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卷
○言事
【章楓山封事】成化三年十二月,翰林編修章楓山(懋)因內閣出小揭帖,傳與學士吳節等諸詞臣,分作燈詞。章約同官莊
、黃仲昭上疏力諫,憲宗大怒,三臣俱廷杖遠貶,當世高之。余謂太平盛世,元夕張燈,不為過侈。時英宗服制久闋,孝莊孝穆兩太后並以天下養,上元勝節,亦宜上觴為壽。
且翰林職在詞章,宋時歐、蘇諸公為學士時,歲時撰進,亦不以此貶望也。此等諫諍,與程伊川諫折柳何異?欲以感動上聽,不亦難乎?此後李孜省、鄧常恩、僧繼曉輩左道競進,皆無如之何矣!
【王虎谷封事】弘治初,王虎谷(雲鳳)為祠祭郎中,以太監李廣交結壽寧侯,表裹為奸,特疏請斬廣以謝宗廟。廣恨之,用他事出為陝州知州,直聲振天下,用此馴至通顯,兩為提學,以張采薦,召入為國子祭酒。時正德初年,劉瑾用事,虎谷上疏,請以瑾所行新法,刻板頒行,永著為令。又請以瑾臨太學,如唐魚朝恩故事。此載之武宗實錄中者。一虎谷耳,何慷慨於昔,而媚諂於今耶?豈以孝宗優容可博直聲,瑾燄可畏,名位為重,且報張西麓薦引恩耶?弇州公謂為未必然。然魏元忠力排二張幾死,晚受則天后遺詔百戶實封,滋泗不休。
想年衰氣索,非真鐵漢不能持久耳。虎谷以諛瑾被論,改通政歸,又以書抵首揆楊石淙,責其不能召還給事中王昂,且引李文達沮抑羅一峰、岳蒙泉為喻,得不為楊所笑。未幾,又起僉都御史撫宣府,被劾歸。
【王思再諫】編修王思,江西泰和人,先於正德九年,武宗以狎猛獸被傷不能出,思上疏極諫,坐眨廣東三河驛丞,時以庶常授官甫逾月耳。比復故官,值大禮議起,思奮起力諍,受杖闕下,不勝創,遂死獄中。今建言之臣,一承謫貶,便自名氣節,比還朝,聲勢赫奕,坐要顯宦,孰肯再蹈不測之淵哉?若思之百折不回,以身殉國,真無愧王文端曾孫。後來繼起直臣,惟容城楊忠愍可以媲美。
文端名直,宣英朝名臣,亦起家庶常。
【抗疏中輟】正德初,林見素(俊)後起家撫蜀,上疏自言在林居時,欲劾劉瑾,疏具而無人能寫,與御史陳茂烈對泣而止,今至四川,方能續成前疏上奏。時瑾已正法,復上疏稱慶。今上十一年,周二魯(宏
)疏論少卿李植等,亦云當張居正擅權時,曾具疏將劾之,為父苦禁而止。二公皆名士正人,所言必不妄。但權奸已敗,即往事果真,亦當忘言,此等追敘,似乎蛇足。
弘治間楊少宰(守陳)亦云,曾有疏請復建文位號,及景帝本史尊號,未及上。
【一人先忠後佞】豐坊先為主事,值大禮議起,欲考獻皇。
同衙門有公本爭之,坊附名。得旨同眾廷杖降調。及後考察,以通州同知罷官家居。又上請疏請宗獻王入太廟,自謂當時迫於父學士熙嚴命不敢違,非本意也。其時又有主事陸澄,亦以大禮抗疏異議,請告歸,及見張、桂大用,又疏誦張、桂之功,謂得之業師王守仁,而始悟前說之非。二人富貴熏心,改口逢世,又諉其責於父師,真悖逆之尤,然其後皆不振。先是孝宗朝王雲鳳以禮部郎中,劾太監李廣,直聲震天下。久不賜環用,張采薦召官祭酒,因感其恩,請刻劉瑾新法,頒學宮,詔天下永守。而張采者,先為吏部員外,諫孝宗不當召還故榼汪直、梁芳,迕時棄官。及劉瑾擅權,用舊好起之,采感知己,效死力,驟拜太宰,不免論死。此兩人先以迕中官廢,後以附中官用,所得幾何,而生平掃地矣。故古人以晚節為難。
劉瑾未敗時,祭酒王雲鳳建議,以監生多至二千二百人,廩餼不給,宜令放回依親,俟一年後行取。但留幾貢二百人,自備薪米肄業,坐監者歲以一千二百為限。疏上甫行而瑾敗,於是監生大嘩,謂此皆瑾私意,且自備薪米,非養賢體。況雲貴遠方,亦令放回,人情不堪,宜仍舊制,歲以三千人為常,詔可之。蓋王虎谷第知迎逆瑾,博節省之名,不憚變易祖制如此。乃為監生輩直抉其隱情,又何顏更擁臯比,以臨多士?尚得改南通政以去,亦云幸矣。按成均二千餘人,較之今日誠云濟濟,然擬宋世太學,則寂寥已極。天子育才之地,不能還太祖盛事,而惟議朘削,是誠何心?先是虎谷督學陝西,以酷法笞生徒,多有死者,故劉瑾大愛之。至是又疏請瑾親蒞太學,如魚朝恩故事,而瑾不從。是閹尹之識,猶高於大司成也。
【又先佞後忠】劉瑾盛時,吏科都給事李憲者,瑾同鄉人也。素附麗之,任以角距,因凌忽同列,時稱為六科都給事。
又阿瑾意,新入科者,皆試職一年,如御史例,且疏詆謝遷、馬文升諸賢臣為奸逆,至奪誥命諸重譴,皆行其疏也。每置金袖中,故遺於地曰:「此劉公見餉者。」瑾敗,為公論所棄,乃上疏劾瑾不法八事,瑾在獄中嘻歎曰:「如李憲者亦糾我乎?」既而憲亦奪職歸。近年御史楊四知,亦久為江陵客,江陵歿後,攻擊四起,乃抗章力詆故相,其辭較諸言官更峻,一時亦嘉其讜言。後官大理少卿,向日蹤跡漸為人覺,給事王希泉(德完)直發往時與朱璉等交結狀,亦以大計不謹坐廢,與憲正相類。
【佞幸建言可採】世宗朝,朱隆禧與顧可學、盛端明等,俱以甲科廢罷,左道乾上寵,俱致位貴顯,縉紳羞稱之。然其人亦自有間:顧最為無恥,在京居間干謁,揚揚得意。盛則閉門煉藥,不干外事。若朱本加銜里居,未嘗入都也。初朱為兵科都給事中,時三邊總督劉天和建議,以固原為套虜深入之衝,而西路紅寺堡舊邊,至黃河六百餘里,地遠難以保障,欲移進鳴沙州,築新邊百二十里守之。事下兵科,隆禧復奏謂:「謂河套本中國地,自于子俊築邊牆,不以黃河為界,而河套為虜據,寧夏與山後虜為鄰,賀蘭山其界也;自王瓊棄鎮遠關,創為新關,而賀蘭山為虜據,二鎮至今受患。今天和不思新邊既築。舊邊不守,紅寺堡五百里之地,直棄虜中,使延寧二鎮,俱在邊外,我退一步,虜進一步,非所以為國長慮也。」上是其言,乃薄責天和而止。此疏深洞邊情。使當時從天和議,則大虜深入,不待曾銑在事時矣。此嘉靖丁酉事也。至次年戊戌,武定侯郭勛請復各處鎮守,分守內臣,並委之取礦,以資國用。
上乃命:「且著雲、貴、兩廣、閩、蜀、楚、浙、江西、大同各用一人。」隆禧又力爭之謂:「皇上詔革內臣,中外稱快。今復鎮守取礦,黷貨殃民,天下洶洶,臣不能計其所終。」上又是其言,未幾命罷之。此疏關係尤大,其功豈在張孚敬之下。
徒以晚途失計,不耐林居之寂,至以房室穢褻,取寵邀榮,可恨可惜!然寇忠愍何如功烈,末年尚有「朱能天書」一事。若隆禧者,在諫垣故自足稱,今一概抹殺,亦是大苛。
【陸澄六辨】刑部主事陸澄,王文成高足弟子。世宗初,文成封伯,宰執忌之,御史程啟光、給事毛玉等承風旨,劾文成學術之邪,澄上疏為六辨以折之。文成作書止之,謂彼議論非有所私。本出先儒緒論,而吾儕之言驟異於昔,反若鑒空杜撰,宜其非笑,其他語氣甚平。澄又疏詆考興獻之非,投劾歸。
赴補得禮部,時張、桂新用事,復疏頌璁、萼正論,云以其事質之師王守仁,謂:「父子天倫不可奪,禮臣之言未必是,張、桂之言未必非。」恨初議之不經,而憮悔無及。疏下吏部,尚書桂萼謂澄事君不欺,宜聽自新。上優詔褒答。未幾,《明倫大典》成,中載澄初疏甚詳。上大怒,責其悖逆奸巧,謫廣東高州府通判,旋升廣東僉事,尚以頌禮得超擢云。文成之附大禮不可知。然其高弟如方獻夫、席書、霍韜、黃綰輩,皆大禮貴人。文成無一言非之。意澄言亦不妄。
【疏語不倫】世宗末年,諱言儲嗣,楊容城疏論分宜,而引裕景二王為辭。上震怒,因置極典,終以不免。郭豐城繼之以釣奇,遂出安儲一疏,中有「慰諭二王」之語。時上怒更非常,竟行江西論斬,不必再讞,且傳首天下。最後則海瓊山指斥上過,失語太峻,亦坐絞,會世宗上賓得出。穆宗在御,言者亦時回罹譴謫,甚至廷杖,終未有論死者。雖上寬仁,亦告君之得體也。穆宗升遐之冬,御史胡涍者請放宮人,疏末乃云:「唐高不君,則天為虐。」馮榼見而切齒,云:「是何語言?」聞慈聖亦玉色不怡,將處重典,為江陵公力救,得編氓以去。夫釋內人以光新政,固是美事,然亦恒事。今上聖齡方十歲,何至有先帝下陳,更衣入侍之疑?使在先朝,誅死久矣。
言官雖處不諱之朝,下語亦須裁審。乃知古來諫臣見殺,亦有時自取,非盡不幸也。
【郭希顏論廟制】嘉靖二十三年甲辰,禮部集議廟建同堂異室之制,於是庶子江汝璧、贊善郭希顏各獻議。江陵用朱熹三昭三穆列前,成祖、睿宗翼乎左右;郭之議,乃欲列太廟居中祀太祖,世室居左祀成祖,而虛其右以立四親廟。四親為皇高祖、皇曾祖、皇祖考、皇考,所以明未有無父之國。而二宗不在四親之列,則姪不祀伯,弟不祀兄故也。孝宗宜廟於成祖之右,武宗宜廟於昔祀皇祖之宮,或祀或祧,以待他日。蓋明導以棄統孝、武二宗也。其說甚悖,其心甚險。禮臣駁之,言官劾之,上命宥之。至二十八年己酉,孝烈皇后大祥,議祔未定。時希顏已貶兩浙運副,又申前說,謂同堂一日,則弗安一日,況九室各已有主,五世又不忍祧,將來孝烈不識祔於何所。
時上未有意祧仁宗,而希顏窺見上旨,篤念孝烈,必欲先祔,而弘、正兩朝又上所簡薄,因妄意逢君,必欲於孝、武二廟中祧其一,猶前不祀伯不祀兄之議也。上責其牽引。謬論瀆擾,仍貰其罪。至三十九年,則郭已罷官久,居家無聊,恨首揆分宜公,乃其鄉人不為援,密布流言於京師,云嵩欲害裕王為景王地,而身釣奇以取大功,乃疏請安儲,而以建帝為名,欲令上召二王及相嵩,面諭以安之。且請二王分封留京,內外各守,永無猜防。上怒甚,摘疏中「建帝立儲」四字,且謂不忠不義之民,皆以君相久位不睹新政,不攻君即攻相為言,蓋入嵩先譖也。法司坐以「大逆不道,妖言惑眾「律,上命巡按官即家斬首傳示天下。是年十月忽傳諭嵩等,命所司具禮遣景王之國。於是中外人情始曉然知上意,蓋雖殺殺顏之身,賓陰用其言矣。郭之初意在擠嵩而自求富貴,本非為宗社起見,況頻議廟制,揣摹迎合,既不得售,再出此險計,一旦誅死,天下不以為冤。
其後裕邸龍飛,追恤死事諸臣,以赴市者為首,杖死及斃獄者次之,戍歿者又次之。於是以希顏同楊繼盛等,僅四人置第一等,贈翰林學士,賜祭葬,及蔭甚備。其他忠臣著聞如太僕卿楊最、御史楊爵、修撰楊慎、學士豐熙、中允羅洪先等,褒進反出其下,士論皆惜當軸之謬云。今細讀郭疏,首止云聖諭建帝立儲,其後疏語絕不及之,乃世宗聖旨拈出此二字,以為無君,坐極刑。按聖諭本無二字,希顏必不妄自添入。若謂疏中亦初無建帝,分宜銜恨,密賂用事內臣宮嬪洗改,以激聖怒,理亦宜有之。然郭僥倖一擲,亦其自取。今建白諸公尚有為之請諡者,何冬烘至此。今細讀郭疏至冬烘至此共一百一十三字,據寫本補。
【武弁建言太黷】嘉靖元年,羽林衛指揮使劉永昌上言:「人臣之惡有六,曰貪贓,曰囑托,曰私意,曰苟延,曰驕縱,曰淫濫;僨事之綱有六,曰欺君,曰壞法,曰誤國,曰害人,曰用捨不公,曰刑罰不平。」大抵譏切時事,而末段則申言太祖罷丞相立部院,以分理世務,太宗命史臣於文淵閣參預機務,官止學士,至後世加以師保,於是雖無丞相之名,而有丞相之實。伏望皇上存內閣以遵太宗之制,滅事權以守太祖之訓,再仿祖宗之意,令六部大臣,更番入直,以備顧問,庶廣益聰明,委任不至乏人。其時張瓊暴貴當國,以宰相自處,視六曹為屬吏。而桂萼新入,又助瓊為惡,故永昌痛疾之,真昌言也。事雖不行,而天下壯之。至次年辛卯,又上言武職立功之人故絕,其姪孫以下俱許承襲。兵部議復姪孫以下,其祖父俱無功之人,豈宜傳襲,請行內外軍職,凡立功之人故絕,同時親子姪方許如律保送,其他不許。蓋其說已窒礙,不可行矣。又十年為庚子,則上視朝漸簡。永昌又疏:「皇上欽命東宮監國,此盛德事何不可?而大臣固爭之,則上幸承天時監國亦非也。且太子年富,正宜歷試朝政,惟皇上析群疑、思遠圖幸甚。」上始大怒,下詔獄訊治。永昌初疏,本屬讜論,至再至三,黷而僭矣。
武人無識,自命敢言,遂添蛇足至此。且介冑之士,尤不當言及儲宮。昔岳飛請選立皇子,宋高宗尚謂邊將不宜預此議,況永昌么麼戍長哉?繼永昌上疏者,即羅洪先等三宮寮,僅請朝賀,亦斥去矣。
羽林衛,向為巡城科道踞為朔望視事之所。永昌至其日,必自拉儕輩公座其中,科道以其分內不敢爭也。後拜邊將至游擊,罷歸衛降同知,始上監國疏。蓋亦啖名好奇人也。
【詹李二諫官】隆慶三年,御史詹咫亭(仰庇)請核內官監十字庫錢糧,為內監所譖,廷杖削籍。五年,戶科都給事李月濱以劾太監崔敏,亦杖一百為民。二人先後以彈治宦官得譴,天下高之。今上辛巳,李從謫籍起為南吏部考功正郎,司大計,用江陵旨,謫斥異議諸臣,如張新建相國,趙南渚司農,俱在譴中。李因得優擢,後官至中丞以卒,而令名不終矣。詹亦起廢至副院,積資稍久,欲得少宰缺,謁揆地鄉人韓廷尉珠泉(國禎)使道地。韓適有公事,必當入署,留語稍久,比行尚枵腹。時盛暑跨馬,韓體素肥碩,到彼已中暍不能語,舁歸即捐館。韓諸子欲以其事訟之朝,有力勸者而止。詹尋擢少司寇,亦以彈章歸。二公同為先朝諫臣,以重名出山,而建豎乃爾,非直於榼而佞於朝也。日暮途遠,又有瓦注金注之別也。
【三御史爭壽宮】萬曆初年,吳門柄政,用禮鄉徐學謨議,定壽宮於大峪山,其時即有形家謂其非吉地。適御史江東之、李植、羊可立,以追論江陵、馮榼得上眷,驟拜卿寺,因訟大峪所定穴下有石,引通政參議梁子琦等言為證。時吳門亦無成心,特以學謨新締姻好,慮累及主議者,遂力主徐說。上亦惑於兩造,致兩動鑾輿親閱。又太倉新參亦至。共排三御史,遂皆謫去。初上之出也,吏科齊世臣夜讀《雪心賦》,以備與子琦等面質,且抗疏保大峪山之吉。又御史柯挺跽上前厲聲云:「若大峪穴下有石,臣敢以身當之。」時班行中多憎二君之諂也,目齊為保山給事,柯為石敢當御史。
【張寰應工部】戊申年考選諸公,留滯闕下者三年矣。忽得旨授官,中外歡呼。新入言路者爭起建白,而浙人喻養初(安性)者授吏科給事,抗疏彈司禮掌印大榼盧受。有營繕郎中張寰應(嘉言)者,忽起擊喻,謂其彈治中官,實黨附山陰首揆。旨雖不下,而喻旋以年例,出為廣東僉事矣。喻疏是非且不必言,獨以數年待命,一朝得請之言官,論一用事中貴,亦可以悚動中外。而旁觀之曹郎,反糾給事以快宦寺,是何肺腸?後辛亥京察,張以不謹罷歸。秦靈虛(奎聚)比部,疏救七人,張亦預焉。張官評不及知,然此舉則太出格矣。
【言官一言之失】臺省以白簡為職,然有百疏不嫌其瀆而片語失當,遂為終身累者。如予所目睹,則今上辛巳,兵科給事費尚伊,論南吏部尚書趙錦,謂久歷仕途,無一善狀。江陵公其閣師,又同楚人也,或疑有所授意。江陵聞之怒,謂小子敢妄詆名夙,立出為僉事。丁亥大計又謫,至今未出。趙為先朝直臣,幾死杖下,其時清望滿朝端,費新以庶常授官,偶誤聽,無成心也。乙酉御史傅光宅,論新任兵部尚書王遴,時值上閱壽宮,內臣索馬過多,王不應,限之。傅疏之上,人謂承望內官,然傅入臺亦僅一月耳。王為郎時,楊忠愍就法後,以愛女妻其孤,天下高之,傅疏遂見訾於世矣。戊子則戶科給事陳尚象,論禮部尚書沈鯉,謂其挾持二心,故稽冊儲。沈因力請去位。沈方負相望,詞林後輩有忌其礙手,捏造此謗,陳不察而形之彈章。時論大嘩,陳亦以病乞歸,雖再出而公評擯之。
己丑則吏科給事李春開,糾吏部郎趙南星建白,謂其亂政當斥,實其垣長所嗾也。一時名流如少師王汝訓輩聚攻之,迄不能留,壬辰以外察原任去官。四君者甫入臺垣,識力未定,舉事偶謬,望實頓輕,真實可惜。其他占風望氣,詈夷為跖,自棄名教者,固不可勝數矣。
【禁嫖賭飲酒】京師五方所聚,群飲及博徒浪子,理亦宜禁。但有可笑事,如正統間,順天大興知縣馬通所建白者,真令人絕倒。謂京城有號風流漢子者,專以嫖賭致錢,充花酒費。
宜令娼妓家,不得有雙陸、骨牌、紙牌、骰子。道上有醉臥者,令火夫舉置鋪內,俟其醒而枷之。章下法司議,賭博者運糧口外,但枷示醉人非舊典,不可行。上允之。夫醉人囊三木固為非法,若挾邪之博具,決不能禁,亦不必禁。赤縣神君所見乃爾,欲其肅清輦轂,不亦難乎?
近年丙戌丁亥間,巡城御史楊四知者,出榜禁殺牛,引太祖所定充軍律,懸賞購人告發。時九門回回人號滿刺者,專以殺牛為業,皆束手無生計。遂群聚四知之門,俟其出,剚刃焉。
四知惴甚,命收其榜,逾月始敢視事。
○京職
【通政司官】通政為大九卿之一,然兩參議以讀本為職,皆選儀貌整而聲音洪者。其選時以大榼同大臣蒞之,跪一香案前,震喉疾呼。問亦有不中選者。且一轉參議,須滿三考始一遷,俱在本衙門。即加至尚書,亦無出局者。以故有志者俱不屑就,或郎署為堂官所開送,多宛轉避之,至有堂屬相詬詈者。
往時有倪光薦由瑣垣選入,跡官工部尚書,領司事司空朝班,例居都察院之前。時吾鄉趙麟陽(錦)為左都御史,恚不肯出,云:「我不能尾謳兒之後。」政府為請改加兵部尚書領西臺,趙始視事。
按六部有子部,都察院有十三道,大理有左右寺丞,惟通政無屬。聞之前輩博洽者,如臨朐馮宗伯、交何于宗伯輩云:「六科乃通政司屬官,以承內旨封駁,故列署於內府,以後事權漸重,僅有文移往還,其文猶用呈字。」今則判然不相關涉矣。都給事在國初僅正八品,左右從八,散乃正九品耳。
相傳通參選中後,例於蒞選大榼投刺稱門生,其說舊矣。
今上初年,言官舉以入疏,以為仕紳恥陋之證,時銀臺之長為倪光薦,加秩已高,力辨其無是事。倪入通政已久,莫知其有無也。
【章奏異名】今本章名色,為公事則曰題本,為他事則曰奏本。收本之處,在內則曰會極門,在外則為通政司。凡投通政者不盡得上聞,其或事體窒礙,或情節矯誣者,一切駁回,但存案備照。以故近年棍徒以開礦抽稅請者,必借托一在京武弁為疏首,竟於會極門上疏,則非封駁之司不得問矣。此最為弊藪,而無如之何。前此正德朝逆瑾時,則有白紅二本,入御前者名白本,送瑾所者曰紅本,蓋以紙色分別,逼上無君乃至此。世宗晚年,西宮奉道,凡內外朝臣封事,直達大內者,名為前朝本;他方士輩進藥餌進秘法,以及齋醮諸鄙褻事,皆不復經由士人之手,竟從宦寺宮人傳至御前。以其西苑出入,名為後朝本。此直至隆慶初年始絕云。
今各本章曾經主上御筆批原者亦名紅本,以別於留中不下者。
【門下省】唐宋三省之制,本朝不復行,然其職掌自在。如中書省為政本,則閣臣操其大柄,而仍留舍人之名,但降四品為七品,以司誥敕之事。尚書省雖不設令與僕射,而列曹如故,但升三品為二品,而事寄較重,以分中書之權。若通政司則全是門下省,其長官,有使,有左右通政,左右參議,即侍中,與散騎常侍、諫議大夫之職。其屬給事中四人,今特分六科,增至五十員,以封駁兼補闕拾遺之責,視前代獨加重焉。
但六科今自為內府清華之選,不復肯屬通政,而左右參議又以讀本故,必繇遴選而授,班行厭薄之不肯就,鸞臺重地,跡輕已非一日。竊謂鴻臚既司引奏,吐納殿廷,何不即以讀本屬之。
或以章奏非其攸司,則以鴻臚堂官久次者改充,庶彼既樂就,而清流無避事之嫌,似亦可行。
【見朝辭朝】故事以公事到京者,至則陛見,去則陛辭,傳之邸報,書曰見朝辭朝,其來久矣。壬子年有河南人安世鳳者,登癸未進士,官郎署,謫府判,以察典罷歸,其人素為士林不齒。居鄉尤多穢跡,偶與同里縉紳不咸,遂臚其陰事至都訐之,其實皆誣也。通政司知其仇口不為上,因欲擊登聞。有與相識者勸止之,始歸。其入京則赴鴻臚寺報名,稱原任主事某,公務到見朝。行則曰公務畢辭朝。抄傳四方,竟不曉所謂公務者何務也。言路亦若,罔聞,無一言糾及之,亦異矣!
是年有江南巡撫徐檢吾(民式)以蘇松縉紳田產過多,定役與齊民等,故相申少師亦僉白糧解戶數名,惟常鎮以理學之鄉,優免如故事。徐乃申庚榜門人也。申恚不能堪,欲身自著役北上。或問:「公果行,上必怪問,舊弼何以出山?」申答曰:「我竟報名,云原任大學士某人,解糧到見朝,又安能難我?」此一時憤激之言,而其子冏卿孝廉輩亦勸止之,終不成行。然其事可笑,幾與中州公務作對矣。
【小九卿】本朝以六部都、通、大為大九卿,不必言矣。
但小九卿其說不一,或云太常、京尹、光祿、太僕、詹事、國子、翰林、而益以左右春坊,是為小九列衙門;或云詹事春坊為東宮官屬,不宜班之大廷,當以尚寶、鴻臚、欽天足之;或云鴻臚僅司傳宣,非復漢晉大鴻臚之職,欽天僅掌占候,亦非秦漢太史令之職,且皆雜流世業所窟穴,祗可與太醫院上林苑等耳。眾說紛紛,莫有定論。即有公事會議,奉旨有大小九卿公同之諭,亦竟不知何屬也。近問之侍從諸公,則以太常、詹事、京尹、光祿、太僕、鴻臚、國子、翰林、尚寶,定為小九卿,不知始自何時?
大理為九棘之一,詹事雖詞臣,華貫終不得比,向來居大廷尉之次。自申吳門為詹長,竟於朝班立大理卿之上。自是遂為故事,然二官皆正三品也。又翰林侍讀雖六品,亦班光祿少卿五品之上。吾鄉沈繼山(思孝)以建言起是官遂超侍讀而上之,時有兩侍讀為劉復齋(元震)、劉和宇(虞夔)不敢與爭。他人繼之,則如故矣,此以強弱致異同,非成規也。
【周寧宇少卿】辛未進士周寧宇(應中),浙之會稽人,幼孤貧,客京師為針工,以其暇為舉子業輒工,得以順天籍補諸生,連登辛未甲榜。筮仕元氏令有聲,調繁真定縣,俸滿將擢去。時富平孫太宰新起田間,受知江陵相公,從廢籍驟轉中丞,撫真定等府,周所治邑,正其駐節地。周故強項,屢以事忤孫,孫跡不能平,撫其過入丁丑外計備察疏中,且臚列贓私以萬計。上雖沖聖,留意民生,覽疏大怒,遽欲逮治,賴江陵力救得止,僅以計典不及,調楚之崇陽。孫恚甚,又中之楚按,楚撫計下考劣,升崇府審理。江陵公痛惜之,復於庚辰外計中議調,得補故官,又以他事罣誤去。今上辛卯壬辰間,薦章滿公車,起為河間府同知,升山西僉事。又坐事被調,慰薦者又推轂之,且云為江陵故相所仇,以無罪屢廢。周起而力辨云:「臣為張居正門生,素稱相知,且受其洗拔,何嘗有隙?臣死不敢誣地下。」時趙南渚(世卿)為大理卿,亦其同年也,因盛稱之於公卿間,謂其不肯昧心趨時,即此一事,不忝古人。
因起故官於湖廣,入為光祿少卿,侵尋開府矣。丁未考察,楚中按臣,復以以字據寫本補,白簡污之,竟以原官調用,時趙南諸為大司徒,負重望,方為西北諸君子所側目,且恐浙人柄用,以故決意去之。又逾年己酉,則富平再出秉銓,凡為所擯者,世方指為跖蹻,無一人敢齒及之矣。周在林下,至今健飯如少年,家無一廛,敝衣徒步,其清白東南所無也。聞其治劇更優,恨不竟其用。余嘗聞顧涇陽吏部稱周不容口,惜顧尚家食,不得明其事於朝云。
周以丁丑劣升王官,趙以庚辰疏譏時事,亦轉楚府長史,此則政府旨也。兩公受抑時,張相當國,故持論者,並周事亦坐江陵。後來趙驟起至八座,而周以銀青老,蓋亦有數。趙同時又有王麟泉(用汲),亦以郎署疏忤江陵罷歸,起官至南司寇得請,其清操與周趙埒,而乾濟遜之,近歿於家得上諡恭質。
趙亦新逝,未聞有議易名者,蓋時局所憎也。
周家居十年矣,其辛未同年,尚有吳文臺(捴謙)者,癸未年已為知府,凡降三次,至丙辰又以參議降處,聞今將謁補,則年過八旬久矣。又馮文所(時可),辛巳年已為貴州督學副使,屢起屢躓,丙辰亦大計鎸級,今補貴州參議以去,雖年僅七旬,然去舊游之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