉南京第一人,而少時師傅,惟其長嫂所授,即塚宰清簡公嫡配,而俟居(如法)刑部之母夫人也。
性嚴而慧,深於八比之業,決科第得失如影響,故樾峰受其教以取大魁。又漢陽蕭象林(鳴甲)戶部為余言:其從兄大茹(丁泰)、大行,少時疏於制舉業,屢試不第,後入貲為上舍。
其內子閱其文輒涂乙之殆盡,戒其勿行,不聽,而終不售。至庚子歲始謂曰:「今年屬草稍有文氣,當偕子出。」乃買舟尚涂與揚扢改竄,至入試顰蹙歎曰:「第可博榜尾綴列耳。」及榜出,果名籍將盡矣。因挾這出都城僻處,日夜課之,及新春始稍色喜,謂「子功力盡矣,奈天資不超,技止此耳,然尚可望本房首卷。」既撤闈,遂舉第八名,則給事王斗溟(士昌)所拔也。夫孫之父為文恪宗伯,蕭之父為漢沖會元,而義方之訓,反遜閨閣之玉成,何也?且良媛以筆札垂世者多矣,未聞嫻習時藝,評騭精確乃爾,即擁臯比何忝耶?真古人所云:「恨不使士大夫見之。
【女郎吟詠】昔徐昌谷紀金陵徐妓詩云:「楊花厚處春雲薄,清冷不勝單裌衣。」以為清婉絕倫。余近又見金陵徐驚鴻奇友游楚云:「妾怨芳楊柳,橫枝在吹樓。折來欲有寄,游子在黃州。葉互參差影,花飛歷亂愁。林梢窺破鏡,何日大刀頭?」俱風雅可誦,然皆北里種也。今范長白水部徐夫人,在蕪關諸五言古詩,沉秀深厚,可追古人。此閨秀非可他擬,以同徐姓並及。
【妒婦不絕嗣】富貴人坐妒婦斬嗣者最多,然亦有改悟者,千百中一二也。以余耳目所及,如戚南塘總戎夫人,中歲知私蓄妾有庶子二人,初亦怒,欲手刃;其後竟杖而收之,戚少保世職,賴以傳襲。近日李九我少宗伯亦垂老無子,而閫政過峻,在南中時,賴吾鄉丁敬宇中丞苦口傳語,始容買妾,今已抱雛久矣。商丘沈龍江大宗伯亦苦乏嗣,其門人相知者,欲往謀納副簉,適登堂見數醫正修藥甚虔,因問何劑,沈答曰:「此吾內子制調經藥,為受胎計耳。」門人不敢啟齒而退。時,沈夫人逾六望七矣。乃知妒婦末路,亦自迷悟兩種,特男子不幸,難值其夢覺耳。商丘公有一女欲獨佔家產,助母為虐,近吾邑一詞林亦然,恐鳳毛俱絕望矣!
【沈歸德身後】沈龍江相公清節近世罕見,室無姬媵,謝政後,伉儷皆將稀齡,夫人猶劑調經藥,因絕血胤。其女尤奇妒,沈繼子為所毒,遂懵不識人,相公彌留欲一見之,遏不令通,銜恨而絕。其女必欲以他子承業,而氏宗人不許,其繼子尋夭,所得諸蔭,皆為群從分受拜官而去,丹旐素帷,莫適為主。聞靈柩至今在堂,賜域尚虛,蒸嘗失所。先朝耆德,一旦為若敖之鬼,聞者憫默,歸德在事,受其知者不少,必有經紀其家者。
【燕姬】縉紳羈宦都下,及士子卒業辟雍,久客無聊,多買本京婦女以伴寂寥。其間豈無一二志節可取者?無奈生長輦轂,饞惰性成,所酷嗜惟飲饌衣飾,所諳解惟房闥淫酣。吾輩每買一姬,則其家之姑姊姨妹麇至而嬲藁砧,稍不自愛者,一為所蠱,輒流連旬月,甚至更番迭進,使孑居男子髓竭告終,則邸中囊橐皆席捲而歸,不浹旬又尋一南人與講婚媾矣。以余目睹,覆轍相尋,而士友輩,尚如猩猩試酒,未能盡悟。其間命高福厚者,每迫他事南還,則此曹相率先行,所餉不滿所望,必斷齒彈舌,獰凶萬狀。以故晉人有比之京官牙牌者,謂其出京不用也。古人云:「燕趙多佳人。」意者別是一種耶?
【廣陵姬】今人買妾大抵廣陵居多,或有嫌其為瘦馬,余深非之。婦人以色為命,此李文饒至言。世間粉黛,那有閥閱?揚州殊色本少,但彼中以為恒業,即仕宦豪門,必蓄數人,以博厚糈,多者或至數十人。自幼演習進退坐立之節,即應對步趨亦有次第,且教以自安卑賤,曲事主母,以故大家妒婦,亦有嚴於他方,寬於揚產者,士人益安之。予久游其地,見鼓吹花輿而出邗關者,日夜不絕。更有貴顯過客,尋覓母家眷屬,悲喜諸狀,時時有之,又見購妾者多以技藝見收,則大謬不然,如能琴者不過「顏回」或「梅花」一段,能畫者不過蘭竹數枝,能奕者不過起局數著,能歌者不過《玉抱肚》、《集賢賓》一二調,面試之後,至再至三,即立窘矣。又能書者更可哂,若仕客則寫吏部尚書大學士,孝廉則書第一甲第一名,儒者則書解元會元等字,便相詫異以為奇絕,亟納聘不復他疑。到家使之操筆,則此數字之外,不辨波畫。蓋貌不甚揚,始令習他藝以速售,耳食之徒,驟見未免歡羨,具法眼者必自能辨。又,其俗最重童女,若還一方白絹者,徵其原值必立返。以故下山者即甚姝豔,價僅十之三。
【女醫貸命】慈聖皇太后久病目疾,屢治屢發,至癸丑年,有醫婦彭氏者入內頗奏微效,且善談諧,能道市井雜事,甚愜太后聖意,因留宮中。而懷孕已久,其腹皤然,宮婢輩俱勸之速出,彭貪戀賞齎,遲遲不忍決。一日,忽產一男於慈聖位下宮人封夫人名彭金花女者之室,上大怒,立命殺之,賴慈聖力救,宛轉再三,上難違慈旨,命貸其死,發禮儀房打三十逐出。
次年慈聖即上仙,蓋寄產雖俗忌,然不避者禍立見。即已嫁之女有妊,其夫非贅婿而歸寧者,母家必遣之行,況宮禁乎?
【徐安生】徐安生,吳人,徐季恒女也。季恒能鑒古善談,為余父客,暮年始舉此女,美慧多藝,而性頗蕩。曾嫁武林邵氏,以失行見逐,遂恣為非禮。其寫生出入宋、元名家,嘗仿梅道人風雨竹一幅遺余,且題一絕句於上云:「夏月渾忘暑酷,堪愛酒杯棋局。何當風雨齊來,打亂幾叢新綠。」其二去:「滿擬歲寒持久,風伯雨師凌誘。雖云心緒縱橫,亂處君能整否?」次詩蓋用唐李季蘭語,其寄意不淺。予怪其無因,置不復答。後此女淪落許久,嫁里中黃生,亦名家子也。為乃父不容,復下山作魚玄機行徑。今年已漸長,不知蹤跡何所,聞為一武弁誘入京師矣其才情實可念也。余向紀徐姓女三人矣。
【婦人弓足】婦人纏足不知始自何時,或云始於齊東昏,則以「步步生蓮」一語也。然余向年觀唐文皇長孫后繡履圖,則與男子無異,友人陳眉公、姚叔祥,俱有說為證明。又見則天后畫像,其芳趺亦不下長孫,可見唐初大抵俱然。惟大歷中夏侯審詠被中睡鞋云:「雲裹蟾鉤落鳳窩,玉郎沉醉也摩挲。」
蓋弓足始見此。至杜牧詩云:「鈿尺才量減四分,纖纖玉筍裹輕云。」又韓偓詩云:「六寸膚圓光致致。」唐尺只抵今制七寸,則六寸當為今四寸二分,亦弓足之尋常者矣。因思此法當始於唐之中葉。今又傳南唐後主為宮婢窅娘作新月樣,以為始於此時,似亦未然也。向聞今禁掖中,凡被選之女一登籍入內,即解去足紈,別作宮樣,蓋取便御前奔趨無顛蹷之患,全與民間初制不侔。予向寓京師,隆冬遇掃雪軍士從內出,拾得宮婢敝履相示,始信其說不誣。
近年黃岡瞿徵君九思建議御虜,中有一說,欲誘化其俗,令彼婦人習中國法,俱束縛雙足為弓樣,使男子惑溺,減其精力,惰於擊刺,以為此弱虜制虜妙策。予亦不知此計果有濟否?但隆慶元年,大虜攻陷山西石州,據所得婦女驅之出塞,憎其不能隨馬疾馳,盡刖其雙足以車載歸,百無一活。世固有不愛雙纏者,瞿君此策。亦未為制勝也。
近日刻雜事秘辛,紀後漢選閱梁冀妹事,因中有「約束如禁中」一語,遂以為始於東漢。不知此書本楊用修偽撰,托名王忠文得之土酋家者。楊不過一時遊戲,後人信書太真,遂所惑耳。
【胡元瑞論纏足】楊用修謂婦人纏足始於六朝,以樂府雙行纏為據,其說誠誤。友人胡元瑞駁之不遺餘力,因引晉人男方頭履女圓頭履為證;又云宋齊以後,題詠婦人足者甚多,並不及其纖小。然終無實證以折之。按梁武帝弟臨川王蕭宏,與帝女永興公主私通,遂謀弒逆,許事捷以為皇后,永興公主使二僮衣婢服入弒,及升階,僮逾限失履,闔帥令人八人抱而擒之,搜僮得刀,乃殺二僮。夫可為婢服且失履,則足之與男子同可知。當時梁去唐不遠,是一大證佐,而元瑞未之及也,元瑞又引道出新聞,以為始於李後主宮嬪窅娘,似不始於中唐,則又與自所引杜牧詩相背馳矣。一人持論,尚游移無定見乃爾,何以駁正前人耶?余已記弓足,因再元瑞說,又訂之如此。
○妓女
【妓鞋行酒】元楊鐵崖好以妓鞋纖小者行酒,此亦用宋人例,而倪元鎮以為穢,每見之輒大怒避席去。隆慶中,云間何元朗覓得南院王賽玉紅鞋每出以觴客,坐中多因之酩酊,王弇州至作長歌以紀之。元鎮潔癖,固宜有此,晚年受張士誠糞漬之酷,可似引滿香尖時否?
【杜章】角妓杜韋,吾郡城中人也,以妖豔冠一時,云間落牧之(允謙)孝廉,故憲中吳之長公,今學憲長倩之伯兄,少時佻達,一見契合,兩人誓同生死。而范婦為陸阜南(樹德)中丞,聞之大怒,訟之官,繫獄中,牧之以重貲竄取而出,攜之遠逃。迨丙子冬,挈以計偕抵京,已病瀕殆,不復能入試,春盡則歿於邸中矣。韋持柩歸,自度歸時,陸氏必不容其活,甫渡江中流,兩袖中一實滇宋硯,二物俱牧之所日用,且性重能沉也,一躍入水,救之無及矣。此事見松江諸名士記傅中,不必備錄。獨死後一事甚奇。余頃北上渡揚子江,起而小便水中,舟人皆力止以為不可,余怪問故,則云近日江西一仕客過此,有小奚臨江小遺,忽僵仆作吳語曰:「汝何人敢污我頭鬢,我名杜韋,遊戲水府者將三十年,乃一旦見辰至此。」仕客大駭,且不解吳音,急泊舟詢故老,知其事者為述始末,仕客具牲醴拜奠首過,小奚始蘇,然則韋為水仙耶?抑入鮫宮作織綃人耶?總之怨忿所結,未能托生,沉滯滄波,亦可哀矣「
吳中張伯起曾語余曰:「丁丑春臨場時,往省牧之病,時韋坐其榻旁,牧之咯血在口,力弱不能吐,則韋以口承之,即咽入喉,一咽一殞絕,頃刻間必數度。吾觀牧之在死法不必言,即韋韻致故在,亦憔悴無復入理矣。牧之曰:「汝可代我與張伯伯一話。」韋應曰:「君怯甚,不可多語傷神,我上天入地必隨君。」范亦為哽咽,此時已心知二人,必無獨死理矣。伯起每為余談此,淚尚承睫,余亦為之掩袂。
【劉鳳臺】燕京歌妓劉鳳臺以豔名一時,今上丙子,宣城沈君典、吾鄉馮開之,俱以公車入燕與之游。後沈、馮同為丁丑廷會二元,而劉委身於閩中福清人林尚炅,林本賈人字丙卿,與沈、馮二公俱相善。至戊子年劉死於燕,林方賈於武林,聞訃星馳以北。馮以謫居在家,為詩送之曰:「昔年曾醉美人家,卻恨花開又落花。」司馬青衫舊時淚,因風吹不到琵琶。」其感慨其深,林不以為忤。此入都,迎劉嫗厚養之,刻玉為主,書鳳臺名,而題長短句於背曰:「入時倒郎懷,出時對郎面,隨郎南北復東西,芳草天涯空繞遍。勝寫丹青圖,勝妝水月殿,玉魄與香魂,都在這一片。願作巫山枕畔雲,願作盧家樑上燕。
莫作生前輕別離,教人看作班姬扇。」因抱玉主自隨,晝則供食,夕則附枕,仍攜以賈於四方,偶至粵西,為劇盜陳亞三等所戕,而沉其屍於江。會同邑人亦林姓者,為梧州府推官,習聞玉主事,適亞三等以他事捕至,拷掠不服,及搜橐中得玉主,始駭曰:「此吾里林丙卿物,汝何從得之?」盜始葉實,得林屍於江,斂而歸之,盜盡服辜。時謂非玉主,則林冤終不白,劉蓋得請於冥司,以報林始終之誼也。林之姻家葉少宰,已為丙卿傳紀其事,而科又聞於林之姪號經宇者,因紀略如此。
開之先生曾語余曰:鳳臺美不待言,即薦枕時,肌體之柔膩,情致之婉媚,兼飛燕合德而有之。宜林之惑溺至此也。
【俠娼】壬子季夏,余以應試在邸中,方逃暑習靜,友人麻城邱長孺侵晨警門入,邀至其寓。先有一客在,云是浙鄞范仲子,各進糜蔬,並馬出城。余苦辭不護,問以何往,第曰:「第去,必有竟日歡。」從之出西郊十餘里,日已漸高,抵一第,門甚壯,入門一大廳事若勛戚家,坐少頃,有女鬟捧茶至,云:「姑少待,娘即梳裹矣。」余已訝之。旋招余輩入其臥室,雖敞而不華,所陳衣篋鏡奩左右充滿,待其妝畢,始肅客問起居,邱、范皆其舊識。問余:「此即沈君否?」余曰:「是也。」因微笑不答。其貌不甚白,而雙簠特明秀,髻髮如雲,體纖弱不勝衣,約年二十矣。因導余輩從西角門入,則又一徑,喬木蔽日,假山亦已古色,又得堂廡加大,前俯一池,寬三數畝,荷已盛花,中有敗舟二,因謂余曰:「此小縗久廢,目下將葺治,與兄採蓮為江南之樂,兄許之否?」余不則所以,但唯唯謝,尋以飯進,少憩,即入內治庖。邱因謂余曰:「此人故狹邪,不知所從來,此即其新買第宅,所蓄不貲,將擇偶以托身,彼謀之我,我謂非兄不可,今日之設,意在定盟,余兩人主議耳。」余疑駭不敢置對。既而酒肴畢陣,侍婢競出,俱曉絲竹,亦粗能南北曲,第未精耳。四人相對轟飲,日漸旰,其人亦微囀相勸。余請別再三,邱、范曰:「吾輩當先歸,明日攜一樽,與汝二人稱賀。」余變色不許,請以場後再續此遊,各跨馬辭去。其人泫然,若不勝情,終無他言。入城時,日在虞淵矣。
余即下第,不復共冶兒往還,尋謀南歸,往別邱,因叩以此妓近況。印答語支吾,似已他有所主,不欲明言,余不復苦詰。
又數年,邱從遼左從軍歸,遇之邸舍,余偶再及往事,邱始歎息,愀然曰:「誤此子性命者君也,向年委誠於君,君堅不從,范仲子因以甘言朝夕誘之,遂訂偕老。范故好忬博,又謀復故官,盡散其資裝,以及田園之屬幾萬金,往時會飲大第,亦售三千金,盡為范所浪費,以致簪珥俱盡,姬侍亦散鬻,孑然一身,不給朝夕。范別昵一娼,棄之不顧,已投繯久矣。其姓劉行二。」余至是始得其姓氏,為黯然不怡者數日。范名家子,曾登戊戌武進士,官都閫,中廢,今亦已流落矣。劉氏俠而憨,初無遠謀定見,為雄狐所蠱,竟至非命,真是可憐。而落負心至此,恐「薄幸「二字,不足以盡之。
范字仲凝,近見士友,云其人慣誘娼女,作此等伎倆,非一度矣。
【釣闥】今兩京教坊,諸妓家門,多設半扉,其上截釣起,或時歌姬輩立於內,露半身以窺客。若金陵又多用竹篾織成,尤輕巧可喜,但不知所始。偶見元末張昱《輦下曲》云:「似嫌慧日破愚昏,白晝尋常下釣軒。男女傾城求受戒,就中秘密不能言。」蓋順帝時,西們以演揲見法,穢亂宮掖,延及戚里勛貴,以至都中庶民,靡然從之。其婦人受戒時,特下釣軒,以防他人竊覷。今兩都淫室,遂仿效之至於今。若武林闤闠中亦時有之,則列肆所設,用便貿易,非坊曲比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