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
○列朝
【世宗入紹禮】世宗從興邸入纘,初至京城外,駐蹕行殿,禮部具議如皇太子即位禮。上謂長史袁宗臯曰:「遺詔以吾嗣皇帝位,非皇子也。」輔臣楊廷和等請由東安門入居文華殿,以待勸進。上不許。輔臣輩不得已,乃以慈壽皇太后令旨,內外臣民即於行殿上箋。行三勸進禮。蓋上繼統不繼嗣之說,早已定於聖心。張、桂等建白,不過默窺其機耳。是年九月,章聖太后自安陸至京,禮部具議從崇文門進東華門,上不允,命再議。由正陽左門進大明東門,上又不從,令再議;而諸臣又執前說,上乃親定其儀,從正陽中門直入,以至他門及大內皆然。此旨已下,大臣等不敢復違,乃禮部具奉迎聖母鳳轎義仗,請用王妃禮如故事中旨批出,竟命治母后駕義注已俱云聖母,又何待嘉靖三年之稱本生皇太后。與夫七年之直稱聖母皇太后而始定耶?諸臣紛紛哭諫伏闕者。徒自取謬遣耳,然事君則當如此矣。
【引祖訓】世宗之入紹也,用武宗遺詔曰:「皇考孝宗親弟興獻王長子,聰明仁孝,倫序當立。遵奉《祖訓》『兄終弟及『之文,即日遣官迎取來京,嗣皇帝位」。按「兄終弟及「祖訓,蓋指同父弟兄,如孝宗之於獻王是也。若世宗之於武宗,乃同堂伯仲,安得援為親兄弟?時,草此詔者為楊文忠廷和,既妄引《祖訓》,後張、桂議起,復改口援宋濮安懿王故事以拒之,持論不堅,遂終不能勝。今上之二十一年,建儲事久不定,上忽出御劄,有待嫡之議。時,王太倉新從里中起當國,擬兩旨以進:一為冊立定期;一則云中宮年少,且待數年後,有嫡立嫡,無嫡立長,以遵《祖訓》,今且並封三王以俟之。
上竟出待嫡之旨,於是舉朝嘩然。謂《祖訓》所云:「有嫡立嫡,無嫡立長」,乃藩王嗣爵之例,非天家也。上雖震怒,王自認條旨偶誤之罪。上曰:「卿既認罪,置朕何地?」未幾而並封事亦寢矣。待嫡之說,沈商丘鯉為宗伯時,亦曾私建此議,但王以《祖訓》為證則誤矣。王出一時倉卒,姑以臆對,亦理勢所有,楊文忠時。上不豫已久,籌度推敲,當無剩義,猶不免舛謬如此,何耶?二公俱一代名臣,初不以此貶望,然授後生以話端,致其彈舌相譏。可見通今之難勝於博古。
【世室】世宗登極後,張、桂議更興獻王尊號。是時,附和者尚少,且興獻王亦既安祀於觀德殿矣。嘉靖元年九月,聽選監生何淵繼璁上言,力請追考興獻王且加帝號,立世室於京師,不宜遠在安陸。上是其言,命會議,無一人應者。時,廷臣憎之,選陝西平涼縣主簿以去。屢為上官笞撻,自訴乞改京職,乃拜光祿珍羞署丞。時,嘉靖四年之春,則獻皇帝稱考久矣。淵至京又上疏,請立世室祀獻考於太廟。下禮部議,時,席書為尚書正大禮貴人也,力言其不可。上不允,令會多官詳議以聞。時張、桂並為學士,各抗章力阻,乞罷會議,亦不見從。至禮部再議,廷臣俱有異詞。上又命復議。張、桂等又爭之,疏僅報聞。命席書又會文武大臣科道議,無一人以為可者。
上命內臣傳示,必欲祔廟而後已。席書上密疏勸止,乃令止議世室。於是何淵復上《禰廟正議》,上亦下之禮部。禮臣乃會議立廟京師,別為祭享,亦無不可,且引漢宋故事為證。上親定其中名為世廟,命於太調節左右。擇日興工。時禮臣疏中有云:待獻王服盡之日與孝宗一同祔廟。上乃又遣內臣諭旨更議,部覆以為此宜俟百年,聖君賢相自定之。上又不悅,令別議。
部乃議請於世廟另建一室為祧廟,上不從,云:「既別立廟,則與太廟不同,以後子孫世世奉祀不遷。」事遂定,而議禮諸臣。如黃宗明、黃綰,皆疏乞速正何淵謬議之罪。止報聞而已。
比廟工工興,何淵又疏以新廟神路迂遠,宜別開路與太廟同門。
於是群議謂改別路當壞垣伐木,震驚宗廟。上大怒,責對狀。
於是張、桂等又疏諍之,宜如初議。上乃命拆神宮監對房通路。
蓋淵之橫恣求榮如此,張、桂等亦厭恨之矣。淵以《大禮集議》書成,升上林右監丞。其年十二月,淵又上疏,奏以席書格其世室諸疏,請將以前後疏。增入重修續編。上又下之禮部。
時,席書目疾不能出,乃上疏乞召王守臣及議禮臣方獻夫等增修,其何淵章奏,紕繆不可採。上又諭席書。將續修事理,直對以聞。書不得已,奏請將世廟事編次為上、下二卷。上允之,命張、桂諸人為纂修宮。六年,淵又進《大禮續奏》一部,並疏已倡議立廟之功數千萬言。上命付史官。既而《明倫大典》成,淵已升太僕寺丞,又上疏謂大典中壽安皇太后今進為太皇太后矣,請改在昔之誤稱,庶為全禮全書。上以已經進呈不許,且云毋得再擾。上亦厭惡之矣。淵猶不悟,十八年二月,上言璁等沒其太廟世室之說,私匯其疏為五卷進之,且訐璁引漢哀別廟之謬。上怒甚,謫為湖廣永州衛經歷。蓋嘵嘵狂瀆者,凡八年而始逐,天下快之。
【御制元夕詩】世宗初政,每於萬幾之暇喜為詩,時命大學士費弘、楊一清更定。或御制詩成。令二輔臣屬和以進,一時傳為盛事,而張璁等用事,自愧不能詩,遂露章攻弘,誚其以小技希恩。上雖不詰責,而所出聖制漸希矣。上常命一清擬賦上元詩進呈,有「愛看冰輪清似鏡」之句。上以為似中秋,改云「愛看金蓮明似月」。一清疏謝,以為曲盡情景,不問而知為元宵矣。聖資超悟,殆非臣下所及。信乎非一清所及也。
惜為璁輩所撓,使天縱多能,不遑窮神知化耳。
【定策拜罷迥異】世宗自興邸入紹,諸宰輔翼戴之功,良不可沒。如楊新都、蔣全州、毛東萊,世封伯爵,固其宜也。
費鉛山時在林下,至上御極後,召還入閣,亦得世襲錦衣指揮使。而梁南海時為次揆,位在蔣上,竟無寸賞,已為可異。至如駙馬崔元以親奉金符,迎立於邸中,遂進封金山侯世襲。而梁以輔臣偕奉符以往,獨無涓滴及之,又何說耶?若云梁儲扈武宗南征,不能力諫,以是為罪,則蔣冕固同侍六飛往還,何得獨求多於梁也?蓋是時新都受遺,為物清歸鄉。而梁素不為楊所重,以故世宗以四月廿二日登極,梁即以五月五日見逐,蓋相新朝僅十餘日耳。其後,議禮貴人方獻夫、霍韜、澤輩俱南海入也,蓄不平久矣,乘機而發,至指新都為元惡,為逆臣,必削其籍,戍其子,著之丹書而後快,亦新都有以取之。最後高岱著《鴻猷錄》,遂謂鎮國朱壽之出,梁以死捍詔,而薛氏《憲章錄》,又以草敕屬之新都,皆方、霍餘唾也。楊廷和去位次年,上念梁儲定策迎駕功,蔭一子世襲錦衣指揮同知,特命太監戴永往諭意。儲力辭,上嘉其讓,特允所請,加蔭其子中書為璽丞。時,大禮已定,楊以議禮失上意,而毛蔣亦以傳會廷和,相繼謝事。上始追錄梁舊勞。梁謝疏中自陳無功,詞旨抑揚,微露去國之由,且引蔣、毛二輔不受蔭為比,而無一語及廷和,其不愜可知矣。又一年梁歿,上眷之不衰,飾終之典大備。又一年而《明倫大典》成,新都奉「本當僇市,姑宥為民」之旨,蔣、毛亦閒住,而梁不及也,乃知禍福吉凶,倚伏無常,非人力可爭矣。
【嘉靖初議大禮】世宗欲考興獻帝,其議合,得大用者七人,以稱大禮用者五人,言大禮用而不終者四人。此王龠州紀之張孚敬傳後者也。然用而不終者其人尚多,今略記於後。正德十六年十一月,山東歷城縣堰頭巡檢方濬,建言欲考獻王,其說與張璁同。此宜與張、桂偕受賞,竟不見登進。繼之者為致仕訓導陳雲章,革退儒士張少連教諭王價,亦不聞優擢。後惟雲章為霍韜所薦,起升國子博士,轉太僕寺丞而已。此皆進議最先者。稍後有南京通政司經歷金述者,以官生入仕與黃綰同,亦疏稱張璁之言為是,吏部升為隨州知州,致仕去後得起為武昌府同知,至工部員外而止,其位去黃綰遠矣。嘉靖三年,原任給事中升僉事陳洸,以議大禮復職,尋以他事遁解原藉為民。七年,霍韜薦起升一級。十二年,南京考察,以貪斥。則韜以憂去,不及救矣。三年九月,錦衣衛革職百戶隨全、光祿寺革職錄事錢予勛上言:獻皇帝當改葬北京之天壽山,以會議不同而止,二人廢罷如故。五年,大禮書成,王價、錢予勛復職。給事中解一貫謂二人皆考察斥官,不可壞典制。從之。四年,有致仁縣丞歐陽欽,薦席書及張、桂等宜另給誥命,上允之,而欽無所加賞。五年十一月,南寧伯毛良及百戶陳紀,以議禮求長,旨升紀一級,良不升。至嘉靖十年,光錄寺廚役王福、錦衣千戶陳昇,又祖隨全之說,力請遷獻王梓宮葬於北。
上又命會議。禮部尚書李時、工部尚書趙璜等,極論其不可,得寢。未幾,而緣事監生詹{
山}、溫州武舉杜承美為民、兵馬周密、湖廣生員蕭時用、致仕僉事寧河,又剿前說,托名地理,請遷顯陵。尚書汪鋐駁之,上不允,命禮部會議。宗伯夏言乃言此事前禮部尚書席書、今大學士李時,皆極言於昔,又尚書趙璜言尤切至,望聖明獨斷,勿為群議所惑。上大悟,下旨曰:「卿言良是。朕奉聖母慈訓,謂陵不可輕動。奏擾諸人,本當拿究,姑宥之,再犯者必置重典。」繼而湖廣壁山縣聽選官黃維臣等,又數奏遷陵寢,上廉知其妄,有希冀,命錦衣衛逮下獄治罪。於是遷陵一說,無復及之者矣。是年,歸州南邏口巡檢徐震,請於安陸州建立京師。上下禮部議云:京師之建,於典禮無據。當依太祖龍興濠州,改州為鳳陽府故事,升安陸州為府。詔從之,命改建府,賜名承天。而徐震無寸賞也。至十一年,而廣平府教授張時亨上言:「皇考當有天下,請更定廟號稱宗,自皇上誕生之年,追改鍾祥年號,不用正德紀年,以昭皇考受命之符。皇上當效古人,刻木為皇考聖像,朝夕侍立,以決萬幾。仍請聖母改衣帝服,正位內廷,上執太子禮,關決政事。」於是禮部參奏其罪。上責以大禮久定,時亨假建言希進,又潛住京師,著法司訊問。後以時亨有心疾,姑褫其職。十二年,山西蒲州諸生秦鍾伏關上言:「孝宗之統,已訖於正德,則獻皇於教宗實為『兄終弟及』。陛下承獻皇之統,當奉之太廟。今張孚敬乃別創世廟,永不得與昭穆之次,是幽之也。」上大怒,謂其毀上訕君,大肆不道,下錦衣拷訊主使之人。鍾服妄議希恩,實無主者,乃命比妖言律坐死繫獄。自是言禮者,知獻諛無賞,亦稍稍息矣。至何淵之建世室,豐坊之宗獻王,雖其說得伸,要俱無賴之尤,別紀詳之。
【帝社稷】嘉靖十年,上於西苑隙地,立帝社、帝稷之壇。
用仲春、仲秋次戊日。上躬行祈報禮。蓋以上戊為祖制,社稷祭期。故抑為次戊。內設豳風亭、無逸殿其後添設戶部尚書或侍郎專督西苑農務,又立恒裕倉,收其所積以備內殿。及世廟薦新先蠶等祀。蓋又天子私社稷也,此亙古史冊所未有。自西苑肇興,尋營永壽宮於其地,未幾而元極高元等寶殿繼起。以元極為拜天之所,當正朝之奉天殿;以大高元為內朝之所,當正朝之文華殿。又建清馥殿為行香之所。每建金籙大醮壇,則上必日躬至焉。凡入直撰元諸僥臣,皆附麗其旁,即閣臣亦書夜供事,不復至文淵閣。蓋君臣上下,朝真醮斗幾三十年,與帝社稷相終始。至穆宗紹位,不特永壽宮夷為牧場,並西苑督農大臣,亦立裁去矣。西苑農務,凡占地五頃有餘,役農五十人、老人四人、騾夫八人,每人日支太倉米三升,仍復其身。
耕畜則從御馬監支糧草。先是,工部蓋農舍,築牛宮,造倉庫,順天府歲進穀種。比其積也,戶部以本年所入之數上聞。蓋自夏言「皇后親蠶」之說行,於是農桑並舉,以復遂古神農之政。
未幾,親蠶禮即廢,而農務則終世宗之世焉。今西苑宮殿久撤,惟無逸、豳風尚存,仍為至尊親稼之所。
【景靈宮】宋世建景靈宮於汴京,凡祖宗帝后御容,俱陳設其中,以表羹牆。雖非古制,亦後主孝思也。本朝事先典制極備,獨此禮未講。直至嘉靖十五年,造獻皇帝廟於太廟之巽隅,其舊時營建名世廟者,遂空寂無所用,始移列后列帝神像於其中,改名曰景神殿。其後殿則曰永孝,以示尊崇。蓋前此雖藏之禁廷,未有專地專名也。至十八年,又命帝后忌辰,俱列祭於景神、永孝二殿,最合宋世所行舊典。至二十四年而罷,還其祭於奉先殿。此宮神御雖存,而昭告駿奔絕跡矣。按景靈宮在宋,不特人主四時瞻禮,即大臣遇有除拜,俱行謁謝。聖朝缺事,幸世宗修舉,而禮數簡略,識者猶有遺恨云。
【配天配上帝】世宗既分祀天地於南北郊矣,其後以太祖、太宗並配天為非禮,遂省去太宗之祀,蓋陰為獻皇地也。至嘉靖十七年,諛臣豐坊言:「請仿古明堂之制,如獻皇宗號,以配上帝。」上意甚愜,遂以其年九月舉明堂大享禮於大內,尊獻皇稱睿宗。更上昊天上帝號,為皇天上帝,而以睿宗配享,蓋用《周禮》故事。按上帝即天,豈有分祀為二之禮?此舉在古人已屬支離,至於昊天、皇天更易名號,尤為贅詞。蓋世宗熟揣獻皇之不可配天,故抑而從明堂之說。至穆宗登極,並大享禮罷之,真千古卓見。宋徽宗政和間,上玉帝尊號,曰「太上開天執符御歷含真體道昊天玉皇上帝」。蓋循真宗舊稱,而益以昊天字也。其事與嘉靖相似。
【會典失載】嘉靖八年,開局重修會典。時,副總裁詹事霍韜等上疏,其略云:「臣等將舊典翻閱,見洪武初年天下田額,以至弘治十五年,如湖廣田額二百二十萬,今存二十三萬,失額一百九十七萬;河南額田一百四十四萬,今存四十一萬,失額一百三萬。自洪武至今百四十年矣,天下田額已減如此,再數百年,減失不知如何。乞敕戶部考訂。又,天下戶口,洪武初年一千六十五萬,弘治四年承平已久,戶僅九百一十一萬。
乞敕戶部檄實。天一藩府,洪武初年山西晉王府歲支祿一萬石,今增郡爵而下,共支八十七萬石有奇,則加八十七倍矣。乞敕禮部稽纂,俾司計者計之處之。天下武職,洪武初年二萬八千餘員,成化五年增至八萬一千餘員;錦衣官,洪武初年二百一十一員,今增一千七百餘員。此成化已前耳。若弘治已後,尚未之及也,乞敕兵部稽纂,俾司計者何以處之。再,按內臣監局官,《祖訓》置職甚詳。惟弘治年間,儒臣失考,不及纂述,致皇祖聖制不得而知。乞敕禮部行司禮監備查、洪武年職掌員數、列聖來欽差事例、及今日員數,送館修纂。臣等觀《周禮》內監統天官,今監局事例多由禮部。若遵《祖訓》添修內臣職掌,亦聖朝禮以制治之意。至刑、工二部,都察院累年匠役之制,官府供應之式,四方物料之准,律令異同之宜,太祖俱有定典在。惟弘治間庸臣舞智,更為新例,盡壞成憲,乞敕廷臣削斥,訂積年之陋。」得旨:令各衙門備檄沿革定數送付文館。按霍疏最切時弊。至查考內官冗濫,尤為吃緊。世宗雖俞允嚴稽,迄至書成,猶循弘正之舊。至今上再修時,則江陵公為政,交懼榼寺,惟恐稍失其歡。欲如霍渭厓昌言刊補,難矣。惜哉。
【駁正大禮】大禮定後,舉朝緘口。而遠外下吏。及昌言以糾其非者,又二人。嘉靖九年,福建平和知縣王祿者,疏請建獻帝廟於安陸,封崇仁王以主其祀,不當考獻帝,伯孝宗,以涉二本之嫌。宗藩之子,有幼而岐嶷者,當預養宮中,以備儲貳之位。上斥其言,下巡按御史逮治。比疏下,則祿已先解印歸矣。御史坐以避難在逃律,詔罷職不斜。按祿前封崇仁之說,即上初年楊廷和議也;次預養宗子之說,即他日薛侃所建白也。楊、薛俱蒙重譴,而祿以小臣擅興此議,且其時《明倫大典》已頒行逾年,璁正位首揆,萼為次輔,不聞起而囂誶昌言,使祿僅以微罪行,其人亦幸矣。至十一年,原任山西霍州知州陳采者,又上言:「《祖訓》『兄終弟及』,指同父而言耳。武宗遺詔謂陛下乃孝宗親弟興獻王之長子,倫序當立。非與武宗為『兄終弟及『也。楊廷和誤主濮議與初詔自相矛盾,張孚敬謂陛下不當繼嗣孝宗,止繼統於武宗,因以為『兄終弟及』,事皆無稽,難以施諸宗廟。既明知其非,又□成薛侃之謀,以陰壞祖宗成法。楊廷和雖蒙斥罰,而心跡不明。張孚敬首開議禮之端,而乃那移《祖訓》,誣罔先帝,疑誤聖躬,當先正典刑。乞將《明倫大典》所載事情輕重,各論如律。」疏上,上大怒,謂大典朕所裁定,行天下久矣,乃輒敢妄議,命錦衣衛逮送法司拷訊。陳采此論,又並新都、永嘉議論一概掀翻,其詞辨而譎,乃亦無駁之者。時,永嘉以陷薛侃甫去國,桂安仁又病死。內閣輔臣,唯方南海為議禮貴人,然而新入,又性和易,不願與人競也。蓋大禮雖定,不旋踵而即紛紛若此,況後世乎!
【獻帝稱宗】獻皇帝之稱宗也,非張、桂意也,始於何淵之世室。至四年淵復申前說,上惑之,下其事禮部會議。時,席書新以議禮得上眷,拜宗伯,力止,且曰:「昔者獻考觀德殿成,醫士劉惠欲更殿名,已蒙聖斷。發戍邊衛。臣上議曰:假使張璁、桂萼謂獻帝可以入太廟,非獨諸臣欲誅,臣當先攘臂誅之。今何淵欲以御定殿名改同文武世室,臣昧死以為不可。」上不允。至學士璁、萼及太宰廖紀咸力言其非,且共請重治淵罪,猶不許。至兵部尚書金獻民,乃調停為別廟京師之說,上始允行。至十五年,又命改世廟為獻皇帝廟,與九廟並列。
其稱宗祔廟,上心知其不可,亦不復再議。繼而猶有請者,上嚴治論死,事寢久矣。直至十七年四月,原任通州同知豐坊,遂請加尊皇考獻皇帝稱宗,禮明堂以配上帝。禮部尚書嚴嵩覆奏:謂配帝當如所奏,稱宗則未安。上必欲行坊言。戶部臣侍郎唐冑,力持以為不可,上震怒,下冑獄訊治。於是嚴嵩等改口奉命,進獻皇為宗,一如坊議。坊父豐熙,以翰林學士率修撰楊慎等諸詞臣,於嘉靖二年,痛哭闕下,撼門長跪,力辨考興獻之非,廷杖瀕死,下獄遠戍。至嘉靖十六年,恩詔大霈,部議赦還,上許盡還諸臣,獨豐熙、楊慎等不宥。是年,熙即卒於戍所。坊之入都獻諛,距其父歿時尚未小祥也,不忠不孝,勇於為惡,一至於此。上既以獻皇明堂配上帝,稱宗入廟,居武宗之上,聖意始大愜,無遺恨。而坊仍罷歸田里,老死不敘。
坊素有文無行,以故世皇用其言,薄其人。聖哉神哉!坊歸,至十八年,又上《慶雲雅詩》一章,命付史館,而坊終不召。
坊字存禮,浙之鄞人,舉解元高第,初為南考功郎,謫是官,旋以察罷。既兩獻諂不售,居家益狠戾,不為鄉里所容。出游吳越間,以善書知名,稍用自給。而與人交多不終,偶有不諧,輒為文詛之於九幽。晚年尤甚。人皆厭憎之,困阨以死。隆慶元年,禮科給事中王治建議欲奉還睿宗於世室,上不允。至今上登極,禮科都給事陸樹德,又疏言穆宗祔廟,則宣宗當祧,不如仍以世廟祀睿宗,而免祧宣宗。事雖不行,識者韙之。
【邵經邦譏議禮】《明倫大典》行後,張璁被劾遣歸,尋即召還。刑部員外邵經邦者,以陽月日食上言:「議禮貴當,用人貴公。陛下私議禮之臣,是不以所議者為公禮也。夫禮惟當,乃可萬世不易。使所議非公禮,則固可守也,亦可變也;可成也,亦可毀也。陛下果以禮為至當,欲子孫世守,莫若厚其賚與,全其終始,以答議禮這功。然後專選碩德,置諸左右,使萬年之後,廟號世宗,不亦美乎!」上大怒,謂朕私議禮諸臣,自比茅焦之諫,訕上無禮,逮下詔獄訊治。已請付法司擬罪,上以非嘗犯不必擬,竟發邊衛充軍。經邦之疏,語簡而該。
即張、桂聞之,亦無辭置辨。但人主生前,未有臣下輒擬諡號者,惟曹魏大臣,預尊明帝為烈祖,貽千古笑端。經邦敢於英主初年,肆言至此,即茅焦所不道也。而僅以戍行,豈「世宗「二字,已默契聖衷,遂從末減與?其後上升遐,廟號「竟符「二字。若經邦者,固得氣之先耶?
【更正殿名】太祖初定大朝會正殿曰奉天殿,門名亦如之。
其後,文皇營北京,遂仍其名。毀於火。世宗更其名曰皇極,而華蓋殿則曰中極,謹身殿曰建極,蓋取《洪範》之義。而議者以為《洪範》中更有六極,字面相同,意義不美。然上方親定禮樂,薄視百王,少忤即立糜,無救正者。至隆慶初元,而御史張檟請改仍太祖舊號。時,高儀為大宗伯,以為皇考所定,且遺詔中多所改正,獨不及殿名,乞存之,以存「三年無改」之義。遂不果易。按太祖「奉天「二字,實千古獨見,萬世不可易。以故《祖訓》中云:「皇帝所執大圭,上鏤『奉天法祖』四字,遇親王尊行者,必手秉此圭,始受其拜。以至臣下誥、敕命中,必首云『奉天承運皇帝』。」太宗繼之,一切封拜諸功臣,必曰「奉天靖難」。其次曰「奉天翊衛、奉天翊運」。至列聖所封者,無論為功勛,為恩澤,為文武,亦必「奉天」為號,至今不改。若皇極、建極本屬一義,而中極尤為無出。
穆宗初元,未忍遽改,於聖孝宜然。今殿與門再罹祝融,鼎建在邇,仍用太祖初號,亦是機會使然。有識大臣,必有起而建明者。完顏氏上京宮殿,其正寢取名乾元殿,蓋襲唐世舊號。
至天眷元年,改名皇極殿,則亡金先已稱之,尤為不典。張侍御疏後,原任山東副使王世貞。亦有《復殿名疏》,不允許。
其與張侍御同時,則有太監李芳。請改南北郊合祀天地如國初典制,禮臣亦執不許。蓋以議出中官。其後,今上甲申議崇祀陳獻章於孔廟。禮臣為沈鯉,亦疑大榼張宏主之,不肯行。而內閣竟票發多官,會議允祀,由是與政府不協。其事與隆慶中李芳正相類。李芳者能讀書,喜諫諍,穆宗於裕邸,代滕祥柄事,益發舒,屢指上過舉,積久不能平,乃杖之百,下法司論斬,刑官毛愷等力爭之不能得。其人亦金英、覃昌之流亞也。
張宏繼馮保柄事,亦有稱於時。
【玉芝宮】初,世宗之建世廟也,先名世室,以奉皇考獻皇之祀。既以世字礙後世稱宗,改建獻皇帝廟。即而獻皇祔廟稱宗,遂閉世廟不復祀。至嘉靖四十四年,舊廟柱產芝,上大悅,更名玉芝宮。欽定祀儀,日供膳如內殿。四時歲暮、大小節辰,牲帛諸品如廟祀。穆宗即位,禮臣以獻皇已同列聖臨享,則玉芝之祀可罷。況宗廟常禮如四孟大袷,止行於太廟;節辰忌辰,止行於內殿;國有大事,止告太廟或內殿。未有並告者。
今無所不祭告,則列聖先帝,將何以處之?至於日供之膳,宜仿南京奉先殿太祖例,如舊奉設,以存有舉莫廢之義。上命如所議,而議者猶以日膳為瀆云。按玉芝之祀,去世宗上仙僅匝歲。說者謂上春秋高,欲仿漢原廟衣冠故事,存此舊朝肇舉盛典,默示意於後,稗尊奉禰廟,傳之子孫,為中興元祀,如漢光武、晉武帝萬世烝嘗張本。即改太宗為成祖,亦聖意慮及此耳。未知然否?
【齋宮】西苑宮殿,自十年辛卯漸興,以至壬戌凡三十餘年,其間創造不輟,名號已不勝書。至壬戌萬壽宮再建之後,其間可紀者,如四十三年甲子,重建惠熙、承華等殿,寶月等亭既成,改惠熙為元熙延年殿;四十四年正月,建金籙大典於元都殿,又謝天賜丸藥於太極殿及紫皇殿,此三殿又先期創者;至四十四年重建萬法寶殿,名其中曰壽憩,左曰福舍,右曰祿舍,則工程甚大,各臣俱沾賞;至四十五年天月,又建真慶殿,四月紫極殿之壽清宮成,在事者俱受賞,則上已不豫矣。九月,又建乾光殿,閏十月紫宸宮成,百官上表稱賀,時上疾已亟,雖賀而未必能御矣。自世宗升遐未匝月,先撤各宮殿及門所懸匾額,以次漸拆材木。穆宗欲以紫極宮材,重建翔鳳樓,因工科都給事中馮成能力諫而止。未曆數年,惟存壞垣斷礎而已。
蓋茲地為文皇帝潛邸舊宮,因而入紹大位,且自永樂以來,無論升遐,即嬪御無一告殞於此者,故上意為吉地而安之。禁藥初起,命名為仁壽殿,他如洪應雷壇,上有禱必至。如凝道雷軒,上畫日常御,皆無跡可問。惟清馥殿則整麗如故,外門曰仙芳,曰丹馨,內亭曰錦芳,曰翠芬,流泉石樑,頗甚幽致。
且松柏列植,蒙密蔽空,又百卉羅植於庭間,花時則今上亦時一遊幸。蓋其地又與萬壽宮稍隔,故得免焉。讀《連昌宮》詞,數世後舞榭猶存,轉眼已成蔓草,悲夫!
今西苑齊宮,獨大高元殿以有三清像設,至今崇奉尊嚴,內宮宮婢習道教者,俱於其中演唱科儀。且往歲世宗修玄御容在焉,故亦不廢。至萬曆庚子五月,忽下旨令見新,凡費物料銀二十萬、工匠銀十萬,不過油漆一番而已。然則修葺更當費幾何?乃知當時徐文貞力主毀,未為無見。
【無逸殿】世宗初建無逸殿於西苑,翼以豳風亭。蓋取詩書中義,以重農務。而時率大臣游宴其中,又命閣臣李時、翟鑾輩,坐講《豳風.七月》之詩,賞賚加等。添設戶部堂官,專領穡事。其後日事玄修,即於其地營永壽宮。雖設官如故,而主上所創春祈、秋報大典,悉遣官代行。撰青詞諸臣,雖暴直於無逸之傍廬,而屬車則絕跡不復至其殿。惟內直工匠寓居,彩畫神像,並裝潢瀉染諸猥事而已。至上甲辰年,翟鑾坐二子中式被議,鑾辨疏以日直無逸為辭。時,上奉道已虔,惟稱上元、高元,及元威、元功,而鑾椎樸尚舉故事,上大怒褫逐之,此後並殿亭舊名無齒及者矣。世宗上實未期月,西苑宮殿悉毀,惟無逸則至今存。至尊於西成時,間亦御幸,內臣各率其曹,作打稻之戲,凡播種收獲,以及野磕、農歌、徵糧諸事,無不入御覽。蓋較上耕耤田時尤詳云。今上甲申乙酉間,無逸燼於火。輔臣申吳縣等奏:「皇祖作此殿,欲後世知稼穡艱難,其慮甚遠,非他游觀比,宜以時修復。」上深然之。今輪奂尚如新也。
【西內】世宗自己亥幸承天后,以至壬寅遭宮婢之變,益厭大內,不欲居。或云逆婢楊金英輩正法後,不無冤死者,因而為歷,以故上益決計他徙。宮掖事秘,莫知果否。上既遷西苑,號永壽宮,不復視朝,惟日夕事齊醮。辛酉歲永壽火後,暫徙玉熙殿,又徙元都殿,俱湫隘不能容萬乘。時分宜首揆。
請移駐南城,蓋故英廟為上皇時所居也,天順間修飾完整,實遠勝永壽。上以當時遜位受錮之所,意甚惡之,聞分宜言大不懌。然是時方興三殿大工,縣官匱乏,無暇他營,分宜建議甚善,但倉卒不及避忌諱耳。時,華亭公為次揆,即封云:「今徵到建殿餘材尚多,頃刻可辦。」且薦司空雷禮材婿足任此役。
上大悅,立命華亭子璠以尚寶司丞,兼營繕主事,督其役。不三月宮成,上大悅,即日徙居,賜名曰萬壽。華亭進少師蔭子,璠亦躐遷太常少卿。雷司空禮加太子太保,大匠徐杲者,亦拜工部尚書,分宜僅拜加祿銀幣之賜。其年七月,即有御史鄰應龍之疏,分宜逐而世蕃戍矣。分宜一生以逢迎稱上旨,獨晚途片言稍逆,頓失權寵,豈天奪其魄耶?
雷司空古和,素名博洽,居官亦以勤勞著績,初以分宜同里厚善,得官六卿。時,窺知上意已向華亭,復去嚴事徐。其營萬壽一事,俱先有成謀,因分宜失旨,愈得間之以固寵。分宜恨甚,面詈之,雷答語甚誖,幾至攘臂,徐以此益厚之。世宗上賓未幾,萬壽宮殿悉已撤去,僅存階礎。若諸臣直廬,更榛莽不可問矣。而南內之完整,則至今如故也。識者謂華亭此舉於「三年無改」一段,稍未諳解云。雷在世宗末年,又進少保,再加少傅。隆慶二年,以上修祭樂器縻費,劾太監滕祥詞旨甚激,上不悅,令致仕,人議其迎合於先帝,而觸忤於新朝,借題賣直云。
【代祀】嘉靖十一年二月驚蟄節,當祈殼於園丘,上命武定侯郭勛代行。時,張永嘉新召還居首揆,夏貴溪新簡命拜宗伯,不聞一言匡正。獨刑部主事趙文華上言,切責而宥之。時,文華登第甫三年,其辭嚴而確,使其末路稍修潔,固儼然一直臣矣。次年十一月,大祀天於南郊,又命郭勛代之,大小臣遂無一人敢諫者。時,上四郊禮甫成,且親定分祭新制,遂已倦勤如此。至中葉,而高拱法官,臣下不得望清光,又何足異。
蓋代祀天地自癸巳始,至甲午後,遂不視朝。己亥幸承天還,途中火災,上僅以身免,因歸功神佑。壬寅宮婢之變,益以為事玄之效,陶仲文日重矣。然邵元節實以嘉靖三年召入,五年遂封清微妙濟守靜修真凝元衍范志默秉誠至一真人,給玉金銀牙印章各一,得密封言事。是時,鉛山費文憲為首揆,已不能有所諫正矣。至其後,是禮悅尚書,贈其父守義為太常寺丞,猶之可也。又封其師範文泰為清微崇玄守道凝神湛默履素養和衍法輔教真人,則濫極矣。至陶仲文更勸上以退居為祈天永命秘術,何論郊祀哉!
【聖誕忌辰同日】八月初十日,為孝慈高皇后忌辰,而世宗皇帝以是日誕生。及即位,禮臣毛文簡請先一日稱賀,但並習儀及山呼之禮,俱殺之。行之二年矣,至嘉靖三年,又遇聖誕,時禮部為汪文莊,請即以是日先行孝慈奉祭禮,然後嵩呼大慶,一切如先朝故事。上允之,四十餘年不復輟。則以孝慈雖開天聖母,而上則藩王入嗣,又中興聖主,自不相妨也。其時議者又云:正月初三日為宣莊忌辰,然孝武二廟,凡遇祭祀,得衣大紅吉服為比。是又不然,均為在天之靈,自不宜軒此輊彼。若嗣君必當自盡其誠,但普天臣子又欲申祝釐之敬,則先凶後吉,亦無不可。使其事在宋朝,又有洛蜀哭則不歌之爭,成一大黨論矣。
【世宗聖孝】嘉靖丙午外計言官拾遺疏,有貴州尋甸知府汪登不謹。當斥,吏部尚書廖紀覆疏,謂登以母老赴官偶遲,宜鎸秩示罰。上命降職三級,特改京官,以便其母就祿。蓋上聖性至孝,以登為母被議,故左其官,實優之也。其後陝西參議於湛者,直隸金壇人。以母老求改南方。言官糾其詭避,宜重懲,上又命改江西,便其迎養。吏部侍郎董玘以聞母喪久不奔赴,褫職。蓋錫類之孝如此。
嘉靖間,京師人張福欲圖賴鄰人張柱,自弒其母,謂柱殺之。既鞫得情,且有福姊為證。上謂必不然。再三研審,刑官執如初獻。上終不信,竟坐柱辟,蓋上謂世間無弒母之人也。
【講學見絀】世宗所任用者,皆銳意功名之士。而高自標榜,互樹聲援者,即疑其人主爭衡。如嘉靖壬辰年御史馮恩論彗星,而及吏部侍郎湛若水,謂素行不合人心,乃無用道學。恩雖用他語得罪。而此言則不以為非。至丁本年御史游居敬又論南太宰湛若水學術偏陂,志行邪偽,乞斥之,並毀所創書院。
上雖留若水,而書院則立命拆去矣。比湛歿請恤,上怒叱其偽學盜名,不許。因以逐太宰歐陽必進,其憎之如此。至辛未年九廟焚,給事戚賢等因災陳言,且薦郎中王畿當亟用。上曰:「畿偽學小人,乃擅薦植黨,命謫之外。」湛、王俱當世名流,乃皆以偽學見斥。至於聶雙江道學重望,徐文貞力薦居本兵,上以巽懦僨事逐之,徐不敢救。比世宗上賓,文貞柄國,湛、聶俱得恩贈加等。湛補諡文簡,聶補溢貞襄。蓋二公俱徐受業師,在沆瀣一脈宜然。而識者以為溢美,非世宗意矣。若王文成之歿,在嘉靖初年,既靳其恤典,復奪其世爵,亦文貞力主續封,備極優異,而物論翕然推服,蓋人情不甚相遠也。王龍溪位止郎署,且坐考察斥不得復官,故文貞不能為之地。即隆慶初元起廢,亦不敢及之,第為廣揚其光價耳。
湛文簡之學,以隨處體認天理為宗,而不免失之迂腐。如勸世宗求嗣,必收斂精神。上曰:「既欲朕收斂,則不必如此煩瀆。」其時即已厭之矣。聶貞襄任本兵,曲庇分宜孫嚴鵠冒功,為時所薄。及罷官南遠,遇倭亂暫留吳門,人問何以禦倭,則曰:「壯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。」聞者竊笑。如此經濟,何以支俺答哉!惟王龍溪聰明機警,辨材無礙,聞其說者解頤心折,即王文成當時亦歡服,以為門牆第一人。至徐華亭又為同心至友,推獎贊歡。如司馬公之與邵堯夫。又,龍溪性好游,以故安樂行窩所至,四方共重,逾於王公。同時同鄉錢緒山、唐一庵諸公,俱不爾也。
【進詩獻諛得罪】古今獻詩文頌聖者,史不勝紀,然惟世宗朝最為繁夥,乃遭際亦自不同。如嘉靖四年,天臺知縣潘淵,進嘉靖《龍飛頌》,內外六十四圖,凡五百段,一萬二千章,效蘇蕙織錦回文體以獻,其用心亦勤矣。上以其文字縱橫,不可辨識,命開寫正文再上之。然其時不聞有賞,尚不聞被罰也。
至嘉靖十三年,朝天宮道士張振通奏:「臣祝釐之暇,作《中興頌》詩二十一首,金臺八景,武夷九曲,皇陵八詠,以及瑞露、白鵲、白兔,俱有詩上進。乞賜宸翰序文。」下部議,以猥鄙陳瀆,替逾狂悖,希圖進用,詔下法司逮擊訊問。則進諛希恩反得譴矣。然猶黃冠也。嘉靖二十六年,朝覲竣事,上敕諭天下入覲官員,此不過舊例套語耳。而給事中陳棐者,將敕諭衍作箴詩十章上之,上大怒,謂棐舞文墨,輒欲將此上同天語,風示在外臣工,甚為狂僭。令自陳狀,棐服罪,乃降調外任。棐即議帝王廟斥去元世祖者,素善逢君,不為求榮得辱。
然前此乙未年春正月朔大雪,上諭大臣曰:「今日欲與卿等一見,但蒙天賜時玉耳。」禮卿夏言。即進《天賜時玉賦》以獻,上大悅,以忠愛褒之,甫逾年而入相矣。此非上同聖語乎?乃知富貴前定,聖主喜怒偶然值之,容悅無益也。
【賀唁鳥獸文字】世守朝,凡呈祥瑞者,必命侍直撰元諸臣及禮卿為賀表,如白龜、白鹿之類,往往以此稱旨,蒙異眷,取卿相。然在先朝固亦有。故事如永樂間,北京得白鵲,時仁宗監國,命宮臣撰表為賀。楊士奇以為不著題,即賀白龜、白鹿亦可。仁宗即命士奇改作,云:「望金門而送喜,馴丹陛以有儀。」又云:「與鳳同類,蹌蹌於帝舜之庭;如玉其葷,蒿在文王之囿。」仁宗大喜,云:「方是帝王白鵲。」命撤內膳賜之。士奇之見知,此亦一也。其後世宗廟,胡宗憲進白鹿,諸生徐謂作表,一時傳誦,而上不及知。及禮卿吳山賀表,實祠部郎徐學謨所作,為上特賞。未幾,山以不賀日食閒住,未嘗得表文力也。最後西苑永壽宮有獅貓死,上痛惜之,為制金棺葬之萬壽山之麓,又命在直諸老為文,薦度超升。俱以題窘不能發揮,惟禮侍學士袁煒文中有「化獅成龍」等語,最愜聖意。未幾,即改少宰,升宗伯,加一品入內閣,只半年內事耳。同一禽畜,同一諛詞,而不遇如此。
按白鵲為瑞,僅見於曹子建《魏德論》。嘉靖十年,鄭王厚烷貢二白鵲,上大喜,命獻宗廟及兩宮,頒示百官。廷臣為鵲頌、鵲賦、鵲論者盈廷,遂為獻瑞作俑。癸亥年八月,湖廣巡撫徐南金獻白鵲,云出自景陵,群臣表賀。昔楊椒山喜鴉惡鵲,謂鴉忠鵲佞也。鵲身為佞,又導人以佞。然楊文貞已先學鵲矣,何論嘉靖諸人。至若厚烷晚年,又極諫世宗事玄,上大怒,革爵錮之高牆。至穆宗即位,以忠正見褒,還爵復國。是又始鵲而終鴉矣,極堪捧腹。
先是弘治十七年,大名府元城縣民家,烏巢中生一白雛,因收豢之。及長,瑩潔如雪。時孝肅太皇太后上仙未久,咸以為上孝感所致,遂表獻之朝。上不受,卻還。甫逾年,而孝宗亦鼎成矣。白烏較鵲,不知孰佳,然為災不為祥如此。使在嘉靖朝,驟貴者不知幾人矣。
【廟議獻諂不用】嘉靖中,太廟被災,尋即鼎建,時,尚賓司丞輿首上議,請增建廟制倫次,繪圖上之,其意在尊睿宗也。上不悅,下法司鞫之,擬以納贖還職,上特命冠帶閒住。
輿即諛臣萼之子,將竊父故智取寵,不意其遭斥也。又數月,國子監司業江汝璧請備親廟,謂上享祀宗宮,考廟不可獨缺,宜奉皇考入居昭廟。又,請預立世室,以待皇考。其言無非尊興獻以媚上,而上不省。其冬,上自下諭,仍復舊制,太祖正南面之位,成祖以下,及睿考俱同堂而序,享畢,各歸於寢。
已如敕奉行矣。次年甲辰,又會議同堂異室之制。時,江汝璧已遷為左庶子矣,又上言「皇考入廟,宜遷於穆廟之首,與成祖對峙,三昭三穆列於前,成廟睿廟翼於左右。」蓋欲以興獻,為百世不祧之主也。又,贊善郭希顏,則請如太祖立四親廟,以明未有無父之國,無非為睿考計久遠,而上皆報寢。不逾歲,汝璧已進少詹事,坐科場事革職為民。希顏升中允,謫運副罷歸矣。蓋上入紹之初,大禮未定,人心方搖,故貴張、桂諸臣,以招徠天下,至是且二十年矣,稱宗入廟,禮無可加。而此輩憸邪,猶仍佞習,為橫飛直拜之地。甫出口,而上已洞悉其奸,斥逐不已。而郭希顏遂以弔奇至殺身,豈非下愚之尤哉!就江、郭兩疏細詳之,則汝璧之議,尤為狂恣蔑禮。
【捐俸助工】嘉靖二十年辛丑,九廟被毀。更建時,邊餉亦告匱。太宰許贊,議借百官之俸,上以非盛世事已之,真得治朝大體。今上甲申大峪壽陵興工,閣臣亦議令百官捐俸,上不許,蓋養廉為重,亦體群臣之一也。頃,三殿之災,群僚又欲捐俸助工,會議於中府。一御史奮筆書曰:「主上好貨。諸公捐俸是矣。倘主上好色,諸公何以處之?」皆赧然退散。其後各衙門公疏,或各官私疏,以捐俸為請,主上亦欣然俯從。
自此以後,為開礦,為抽稅,遍大地皆以大工為名,不復能遏止矣!
【工匠見知】世宗既以創改大禮,得愉快於志,故委毗春曹特重。如言,如嵩,如階,為宗伯時,其寄托已埒輔相。又以掀翻大獄,疑刑官皆比周撓法,立意摧抑之,即賢者多不以善去。至末年土林繁興,冬卿尤難稱職。一切優游養高,及遲鈍不趨事者,最所切齒,誅譴不逾時刻。最後趙文華為分宜義子,歐陽必進為分宜妻弟,特以貪戾與闒茸相繼見逐,權臣毫不能庇。而雷豐城以勤敏,獨為上所眷倚,即帝堯則哲之明,何以過之?終上之世,雷長冬曹,無事不倚辦。即永壽宮再建,雷總其成。而木匠徐杲,以一人拮據經營,操斤指示,聞其相度時,第四顧籌算,俄頃即出,而斷材長短大小,不爽錙銖。
上暫居玉熙,並不聞有斧鑿聲,不三月而新宮告成。上大喜,以故尚書之峻加金吾之世蔭,上猶以為慊也,杲亦謙退,不敢以士大夫自居,然其才自加人數等,以視文華、必進,直樸椒下材耳。
按奉天等三殿並奉天門災,在嘉靖三十六年四月。時,上迫欲先成門工,以便朝謁。而文華不能糾纏,屢疏遷延。上大怒,盡奪其官,而用必進,甫匝歲門成,必進得一品。則督工侍郎雷禮有勞,而躬自操作,則徐杲一人力也。又,三年而殿工無完期,必進以司空為苦海,營改左都,而上怒矣。甫一月分宜又勸上改必進吏部,而聖怒遂不可解。先革孤卿並兼官,未幾並尚書奪之,其去工部半歲耳,明年而三殿告成矣。然先一年永壽宮已災,旋奏工完,不特禮得一品,杲得正卿,而華亭亦因以進少師,乃子尚賓丞璠,躐拜太常少卿。識者不無代為恧焉。時,分宜以子世蕃官工部侍郎,反不得監工。求與璠同事,而上峻卻不許。退而父子相泣,不兩月禍起矣。比三殿落成時,徐杲已稱尚書,上欲以太子太保寵之,而徐華亭力沮,謂無故事,得中止,僅支正一品俸。雷亦僅以宮保轉宮傳。其他在事諸臣,升賞亦止不行,僅拜銀幣之賜。以較永壽宮加恩,百不及一矣。時,上愛念杲不已,倘再有營建,杲必峻加,即華亭亦不能尼也。
【觸忌】古來人主多拘避忌,而我朝世宗更甚。當辛巳登極,御袍偶長,長屢俯而視之,意殊不愜。首揆楊新都進曰:「此陛下垂衣裳而天下治。」天顏頓怡。晚年,在西苑召太醫院使徐偉察脈,上坐小榻,衰衣曳地,偉避不前。上問故,偉答曰:「皇上龍袍在地上,臣不敢進。」上始引衣出腕。珍畢,手詔在直閣臣曰:「偉頃呼地上,具見忠愛。地上人也,地下鬼也。」偉至是始悟,喜懼若再生。又乙丑會試第一題為「綏之斯來」二句,下文則「其死也哀」。上已惡之矣。第三題《孟子》,又有兩「夷」字,時上苦虜之擾,最厭見「夷」、「狄」字面,至是大怒,欲置重典。時主文為高新鄭,徐華亭詭辭解之而止。然初年講章,有進《曾子.有疾章》,去卻「人之將死」一節,上謂:「死生常理,有何嫌疑?」促令補進。
又似豁然無所諱者。蓋進講時,講官為學士徐瑨,上方富於春秋,嗣位未久,樂聞啟沃,恐臣下有所避匿,故亦優容。至乙丑之春,上年已六旬,不豫且久,宜其倦勤多疑也。
按世廟晚年,每寫「夷」、「狄」字,必極小,凡詔旨及章疏皆然。蓋欲尊中國卑外夷也。而新鄭出題犯之。又有前一題,益益原作蓋。據寫本改。疑其詛咒矣。高之得免,謂非全出華亭不可。新鄭晚途與徐講和書,亦引先帝見疑,賴公調解為言,亦是天理難泯處。
宋南渡後,人主書「金」字俱作「今」,蓋與完顏世仇,不欲稱其國號也。至高宗之劉貴人、寧宗之楊后,所寫「金」字亦然,則宮閫亦改用矣。然則世宗之細書,亦不為過。
【正嘉御寶之毀】御寶凡十七。正德九年甲戌,大內遭火,寶璽散佚。至嘉靖四十五年之冬,則世宗已不豫久矣,乃下詔曰:「先朝甲戌遇災,御寶凡六,其五已遭毀。」命所司覓美玉補造。想十七寶者,大半範金為之,而此六璽乃玉製耶?然嘉靖十八年,上又添製七顆,合之世守者為廿四矣。辛酉西苑之災,則歷代所傳,盡付煨燼,所少奚止五寶?意者聖主諱言。而托之甲戌耶?
【符印之式】秦天子六璽,唐始有八寶。宋世尚循其制,至徽宗而加九,南渡至十一,皆非制也。本朝初有十七寶,至世宗加制其七,今掌在符臺者共二十四寶,蓋金玉兼有之。若中宮之璽,自屬女官收掌。更有太祖所作白玉印,曰「厚載之紀」,以賜孝慈后者,至今相傳寶藏。若歷朝太后,則每進徽號一次,輒另鑄新稱一次,皆用純金。此故事皆然。
其臣下印信,則文武一品二品衙門,得用銀造,三品以下俱用銅,惟以式之大小分高卑。兩京兆雖三品,印亦銀鑄,則以天府重也。以上俱用九疊篆文,不知取義謂何?唐宋以來並無此篆法,蓋創自本朝。意者乾元用九之意乎?巡按御史用方印,其式最小,比之從九品巡檢僧道衙門,尚殺四之一。又百官印止一顆,惟巡按則有循環二印,以故拜命即佩印綬,且其文八疊,與大小文武特異。豈以斧繡雄劇,特變其制耶?此外,則各鎮掛印總兵官,如征南、征西、鎮西、平羌、鎮朔、征蠻、平蠻、征虜諸將軍,俱銀印,視一品稍殺,二品稍豐,獨以虎為鼻鈕,且篆文為柳葉,則百僚中所未睹。其他添設大帥,雖事體不殊,而另給關防,與督撫文臣無異矣。明興,無正任大將軍,國初徐武寧達曾一領之,其他則必帶軍號。如徐達、藍玉、馮勝、邱福、盛庸、領征虜,楊洪、朱永。領鎮朔,仇鸞領平虜,俱得稱大將軍,而印之制無可考據矣。內閣大學士位不過五品,而所用文淵閣印臺,僅一寸七分,略似御史巡方印,乃亦用銀,視一二品,其重可知。且玉筋篆文,與主上御寶書法相埒,宜其權超百辟也。邱福北征失律,並印亦亡,屢購不得,後於沙漠夜吐光怪,始縱跡得之。仇鸞病篤,藏印內寢,忽躍出於地有聲,尋奪印暴死戮屍。而文淵閣印,自今上丙戌失後,再鑄則閣權漸削,陵夷以至今日。蓋將相二大柄,關於印章如此。
【嘉靖青詞】世廟居西內事齋醮,一時詞臣,以青詞得寵眷者甚眾。而最工巧最稱上意者,無如袁文榮、董尚書,然皆諛妄不典之言。如世所傳對聯云:「洛水玄龜初獻瑞,陰數九,陽數九,九九八十一數,數通乎道,道合元始天尊,一誠有感。
岐山丹鳳兩呈祥,雄鳴六,雌嗚六,六六三十六聲,聲聞於天,天生嘉靖皇帝,萬壽無疆。」此袁所撰,最為時所膾炙,他文可知矣。時,每一舉醮,無論他費,即赤金亦至數千兩,蓋門壇扁對皆以金書,屑金為泥,凡數十碗,其操筆中書官,預備大管,泚筆令滿,故為不堪波畫狀,則袖之,又出一管。凡訖一對,或易數十管,則袖中金,亦不下數十銖矣。吾邑談相輩,既以此得貳卿,且致富云。
【嘉靖始終不御正宮】大內乾清宮,以正德九年遇災,旋鳩工創建。役尚未竣,比肅皇以正德十六年四月,自郢中入奉大統,暫居於文華殿,亟促冬宮書夜繕治,至十月而落成,上始移蹕。臨御垂二十年,至己亥南巡,則永壽宮已成,至壬寅宮婢之變,上因謂乾清非善地,凡先朝重寶法物,盡徙實其中。後宮妃嬪俱從行,乾清遂虛。直至丙寅上賓,始返龍蛻於大內。
蓋自踐阼之初,及彌留之際,皆於別宮行吉凶禮。說者謂世宗以禁中為列聖升遐之所,意頗疑懼。而永壽則文皇舊宮,龍興吉壤,故聖意屬之。古云:「先天而天弗違。」世宗有焉。
【大行喪禮】本朝大行皇帝皇后初喪,每寺各聲鐘三萬杵。
蓋佛家謂地獄受諸苦者,聞鐘聲即蘇,故設此代亡親造福於冥中。非云化者有罪,為之解禳也。聲鐘一事,累朝皆見之詔旨,蓋自唐宋以來,相沿已久。惟冥鏹最屬無謂,今貴賤通用之。
如周世宗發引,以楮為金銀錁,黃者名「泉臺上寶」,白者名「冥游亞寶」,已為可笑。至宋高宗梓宮就道,百官奠用紙錢差小,孝宗不悅,諫官云:「紙錢乃釋氏使人以過度其親者,本非聖主所宜。」孝宗曰:「邵堯夫何如人,祭先必用紙錢。豈生人處世,如汝輩能一日不用錢乎?」則此亦相傳故事。本朝雖用而不以此相高,賢於前代多矣。
【實錄紀事】世、穆兩朝實錄,皆江陵故相筆也,於諸史中最稱嚴核。其紀新鄭將去,為南北科道及大小臣工所聚劾,以為皆迎合時情,而參高保徐,尤屬諂媚。況上未嘗有意棄徐,紛紛保之何為?其言可謂至公。及至奪情戀位,一切保留,偏大小南北倍於諂徐之時,而杖譴忤意者以快睚眥,又有華亭所不為者。其於新鄭幕客吏科都給事韓原川等,亦極筆醜詆,目為無忌憚小人。豈非真正實錄!及吏科都陳錦江等入幕後,獻諛畫策,與韓蒲州諸公無異,顧一一任為腹心,資其角距,恬不為異。則笑人適以自笑也。頃見屠緯真《曇花記》,其填詞皆無足取,惟內戶杞說白云:「我做秀才時,也曾罵過李林甫來。」此一語也,亦後來黃扉藥石矣。
【實錄難據】本朝無國史,以列帝實錄為史,已屬紕漏。
乃太祖錄凡經三修,當時開國功臣,壯猷偉略,稍不為靖難歸伏諸公所喜者,俱被劃削。建文帝一朝四年,蕩滅無遺。後人搜括捃拾,百千之一二耳。景帝事雖附英宗錄中,其政令尚可考見,但曲筆為多。至於興獻帝以藩邸追崇,亦修實錄,何為者哉!其時總裁費文憲等,苦無措手,至假借承奉長史等所撰實錄為張本,後書成,俱被酬賞。至太監張佐輩,濫受世錦衣,可哂亦可歡矣。今學士大夫有肯於秘閣中借錄其冊、一展其書者乎?止與無雙字同,其修《承天大志》亦然,但開局太遲,詞林諸公,各具事希寵,紛紛不定,比成未幾,則世宗已升遐矣。總之,皆不經這舉也。
【兩朝仁厚】世宗末年,一更嚴明之政,如海忠介狂戇尚能容之。貽謀穆廟,以迨今上,禮遇士大夫,絕無往年論報見法之事。惟初政逮訊廷杖數君子,皆出權相意,後皆不次登用。
僅臨江錢知府,以濫刑被劾坐辟,亦意在重微酷吏。終以輔臣請貸,至今長擊。李見羅中丞,以滇事下獄七年而從戎。近年礦稅忤旨者,或致逮繫,非久即釋。惟曹心洛侍御,以爭東封,在獄稍久,頃得旨編戍,出獄之日,京師擁曹歡呼者數萬人,且頌聖主如天之量云。
【主上改臣下名】世宗時,喜改臣下姓名,如改張相國璁為孚敬,改袁中丞貞吉姓為衷,又改指揮僉事琴大鳴為大聲是也。穆宗朝,掖縣趙宦為御史,因巡方題差,上見名不雅,改為煥,今歷大司空以侍養歸。弟名耀,亦拜御史,後以中丞撫遼左,亦請告歸養。其父名孟,以明經官教授,得封吏部左侍郎。二子俱為大九卿,在膝下娛侍,尤不易得云。
趙長公巡方,為陝西巡茶任滿,而乃弟代之,兄弟交承,亦一時佳話。事在今上初元。
【聖主命名】今上以全亥八月生於裕邸。時世宗惑於「二龍不相見」之說,凡裕邸喜慶,一切不得上聞。是年四月西苑玉兔生子,七月有白龜卵育之瑞,廷臣俱上表賀。而今上彌月,不敢請行翦髮禮。至穆宗即位,大臣以立太子請,上命先命名,徐議冊立,始以元年正月賜今御名。故事命名在百日,至是睿齡已五歲矣。從來朱邸皇孫,未有愆期至此者。然而次年即主震方,又四年龍飛,開萬億年盛治,千古未有也。
【朝覲官進獻】近以國用匱乏,議加田賦,加關稅,以至搜索贖鍰,且有「無礙官銀」之說。夫既曰官銀,那有無礙之理,真掩耳盜鈴也!當穆宗戊辰外計時,陝西副使姜子羔者上言:朝覲官各有路費及饋遺私帑,宜令進獻羨餘以佐國計。且限為定制:布政司三百兩,按察司二百兩,苑馬行太僕一百兩,運司府正二百五十兩,府佐一百兩,州縣正官二百兩,州縣佐五十兩。上曰:「進獻非事體,且國用亦不藉此。其勿許。」且並禁入朝官員不得借覲名科派。大哉王言,與歲進月進者天壤矣。姜未幾即轉行太僕,稍示裁抑,猶有太平氣象云。
【今上聖孝】今上初登極,尊禮兩宮。嫡母陳皇后,上號仁聖皇太后。生母李皇貴妃,上號慈聖皇太后。每遇大慶輒增二字。至丙申年則仁聖上仙,慈聖獨享天下之養,慶典頻舉。
丙午之春,以皇太子元孫誕生,加上徽號。曰慈聖宣文明肅貞壽端獻恭喜皇太后,則聖壽僅六十有二。
按本朝母后得親見曾孫者,惟孝肅周后一人,今慈聖福履正同。但孝莊后先崩,時孝肅為邪說所惑,慮他日不得與英宗同穴,欲改葬孝莊於他所,賴大臣力諍而止。今慈聖在位,事仁聖最恭,歲時尚執嫡庶之禮。仁聖上仙,悲慕逾禮,宜其備享榮哀。今上聖孝又千古所無,白玉欄觀牡丹,正偕先帝遊賞,無意人間信有之矣。
【今上御筆】今上自髫年即工八法,如賜江陵吳門諸公堂扁,已極偉麗,其後漸入神化。幼時曾見中貴手中所捧書金扇,龍翔鳳翥,令人驚羨。嗣後又從太倉相公家,盡得拜觀批答諸詔旨,其中亦間有改竄,運筆之妙,有顏柳所不逮者,真可謂天縱多能矣。
【貞觀政要】今上聖學高邃,遠非臣下所及。如戊子二月,以春和初啟講筵,上御文華。講畢,復傳諭閣臣申時行等,曰:「唐魏徵為何如人?」對以徵能強諫,亦是賢臣。上駁云:「徵先事李密,再事建成,後事太宗,忘君事仇,固非賢者。」
其時產臣以伊尹就湯就桀為比,已非其倫,又引太祖時佐命劉基等皆元舊臣,顧其人可用否耳,此語尤為失當。劉基輩用夏變夷,豈魏徵處角逐時可擬!上遂置不問。又傳聖諭云:「唐太宗協父弒兄,家法不正。」閣臣對曰:「倫理果虧,閨門亦多慚德,但納諫一事可取耳。」此語稍為得之。上意終不釋,命罷《貞觀政要》,而講《禮記》。閣臣又言宋儒云:「讀經則師其意,讀史則師其跡,宜令《通監》與《禮經》參講。」
上允之。乃命先講《尚書》,徐及《通監》,以至《大學衍義》。上之於經史,後先權宜審矣。至評論魏徵、太宗,真千古斧鉞。惜乎對風諸語,稍未能助高深耳。
《通鑒》一書,今上元年冬杪,張居正當國,將本年講章進呈,已首列此書,上命鏤版印行矣。今閣臣何又以《通鑒》為請,似乎未經御覽者。意或卷帙浩汗,啟沃未竟耶?然《貞觀政要》,亦上初御講幄,輔臣即以勸講,至是乃厭薄中輟。
或以張居正所進,終未審當聖意耶?然自政要罷後,次年四月遂不復御文華。廣廈細旃,迄成塵坌,輔臣屢請不允。其年冬,即有評事雒於仁「酒色財氣」四箴之疏。庚寅元旦召對以後,閣臣亦不得復望天顏矣。唐太宗貞觀之治,季年亦少遜焉。蓋古今同一慨矣。
【沖聖日講】列聖經筵,每月用初二、十二、廿二、凡三日。而日講則不拘期,一切禮儀視經筵俱減殺,僅侍班閣部大臣,與詞林講官,及侍書等官供事。然聖體稍勞,則不御之日居多,值日詞臣依例進講章,以備乙覽而已。今上初登大寶,江陵相建議,上每日於日初出時駕幸文華,聽儒臣講讀經書。
少憩片時,復御講筵,再讀史書。至午膳而後還大內。惟每月三六九常朝之日始暫免,此外即隆冬盛暑無間焉。以故十年之中,聖學日新,坐致太平之治。昔英宗御極亦在幼沖,初不聞三楊諸公有此朝夕納誨,遂使王振得盜國柄,幾危宗社。則主上早歲勵精,真可只千古矣。
【今上待馮保】上初以慈寧及江陵故,待馮榼厚,而不堪其鈐束,屢有以折之。一日,上御日講畢,書大字賜輔臣等,馮榼侍側,立稍傾欹,上據以巨筆濡墨瀋過飽,擲其所衣大紅衫上,淋淳幾滿。馮榼震懼辟易,江陵亦變色失措。上徐書畢,起還內。時戊寅己卯間事,故相申吳門已從講筵入閣,是日正得上所賜大字,其長公職方為予言。此時上意已作李輔國、魚朝恩之想,而馮榼尚以少主視之,了不悟也。後惟癸巳年王太倉為首揆,蘭谿、新建為次,因自講得御筆大字。是後遂不復賜。
【壬寅歲厄】世宗中年,靜攝齋居,不御朝已久。至壬寅冬十月,而有宮婢之變,主上已瀕危,至丙夜始能言。醫官用去血劑稍蘇,猶數日始能復故。從此聖體愈康,又二十五年丙寅,而龍馭始上升。真古來奇事,載籍所未睹。今上御極之三十年壬寅二月,上不豫數日,至十六日己卯遂大漸。上急召輔臣及部院大臣,入至啟祥宮,時內閣止沈一貫一人耳,至則中官及鄭貴妃俱避不侍,上命太子及諸王跪聽,上呼沈近前聽諭云:「朕享國已久,亦無所憾,佳兒佳婦,今以付先生,輔之為好皇帝,勸其講學勤政。且命向來礦稅悉罷,並諸無稽之徵停止,釋詔獄及法司擊囚,還職起用建言得罪諸臣,此後遂當捨諸臣而去矣。」按此即玉幾末命。比及二更,而上稍蘇。至次日庚辰,則聖躬頓安,寢膳復舊。蓋垂殆者僅一書半夜耳。時東宮成婚甫三日,故有「佳兒佳婦」之語,如唐太宗故事。
是時垂拱內廷,不視朝者亦十年矣。今上神明威斷,動法皇祖,而罹災之歲,亦屬壬寅,恰恰六十年。豈非上天仁愛,同一示警哉!上所頌聖諭,旋即取回。雖普天有反汗之疑。又三年為乙巳冬,命稅務歸並,有司封閉礦洞,撤回內臣,出孑遺於水火,聖德遠被,共祝聖壽。較之世宗再御二十五年,行且什佰倍之矣。
【壬寅上壽】壬寅之歲,上聖齡甫滿四旬,而御極已三十年。至秋八月,值上萬壽聖節,內廷暬御輩,思別效嵩祝,以博天顏一啟者,乃以上誕生及在宥,合之為七十歲,上南山之觴。大小監局,競奢鬥侈,罄其力以備進奉。時礦稅甫罷而旋興,諸采榷使,方憂喜交並間,得此消息,爭市瑰異未名之寶,名「孝順錢糧」。充金帛之媵,左藏為之充牣。聖情果大怡,嗣後乾德、壽皇、小南內諸工,及造龍鳳船亭之屬,一切惟群下所請。而榷稅縱橫,愈不可諫止矣。然但行之禁掖,惟閹尹宮娃輩共獻諛詞而已,不以聞之大廷。故諫官無敢以其事顯諍者。蓋長生久視,固聖主所樂聞,況春間啟祥,召臣下,驚魂甫定。此舉雖似不經,亦古所謂此非惡心也。
【百年四葉】邵康節謂自本朝建隆受命以後,百年而僅止四葉,詫以為近古所未睹。昭代歷年之久,前此不必言。即如世宗以辛巳入纘,在位四十六年,中更穆宗之隆慶,而為今上之壬申御極,今年己未,恰已九十九年,只三葉耳。而聖躬強豫,方共日升月恒。三皇御宇俱百年以外,茲且將四之。使康節生今日,其慶幸又何如也?
【北臺】今上仁儉,至土木事尤為減省。惟辛丑年於禁城內乾方築一高臺,臺名曰乾德臺,閣名乾祐閣,其鉅麗不待言,而高入雲表,望之真如五城十二樓。頃駙馬萬仲晦招同戚里諸公,入游西苑,因試登之,如旋蠡然,殊不覺足力之疲。每一層即有一小殿,几榻什物畢具,凡數轉未至其巔,已平視兔兒山矣。時天曙未久,萬瓦映日,大內樓臺,約略在目。悚然心悸,急促同行諸公趨下。聞落成時,主上以軟輿升陟,則宮城外巷陌街,逵如靈濟宮前後一帶,皆近在眉睫。聖心亦以下瞰為非體,嗣後僅以月夜再登。今宸游不至,已數年矣。
【章奏留中】先朝章奏亦有不報聞者,然多是奏本。若題本用印,則係衙門公事,例不留中。即不當上意,再三更改亦可。自今上厭臣下之屢聒,一切庋之禁中,屢催不下。初亦甚以為為苦,久而稍習,遇大小興革,主者自行其意,第具本題知,不復取上意可否。而大權反下移矣。臺省建白,間有當取旨者,則建言之人上疏以後,即請謁政府,云此本當條旨云云。
政府即唯唯如命,一同屬吏之稟承於長官,其名曰講旨。此互古未有之事,福清在時,尚未然。
【端陽】京師及邊鎮最重午節,至今各邊,是日俱射柳較勝。士卒命中者,將帥次第賞齎。京師惟天壇遊人最勝,連錢障泥,聯鏢飛鞚,豪門大估之外,則中官輩競以騎射為娛,蓋皆賜沐請假而出者。內廷自龍舟之外,則修射柳故事,其名曰「走驃騎」。蓋沿金元之俗,命御馬監勇士馳馬走解,不過御前一逞迅捷而已。惟閣部大老,及經筵日講詞臣,得拜川扇香藥諸賜,視他令節獨優。今上初年猶然,自內操事興,至甲申歲之午日,預選少年強壯內侍三千名,俱先嫻習騎射,至期彎弧騁轡,云錦成群,有京營所不逮者。上大悅,黨賚二萬餘金。
然是日酷熱,當值候操諸榼,擐甲操兵,伺令於赤日中,因而喝死者數人。按禁本非觀兵之所,其事起於正德初年,蓋不特八虎輩各有裨列校,仿效外廷,而本兵王恭襄,亦頂罛刺飄靛纓,雜處於中貴之中矣。今上因癸未謁陵,始選內臣具軍容扈從,旋蹕後益廣其伍,俱江陵敗後事也。近年來則內教場已鞠為茂草,想武事置不講矣。聞之先輩云:孝宗在御日,遇午節會於便殿手書一桃符,云:「彩線結成長命縷,丹砂書就辟兵符。」蓋聖主好文,宴衎自娛,又與後聖不同如此。其後午節,惟世宗初元,曾奉兩宮聖母游娛,最後十五年,又同李時、夏言、郭勛泛舟西苑,賦詩唱和。按介子推以五月五日自焚,而古來就以冬至後一百五日禁火,太原之地峭冷未解,因禁煙寒食。人多有死者。何不考訂改正?既令楚晉二忠臣各享極唁,民間餕角黍之餘,即寒食。不至傷生也。附以解頤。
【七夕】七夕暑退涼至,自是一年佳候。至於曝衣穿針、鵲橋牛女,所不論也。宋世,禁中以金銀摩睺羅為玩具,分賜大臣。今內廷雖尚設乞巧山子,兵仗局進乞巧針,至宮嬪輩則皆衣鵲橋補服,而外廷侍從不及拜賜矣,惟大榼輩以瓜果相餉遺。民間則閨閣兒女尚修乞巧故事,而朝家獨無聞。意者盂蘭會近,道俗共趨,且中原遺祭陵寢,尤國家重典,無暇他及耳。
江南李煜以七夕生,至期其弟從益自潤州赴賀,乃先一日乞巧,江浙間俱化之,遂以成俗,直至宋化間始詔更定仍為七夕。亦奇事也。
【扈從頒賜】至尊初登極,行郊祀大禮,其四品以上,及禁近陪祀官,俱賜大紅織金
袍。若恭謁諸陵及行大閱,則內閣輔臣俱賜蟒衣,或超等賜服,至鸞帶金銀瓢繡袋等物,以壯扈從。其次即日講官,以至文武勛戚、部府大臣,俱沾繡帶綵帶之賜。皆主上肇行大禮,特恩殊典一次耳。惟閣臣未及受賜者,則於嗣舉補給,他官不爾也。又錦衣衛官登大堂者,拜命日即繡春刀鸞帶大紅蟒衣飛魚服,以便扈大駕行大祀諸禮。其常朝亦衣吉服,侍立於御座之西,以備宣喚,其親近非他武臣得比。以故右列豔之,名為武翰林。
【六曹答詔稱卿】從來六尚書與左右都御史,一切謝恩乞休之類,旨下皆稱卿,以示重,不論南北也。嘉靖之末,以至今上初年,凡南六卿一切叱名,識者以為非體。萬曆己亥大計,南六卿自陳,旨下,有得稱卿者,一時以為榮遇。自後漸復舊制,可謂釐正陋規矣。王給事忽於建白疏內,輔臣條旨之,謂其獻媚大僚,為植黨地,蓋未諳典故耳。
【御座後扇】今主上御門常朝,黼扆之後,內執一有柄之物,若擎扇然,用黃帕裹之,自上升座擁蔽於後,降座則撤去,從來不曾展開。或疑為雉尾之屬,終莫知其真。後聞其名曰「卓影」,乃先朝外夷所貢瑞物,最能祓除不祥,以故臨朝輒舉,以衛御座。未知果否?
【礦場】今開礦場遍天下,生民罹其毒,說者以始禍歸罪張新建相公。因考永樂十三年,太監王房等督夫六千人於遼東黑山淘金,凡九十日,得金八兩。又永樂十五年,有言廣西南丹州礦發者,命內臣開採,歲餘得九十六金,旋變為錫乃止。
胡文穆當國,江西之吉水人,成化十年,湖廣寶慶府開金礦,歲役夫五十五萬,湖南民為水淹死,及虎豹所食無算,僅得金三十五兩,始報罷。時,彭文憲當國,彭亦江西之安福人。
【礦害】今開礦偏天下,為世亂階。然權屬內榼與無賴奸宄,故致紛紜耳。按宋金冶有二十一處,銀冶則登號等二十三州,又三軍一監,共冶場八十有四。皇祐中,得金萬五千餘兩、銀二十一萬餘兩,其後銀又增九十餘萬兩,蓋所入止此。堂堂天朝,安用經刀錐之利?然皆守令為政,閭閈受害猶淺。今日則敲樸善良,必足其數,發塚夷山,以為協取之術矣。
宋仁宗皇祐中,金脈大發於登、萊州,其民掘地採取,至有一塊重二十斛者,取之不竭,是時為宋盛世,豈真地不愛寶耶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