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剛正
韋仁約彈右僕射褚遂良,出為同州刺史。遂良復職,黜仁約為清水令。或慰勉之,仁約對曰:「僕守狂鄙之性,假以雄權,而觸物便發。丈夫當正色之地,必明目張膽,然不能碌碌為保妻子也。」時武侯將軍田仁會與侍御史張仁禕不協,而誣奏之。高宗臨軒問仁禕,仁禕惶懼,應對失次。仁約歷階而進曰:「臣與仁禕連曹,頗知事由。仁禕懦而不能自理。若仁會眩惑聖聽,致仁禕非常之罪,則臣事陛下不盡,臣之恨矣。請專對其狀。」詞辯縱橫,音旨朗暢。高宗深納之,乃釋仁禕。仁約在憲司,於王公卿相未嘗行拜禮,人或勸之,答曰:「鵰鶚鷹鸇,豈眾禽之偶,奈何設拜以狎之?且耳目之官,固當獨立耳。」後為左丞,奏曰:「陛下為官擇人,非其人則闕。今不惜美錦令臣制之,此陛下知臣之深矣,亦微臣盡命之秋。」振舉綱目,朝庭肅然。
李義府恃恩放縱,婦人淳于氏有容色,坐繫大理,乃托大理丞畢正義曲斷出之。或有告之者,詔劉仁軌鞫之。義府懼謀泄,斃正義於獄。侍御史王義方將彈之,告其母曰:「奸臣當路,懷祿而曠官,不忠;老母在堂,犯難以危身,不孝。進退惶惑,不知所從。」母曰:「吾聞王陵母殺身以成子之義,汝若事君盡忠,立名千載,吾死不恨焉!」義方乃備法冠,橫玉階彈之。先叱義府令下,三叱乃出,然後跪宣彈文曰:「臣聞春鸚鳴於獻歲,蟋蟀吟於始秋,物有微而應時,士有賤而言忠者。」乃庭劾義府曰:「臣聞誣下罔上,聖主之所宣誅;心狠貌恭,明時之所必罰。是以隱賊掩義,不容唐帝之朝;竊幸乘權,終齒漢皇之劍。中書侍郎李義府,因緣際會,遂階通職。不盡忠竭節,對揚王休;策蹇勵弩,祗奉皇眷。而乃馮附城社,蔽虧日月;托公行私,交遊群小。貪冶容之美,原有罪之淳于;恐漏泄其謀,殞無辜之正義。挾山超海之力,望此猶輕;回天轉地之威,方斯更烈。此而可恕,孰不可容?方當金風屆節,玉露啟途,霜簡與秋典共清,忠臣將鷹鸇並擊。請除君側,少答鴻私,碎首玉階,庶明臣節。」高宗以義方毀辱大臣,言詞不遜,貶萊州司戶。秩滿,於昌樂聚徒教授。母亡,遂不復仕進。總章二年,卒。撰《筆海》十卷。門人何彥先、員半千制師服三年,喪畢而去。
李昭德,則天朝諛佞者必見擢用,有人於洛水中獲白石,有數點赤,詣闕請進。諸宰臣詰之,其人曰:「此石亦心,所以進。」昭德叱之,曰:「洛水中石豈盡反耶!」左右皆失笑。昭德建立東都羅城,及尚書省洛水中橋,人不知其役而功成就。除數兇人,大獄遂罷。以正直庭諍,為皇甫文所構,與來俊臣同日棄市。國人歡憾相半,哀昭德而快俊臣也。
魏元忠以摧辱二張,反為所構,雲結少年,欲奉太子。則天大怒,下獄勘之。易之引張說為證,召大臣,令元忠與易之、說等定是非。說佯氣逼不應。元忠懼,謂說曰:「張說與易之共羅織魏元忠耶!」說叱曰:「魏元忠為宰相,而有委巷小兒羅織之言,豈大臣所謂?」則天又令說言元忠不軌狀,說曰:「臣不聞也。」易之遽曰:「張說與元忠同逆。」則天問其故,易之曰:「說往時謂元忠居伊周之地。臣以伊尹放太甲,周公攝成王之位,此其狀也。」說奏曰:「易之、昌宗大無知,所言伊周,徒聞其語耳,詎知伊周為臣之本末。元忠初加拜命,授紫綬,臣以郎官拜賀。元忠曰:『無尺寸功而居重任,不勝畏懼。』臣曰:『公當伊周之任,何愧三品。』然伊周歷代書為忠臣,陛下不遣臣學伊周,使臣將何所學?」說又曰:「易之以臣宗室,故托為黨。然附易之有臺輔之望,附元忠有族滅之勢。臣不敢面欺,亦懼元忠冤魂耳。」遂焚香為誓。元忠免死,流放嶺南。
張易之、昌宗方貴寵用事,潛相者言其當王,險薄者多附會之。長安末,右衛西街有榜云:「易之兄弟、長孫汲、裴安立等謀反。」宋璟時為御史中丞,奏請審理其狀。則天曰:「易之已有奏聞,不可加罪。」璟曰:「易之為飛書所逼,窮而自陳。且謀反、大逆,法無容免,請勒就臺勘當,以明國法。易之等久蒙驅使,分外承恩,臣言發禍從,即入鼎鑊。然義激於心,雖死不恨。」則天不悅。內史楊再思遽宣敕命,令璟出,璟曰:「天顏咫尺,親奉德音,不煩宰臣。擅宣王命。」左拾遺李邕歷階而進曰:「宋璟所奏,事關社稷,望陛下可其所奏。」則天意若解,乃傳命令易之就臺推問。斯須,特敕原之,仍遣易之、昌宗就璟辭謝。拒而不見,令使者謂之曰:「公事當公言之,私見即法有私也。」璟謂左右:「恨不先打豎子腦破,而令混亂國經,吾負此恨。」時朝列呼易之、昌宗為五郎、六郎,璟獨以官呼之。天官侍郎鄭杲謂璟曰:「中丞奈何喚五郎為卿。」璟曰:「鄭杲何庸之甚,若以官秩,正當卿號;若以親故,當為張五郎、六郎矣。足下非張氏家僮,號五郎、六郎何也!」杲大慚而退。
宋璟,則天朝以頻論得失,內不能容,而憚具公正,乃敕璟往揚州推按。奏曰:「臣以不才,叨居憲府,按州縣乃監察御史事耳。今非意差臣,不識其所由,請不奉制。」無何,復令按幽州都督屈突仲翔。璟復奏曰:「御史中丞,非軍國大事不當出使。且仲翔所犯,贓污耳。今高品有侍御史,卑品有監察御史,今敕臣,恐非陛下之意,當有危臣,請不奉制。」月餘,優詔令副李嶠使蜀。嶠喜,召璟曰:「叨奉渥恩,與公同謝。」璟曰:「恩制示禮數,不以禮遣璟,璟不當行,謹不謝。」乃上言曰:「臣以憲司,位居獨坐。今隴蜀無變,不測聖意,令臣副嶠,何也?恐乖朝庭故事,請不奉制。」易之等冀璟出使,當別以事誅之。既不果,伺璟家有婚禮,將刺殺之。有密以告者,璟乘事舍於他所,乃免。易之尋伏誅。
薛懷義承寵遇,則天俾之改姓,云是駙馬薛紹再從叔。或俗人號為「薛師」,猖狂恃勢,多度膂力者為僧,潛圖不軌。殿中侍御史周矩奏請按之。則天曰:「不可。」矩固請,則天曰:「卿去矣,朕即遣來。」矩至臺,薛師亦至,踏階下馬,但坦腹於牀。將按之,薛師躍馬而去,遽以聞則天。則天曰:「此道人患風,不須苦問。所度僧,任卿窮按其事。」諸僧流遠惡州。矩後竟為薛師之所構,下獄死。
則天朝,契丹寇河北,武懿宗將兵討之,畏懦不進。比賊退散後,乃奏滄瀛等州詿誤者數百家。左拾遺王永禮廷折之曰:「素無良吏教習,城池又不完固,遇賊畏懼,苟從之以求生,豈其素有背叛之心耶?懿宗擁兵數萬,聞賊輒退走,失城邑,罪當誅戮。今乃移禍草澤詿誤之人以自解,豈為臣之道。請斬懿宗,以謝河北百姓。」懿宗惶懼。諸詿誤者悉免。
中宗朝,鄭普思承恩寵而潛圖不軌。蘇瑰奏請按之,以司直范獻忠為判官。環奏收曾思。曾思妻得倖於韋庶人,持敕於御前對。中宗屢抑瑰而理普思,應對頗不中。獻忠歷階而進曰:「臣請先斬蘇瑰。」中宗問其故,對曰:「蘇瑰,國之大臣,荷榮貴久矣,不能先斬逆賊,而後聞。今使其眩惑天聽,搖動刑柄,而普思反狀昭露,陛下為其申理,此其反者不死。今聖躬萬福,豈有天耶?臣請死,終不能事普思。」獄乃定,朝廷咸壯之。
中宗返纔月餘,而武三思居中用事,皇后韋氏頗干朝政,如則天故事。桓彥範奏曰:「伏見陛下每臨朝聽政,皇后必施帷幔,坐於殿上,參聞政事。愚臣歷選列辟,詳求往代帝王有與婦人謀及政事者,無不破國亡家,傾朝繼路。以陰干陽,違天也:以婦凌夫,違人也。違天不祥,違人不義。《書》稱『牝雞之晨,唯家之索』。《易》曰『無攸遂,在中饋』。言婦人不得干政也。伏願陛下覽古人之言,以蒼生為念,不宜令皇后往正殿干外朝,專在中宮,聿修陰教,則坤儀式敘,鼎命惟新矣。」疏奏不納。又有故僧惠範、山人鄭普思、葉靜能等,並挾左道,出入宮禁。彥範等切諫,並不從。後彥範等反及禍。
桓彥範等,既匡復帝室,勛烈冠古,武三思害其公忠,將誣以不軌誅之。大理丞李朝隱請聞明狀。卿裴譚附會三思,異朝隱判,竟坐誅。譚遷刑部尚書,侍御史李祥彈之曰:「異李朝隱一判,破桓敬等五家。附會三思,狀驗斯在,天下聞者,莫不寒心。刑部尚書,從此而得。」略無迴避,朝庭壯之。祥解褐監亭尉,因校考為錄事參軍所擠排。祥趨入,謂刺史曰:「錄事恃糾曹之權,祥當要居之地,為其妄褒貶耳。使祥秉筆,頗亦有詞。」刺史曰:「公試論錄事狀。」遂授筆曰:「怯斷大案,好勾小稽。隱自不清,疑他總濁。階前兩競,鬥困方休。獄裡囚徒,非赦不出。」天下以為譚笑之最矣。
宗楚客與弟晉卿及紀處訥等恃權勢,朝野岳牧除拜多出其門。百寮惕懼,莫敢言者。監察御史崔琬不平之,乃具法冠,陳其罪狀,請收案問。中宗不許。明日,又進密狀,乃降敕曰:「卿列霜簡,忠在觸邪,遂能不懼權豪,便有彈射。眷言稱職,深領乃誠。然楚客等大臣,須存禮度。朕識卿姓名,知卿鯁直,但守至公,勿有迴避。」自此朝廷相謂曰:「仁者必有勇,其崔公之謂歟!」累遷刑部郎中。琬兄璆,以孝友稱,歷刑部員外、揚州司馬。丁母憂,晝夜哀號,水漿不於口。不勝喪而卒。
陸大同為雍州司田,時安樂公主、韋溫等侵百姓田業,大同盡斷還之。長吏懼勢,謀出大同。會將有事南郊,時已十月,長吏乃舉牒令大同巡縣勸田疇,冀他判司搖動其按也。大同判云:「南郊有事,北陸已寒;丁不在田,人皆入室。此時勸課,切恐煩勞。」長吏益不悅,乃奏大同為河東令,尋復為雍州司田。長吏新興王晉,附會太平公主,故多阿黨。大同終不從。因謂大同曰:「雍州判佐,不是公官,公何為不別求好官?」大同曰:「某無身材,但守公直,素無廊廟之望,唯以雍州判佐為好官。」晉不能屈。大同闔門雍睦,四從同居。法言即大同伯祖也。
李令質為萬年令,有富人同行盜,繫而按之。駙馬韋擢策馬入縣救盜者,令質不從。擢乃譖之於中宗。中宗怒,臨軒召見,舉朝為之恐懼。令質奏曰:「臣必以韋擢與盜非親非故,故當以貨求耳。臣豈不懼擢之勢,但申陛下法,死無所恨。」中宗怒解,乃釋之。朝列賀之,曰:「設以獲譴,流於嶺南,亦為幸也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