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回 鄰縣投繯
話說魏賊雖然在鎮撫司,倒是亨用的。為什麼來?這本司的理刑官和那些獄卒,都是他的牙爪,平日間受恩的。就是各衙門問官,也是往日有些情分的,躊躇難下手。因此十一月十三日文書房特傳出聖諭一道:
朕覽諸臣屢疏,陳列逆惡魏忠賢滔天大罪狀,朕已洞悉。切思先帝以左右微勞,稍加恩寵。忠賢不思盡忠報國,以酬恩遇,乃逞恩植黨,怙惡肆奸,擅作成福,難以枚舉,略數其概。將皇兄封成妃李氏,假旨革奪,至今含冤未雪﹔威逼己封裕妃張氏,立致捐生,雖死九泉,其目未瞑﹔借旨擅將敢諫忠直之臣,羅織削奪,慘毒備至,串同心腹,酷刑嚴拷,誣捏贓私,立斃多命。他若蹇諤痛於杖下,善良枯子立枷。臣民重足,道路側目。而奸惡身受三爵,位崇王等,極人臣未有之榮。通同容氏,表裡為奸。當先帝彌留之時,猶復叨恩進秩,無有紀極。今賴祖宗在天之靈,二犯罪惡次第畢露。朕心又思忠賢等,不止窺攘名器,紊亂刑章,將我祖宗蓄積庫貯傳國奇珍異寶,金銀財物,朋比盜竊,幾至一空。何物神奸,大膽乃爾。本當寸磔,會梓官在殯。姑置鳳陽。即將二犯家產,著錦衣衛會同五城御史,親詣住所,將家資莊田,及違禁等物,盡數籍沒入官,逐件開列具奏。其原籍違式服舍等項,著落有司,清查具奏。如有隱慝等情,許據實糾參,一並連坐,亦不許株連無辜。其冒襤弟姪親屬,俱發姻瘴地面,永遠充軍。嗚呼!大奸脫距,國典用彰。自罹於辟,情罪永孚。
特諭
魏賊即時收拾起身,點那平日養的壯土一千人,買著麻布袋一千隻,包裹著金銀緞匹,僱著一百乘車子,騾馬一千匹,都裝著貨物。魏賊自坐在大轎裡,周圍近身的,都是向來受恩的。死士三百人,腰刀手箭,緊緊地護著轎子。前後都是精壯家丁七百人,長槍短棍,極鋒利的器械,挨挨擠擠,簇擁著珍珠寶貝,金銀財物的車輛、騾馬駝子。又有掌鞭推輪夫役六、七百人,都帶著利器在身。這魏賊意氣洋洋,面色又狠狠的,前往鳳陽,不在話下。
話分兩頭,說這崔呈秀,日夜著心腹在京師裡打聽,報道有這個本上了。崔呈秀連忙差人去報魏賊,通個消息。崔呈秀在家裡聽得駕上差的官旗到來,在花園裡摟著愛妾肖氏,飲酒作樂一日,大醉。到夜深吩咐眾丫鬟道:「今晚不消你們在這裡服侍,都去吧。只要小奶奶一個伴著我。」崔呈秀叫肖氏靈犀一榻兒坐了。聽得外邊巡更的鑼聲三下了,崔呈秀酒醒,雙眼淚下,對著肖氏靈犀道:「我的罪業重大,冤仇眾多,朝廷決不輕處我的。何不自盡了。落得個乾淨,全屍是為上策。只是心裡放你不下,又去嫁人。外邊人慕你的姿色聲技,自然抬愛你的。只是我做了一生好漢,殺了多少強項的官兒,在我手裡獨不能保全你。」這靈犀大哭起來,便抱住崔呈秀道:「小婢子蒙老爺大恩極寵,十年享用太過。願殺身以報。既服事過了尚書,哪裡還有高似老爺的。老爺請放心,待小婢子先自盡。」靈犀便在牀上拿一口寶劍,拔去鞘,先自捋死了。可憐一個美婦人,便玉碎香消也。崔呈秀抱起靈犀屍首,放在榻上大哭磕頭,自家含淚,便掛在二粱上縊死了。
且說這肖氏,原是三河縣一個名妓,號叫做靈犀。其父叫做肖成,其母叫做翠梅兒。有個庶母叫做文樓兒,有個親弟叫做肖惟中,乳名叫做晚哥子,呈秀在兵部弄個都司官與他做的。靈犀生在寶坻,乳名寶娘,姿容絕世,歌舞無雙,雖然生長在青樓,不是那依門獻笑之流。吟詩、寫蘭、彈琴、著棋,真個「談笑有鴻儒,往來無白丁」的。崔呈秀是個好色之徒,千金娶了她,錦衣玉食,極其奢華,愛她似掌上珠。崔呈秀雖有美妾百人,看了靈犀。便是「六宮粉黛無顏色」了。因此靈犀時刻不離左右。靈犀天性乖巧伶俐,善能逢迎會意,若不自盡,崔呈秀這個煞星,好不兇狠哩,肯留她把別人受用,墊自已的舌根哩。靈犀只一死,倒做了個烈歸。長安道人有幾句贊他道:
靈犀靈犀,崔老一個大司馬,曾不若汝之風塵女子。始逼父母之命而失節,終稟丈夫之氣以殉身。雖無韓郡君枹鼓軍中之概,卻有虞夫人短劍江頭之烈。可惜你空有一點素心,恨不得其人耳。
是時天啟七年十一月初六日,崔呈秀嫡弟貢生崔鍾秀報了本州知州趙公,即便申報上司,隨委本州公同本城守備肖公,並巡捕官吏書,帶領仵作,親到本官家內查勘,本官委係在本宅書房二粱上,用汗巾縊死。各官眼同將屍卸下,停樞在家,其妾肖氏,用劍自刎,並侯勘不提。
再說魏賊行到阜丘縣,附郭一個鎮上,天色將晚,一排的太小飯店,都是魏家這一行人歇息了,這魏賊只看一家房屋大的住下,卸進行李,把這金珠寶貝銀兩收在自家房裡。其餘錦繡緞匹等件,收在家丁六十兒房裡。魏賊卻好坐下不多會兒,自家帶來的廚夫,整備了許多的美食進來,擺上一桌子。親隨的小內相斟酒才吃得兩杯兒,只見外邊有個人來,房門前跪倒磕頭。魏賊看時,認得是崔呈秀的親隨家人。這個人便在帖肉的汗衫上帶兒裡,拆出一條紙來,遞與魏賊。崔呈秀因魏賊不識宇,略寫幾句,把心話教家人口傳。這人就著魏賊的耳朵,說道如此如此。又把紙上的事,念與他聽。魏賊知道楊通政這本說得狠了。崔呈秀說要自盡,魏賊嚇得魂飛魄散,也尋思要死。酒飯都吃不下了。吩咐眾人道:「路上辛苦,早些歇息,明日好早起身趕路。」眾人各自去宿了。
只有一個李內相,叫做李朝欽,原奉欽差,押送到鳳陽的,緊緊隨身跟著,也是平日受魏賊恩惠的。雖奉上命,只是一路小心,不敢違慢的。魏賊對了個心腹家丁六十兒,掉淚道:「崔二爺差人報道如此如此,他也要尋個自盡了。我的罪又重似他,豈可活了!」李朝欽在旁邊說道:「老祖爺且不消著急,原是特旨降發鳳陽的,且到彼處,再作理會。」便去收拾牀鋪睡了。
魏賊哪裡睡得著。這李朝欽便鼾鼾的打齁。魏賊只聽四壁廂人靜,已是三鼓了。悄悄地坐起來,瞧著李朝欽睡得呼呼地正濃哩,便在自己腰裡解下鸞帶,懸在樑上縊死了。李朝欽忽然在夢中驚跳起來,只見魏賊掛著,便嚇倒了。口裡都叫不出,一交跌在地上。一會兒醒過來,心裡想道:「駕上差來押去的,如何復命?少不得是個死。」也在樑上自盡了。六十兒因在外廂歇息,一毫不曉得。天色未明就起來收拾行李,早飯完備,到房前請起身,說了兩遍不嘖聲。六十兒便推開了房門,只見雙雙的都縊死在粱上了。六十兒便嚷將起來。那時飯店主人並地方人,都著了忙。急急地報本縣,轉申報上司,題本奏聞。是時行孿都搶失,護從人都逃散去。旨下,著地方官暫理聽勘。正是:
潑天富貴今何用,三尺麻繩伴送終。
家丁六十兒收殮時哭道:「老爺枉做了一場大夢,今日見閻君不知怎的。」旁人道得好,生前是個陽夢,是他受用,是他作業。死後是個陰夢,是他受苦,是他懊悔。如今陰夢重新再做起。
忠不忠兮賢不賢,留與人間作話傳。
笑罵由他彪虎類,千年萬載污青編。
已上陽夢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