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九回
  群仙法會

  話說楊都爺復任,原是都天大王,因為人忠直,上帝留他做都天院,是陰司極尊貴的王府了。這道人原是楊都爺攝來的,同著這二人去告辭,要回陽間,走到衙前候堂事完畢。道人進去稟道:「小道前蒙都爺呼喚至此,看問魏忠賢公案。如今都已完結,乞放道人回終南山修煉去吧。」楊都爺道:「本院知你有道行。只因你錯救魏忠賢,故此要你作眼他的罪業果報。且是世人多為名利熏心,不信因果,屈你在此,你好去陽間,細細詳說與妄男子知道。可喜你道心甚堅,功行將滿。雖有玄門工夫,未得仙機旨趣。今日繆爺來辭我,要往仙界。繆爺與我極相厚的,他曉得我不輕易薦人的。待本院面說,你可隨去看些仙景,聽些仙談,也不枉你在此一番。」
  說話未了,把門官報道:「繆爺來拜。」楊都爺接入,敘談之間說道:「老仙翁,明日眾仙法會,玄言奧妙,不能使我相聞。終南山道人在此,看遍陰司。他已有道行,乞攜他去,少探仙蹤,不知尊意何如?」繆仙翁道:「這道人鈍根雖滅,靈心未現。即承見教,可相隨去。」楊都爺便喚道人叩見繆仙翁。道人稽首道:「小道庸劣凡夫,願從仙駕,當效執鞭下役之勞。」繆仙翁道:「看你塵心未淨,機緣尚早,但可少玩光景,仍歸凡世,功成之日,便來度你。」繆仙翁別了楊都爺,就挈這道人去。道人拜別楊都爺,楊都爺囑付道:
  脫卻地獄門,好隨仙駕去。
  試將此業冤,傳與人間世。
  話說這道人隨著仙翁,正遂其志,心中十分歡喜。卻是才離地獄便登天堂。只見白雲滿山,香風拂拂,四下裡都是茂林修竹。又見香場兩行夾種著大松樹,都是合抱不來的,中間平坦一條青石大街,忽地面前擠擠簇簇,若干仙童執著幡幢,仙女吹著笙簫,仙吏齊來迎接。道人限隨在後,耳邊只聽得潺潺的澗水響。看前面時,一座青右橋,兩邊都是朱虹欄杆。岸上栽種奇花異草,蒼松古柏,翠柳夭桃。橋下翻雲滾雪般的水,從石洞裡湧出。過得橋來看時,兩行奇樹,中間一座大朱紅櫺門。門上有大金字「文昌院」牌額。道人進了朱紅大門看時,抬頭見一所大宮殿,但見:
  金釘朱戶,碧瓦雕簷。飛龍盤柱戲明珠,雙鳳帷屏鳴曉日。紅泥牆壁,紛紛御柳間宮花﹔翠靄樓臺,淡淡祥光籠瑞影。窗橫龜背,香風冉冉透黃紗,簾捲蝦鬚,皓月團團懸紫綺。若非天上神仙府,定是人間帝王家。
  道人尋思道:「世間哪得這樣好所在。」又進了儀門,門內有丹墀甬道露臺。兩廊盡是朱紅亭柱。正中一所大殿,金碧交輝,點著龍燈鳳燭。兩邊都是仙吏執簿捧圭,持旌擎扇侍從。正中錦圍公座坐著繆公。兩廂周圍都擺著龍藏朱紅沙書廚。又見露臺上有白髮老人,捧著仙桃仙果叩見,外邊報道:「從仙官拜賀。」繆公看那柬帖上寫著:「隴西李白、中州白居易、眉山蘇軾、成都楊慎、瑯邪王世貞、甬東屠隆等稽首拜。」繆公連忙出來迎接,都像人間拱手長揖不拜的。眾仙官道:「西溪公下游塵世,玉堂金馬之間,著述不朽之書,是立言了。桃李門牆,賢良多士,是立功了。周濟貧士,提攜後進,是立德了。有此三立,名滿天地間,是不虛游也。復正仙班,是還故物也。」繆公道:「小弟不才,浪跡人間。心懷不平,觸忤權奸,致遭慘禍。不期今日復會諸仙翁,實出萬幸。」李太白道:「小弟當時因譏諷了楊貴妃,傲慢了高力士,以致流離奔竄,故此托名江心撈月,隱跡青山,得免奇禍。」蘇東坡道:「大率才人處世,多得謗毀,橫罹患難。正所謂,不遇盤根錯節,不足以別利器也。」楊升庵道:「多為俗所迷。自投湯火,以智自燒,以明自賤,將沉浮於生死海中,求擠不得。」王鳳洲道:「將謂幻者鬻本以致惑乎?固非常智之所及。」屠赤水道:「雀為蛤,雉為蜃,人為虎,腐草為螢,蜣螂為蟬,鯤為鵬。萬物之變化不可以智達,況耳目之外乎。」白樂天道:「可請列位仙翁,同游荒山,以為西溪公洗塵。」李大白道:「詩酒且圖今日樂。」繆公道:「少頌即當奉拜列位仙長。」白樂天道:「吾輩不拘俗套,即同往便是。」
  道人隨著,只見雲光滿地,日色當天。路旁花開燦爛,鶴舞蹁躚。到了一座山口,紫峰削玉,碧澗垂流。才入大門,樓閣重重,花本鮮秀,似非人境。煙翠蔥籠,景色妍媚,不可名狀。香風颯來,神清氣爽。眾仙翁又長揖,坐於中堂。窗戶棟粱嵌著異寶,屏帳盡畫雲鶴。少頃四個青衣童子,捧著碧玉臺盤來。白樂天持杯定位,繆公首席,挨次兩列坐。唐宋明,都序著朝代,器皿珍異,人世所無。香醪嘉饌,目所未睹。飲至晚,促席連坐,點起九華燈,光華滿座。只見裊裊婷婷,走出四個美女來,都是絕代之色。怎見得:
  朱顏黑髮,皓齒明眸。飄飄不染塵埃,耿耿天仙風韻。螺螄髻山峰堆擁,鳳頭鞋蓮瓣輕盈。領抹深青一色織成銀縷,帶飛真紫雙環結就金霞。卻是依稀閬苑董雙成,果然彷彿蓬萊花鳥使。
  話說這四個仙女列在座前。屠赤水指著美女對繆公道:「這是櫻桃樊素口,這是楊柳小蠻腰。果何如?」又指著朝雲道:「朝雲能解蘇公意,不合時宜滿肚皮。」又指琴操道:「這是門前冷落車馬稀,令人老大徒傷悲。」繆公大笑道:「琴娘參禪悟道,哪有悲來。」李太白道:「樊素、小蠻,歌舞是絕倫。琴操、朝雲,劍術果奇妙。各逞長技,以供新客鑒賞何如?」眾仙客齊道:「極妙!」白樂天便叫樊素歌來小蠻舞。這面個美人,一歌一舞道:
  嬌滴滴一團風味,熱急急萬般情意。俏婷婷柳絮隨風,軟怯怯一似梨花雨。分外奇,輕風燕子飛,風流雅調不是尋常趣。卻笑洛水湘波,空叫魂夢迷。堪提,總飛燕也不如﹔還疑,比紅兒也不如。
  兩個美人歌舞罷,眾仙翁都稱贊。白樂天道:「列公都要飲三大觥。」蘇東坡道:「酒量又不可同日而語。若青蓮公斗酒詩百篇,不說三大觥,三千觥也不醉。若小弟與赤水公不善飲,西溪公,且是涓滴不沾唇的。請各自隨量便了。」鳳洲公道:「請飲過。看劍術。」眾仙飲酉。繆公只吃茶。東坡便叫朝雲、琴操試來。
  朝雲便捲起兩隻袖子,拿一口劍在手,把鞘上拍三拍,只聽得嘯聲大振,慘如冤鬼哀號,猛似兇神叱喝。啪的一聲響,那劍忽然跳起空中,有一丈多高,又一翻轉原落在鞘兒裡來。
  琴操便在衣袖裡,摸出一個鉛彈丸兒,在手掌中,旋了兩轉。一拋拋起,約有三丈,化成一口劍,光芒四射,是長虹而下,直到地,復跳起,落在手掌中,原是一個彈丸兒。
  眾仙翁觀著一回,都道:「奇絕、奇絕!」楊升庵道:「所謂飛劍斬黃龍,信有之。正是仙家劍術也,吾輩當以詩相贈。青蓮公是大詞宗,吾輩主盟。請道來。」
  李太白道:
  海石榴花映綺窗,碧芙蓉朵亞銀塘。
  雙飛劍舞蒼虯臥。滿院春風白日長。
  白樂天道:
  沉沉香霧映房攏,剪剪簷頭盡日風。
  揮劍能叫塵慮息,始知身在蕊珠宮。
  楊升庵道:
  一到仙宮白玉堂,驚看雙劍果非常。
  騰空靈異延津出,不似巫姬夢楚襄。
  王鳳洲道:
  瓊漿飲罷月西沉,瞬息歡游抵萬金。
  塵慮因看雙劍盡。鳳蕭忽奏玉京音。
  屠赤水道:
  老聃西逝即浮屠,莫怪窗間貝葉書。
  仙女雙飛真劍幻,可知鸚鵡誦真如。
  繆西溪道:
  長恐凡材不合仙,喜看神女舞蹁躚。
  雲中飛劍尤奇絕,疑入麻姑小洞天。
  蘇東坡道:」小婢薄技,何敢當諸仙長珠玉之贈。」眾仙翁道:「非東坡公,下能蓄此妙姬﹔非妙姬不能有此神技。」眾仙大笑而別,不在話下。
  且說這道人隨去,看得仙景許多好處。眾仙翁又如此作樂,看得凡世,就是火坑,男女都是螻蟻了。心裡便戀住,不想回來。只見繆公升座,喚仙吏開了三百六十口大朱紅龍藏廚內,捧出各函書籍來查點。案上擺十個大簿,都是書目。一一看過,每函用掌書仙印一穎在面上。仙童都來搬書,道人也混入在裡頭搬弄。見了許多天書,都是蝌蚪文書,是凡人不識的。又見了一部《雲笈七簽》上有若干符咒,竊取來背地裡看,被一個童子瞧見道:「你是凡人,根氣淺薄,如何曉得。」搶這道人手裡的書,上邊去稟。
  繆公便喚這道人來說:「你該回去了。」道人稽首道:「小道愚蒙,哪裡知道來去的路頭,望老仙公收留教誨。」繆公搖頭道:「時尚未及。」道人又稽首道:「望老仙公指迷開論,使愚下精修悟道。超拔之功,感戴無量。」繆公道:「譬如一隻船,在大海中不知經了多少風浪,及至到岸,風浪一時都息。又如一個人,在長途不知經了多少碼頭驛遞,及至到家,碼頭驛遞一個也無。你自去悟這個道理。」道人只是點頭不做聲。繆公又問這道人道:「你以前是誰?」道人答應道:「不知。」繆公道:「既只是你,何故不知?既說道不知,如何只是你?知者名悟,不知者名迷。誰叫你迷,只是迷其所悟。誰叫你悟,只是悟卻所迷。此處你須要尋究,究去不知知者現。在你自家去用這段工夫。」道人說:「此理更深了。」繆公又說道:「假如你參得透時,八十一卷《華嚴》只是一句。假如你參不透時,單提半偈,纏不了的葛藤。必須耍在葛藤裡打筋斗出來哩。」道人便悟道:「只許州官放火,不許百姓點燈。」繆公道:「他也莫點燈,我也莫放火。誰想林檎花,結個頻婆果。」道人稽首道:「來求老仙翁賜個名字。」繆公道:「自無始以來,哪個是你的名字?人有個真名,都是假赤灑灑。原是本來圓陀陀,豈有名字。我如今贈你一個廣長舌,好去人間說天堂地獄事。」道人說:「不知終南山在哪裡?」繆公把道人的肩一折道。「遠不遠千里,近只在目前。醒去。」正是:
  今日得君提拔起,免叫人在暗中行。
  不知道人夢醒如何行徑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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