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五回 假功冒爵
話說群凶聚會,日夜造謀,要奉魏忠賢做到極處,一步步要學那篡漢的王莽、曹操行事,弄權的趙高、董卓行徑。這個趙高要試眾人向他背他的心跡,在秦二世面前,把個鹿來指道是馬,那諂媚阿附他的。就說是馬了。那忠直不附他的,爭道是鹿了。附他的便得高官美爵,拗他的尋些事兒殺了。那董卓結交文臣蔡邕為知已,招武將呂布為義子,把持朝政,殺害善類,築郿塢、擁金穴、聚財貨、蓄伎女。這兩個賊臣弄權,或無異志。當時王莽圖叛,先要人稱功頌德,後自己以勢凌人,專權亂政,欺上愚下,空做了一個萬載罵名的賊子。可笑這些稱頌功德的人。不道那王莽能得幾時受用。天生一個光武好皇帝出來了。就是那曹操,造逆謀,殺忠良,要朝廷封公封王,作威作福,一門榮貴,四海離心,哪知司馬懿機在身伴了。這些幫魏的,先自喪了廉恥,壞了心地,能有幾人得實際哩?這都是前代的事,不在話下。
且說魏忠賢要人稱頌,只圖富貴,借著大工的名魚,竭天下的財力,削國家的元氣。開了多少弊端,起發了無數的金錢,賣官鬻爵,招權納賄。公用的十分不及二三,私得的十分倒有七八。都侵漁作為已物,載歸肅寧家中,就似銀山金穴了。因此請築肅寧城,學那董卓築郿塢的故事。到那三殿工成之日,那稱功頌德的,沸然起了,卻像聚訟公庭的不能盡述,略舉一二:
「門殿工程,歡第告成。皆賴廠臣擘畫出之獨斷,經營運以真心。舉數十年難就之工作,千百萬莫措之浩費,一日奏功於俄頃,節約於無算。」
「篤生元臣,藎誠映日,謀畫規天。治國之法治工,曲木不加粱柱。課吏之務課藝,秋毫莫肆侵牟。心計運乎無限,省金錢何啻億萬。指使聯於有位,董將作,捷於公輸。」
「稽核有法,半鏹無冒破之虞﹔省試為勤,百工有兼程之績。」
「經畫有方,鼓舞有術。一人得一人之用,一日課一日之程。有玩愒,自無虛靡﹔無稽延,自無破冒。」
是時內外都進這些諛詞,如有一個不稱頌的,魏忠賢立刻就處他了。輕則迫誥命、削仕籍,重則坐贓擬罪,把個身家性命輕輕地送了。因此朝延敘功,把魏良卿比例開國功勛,先封肅寧伯,不及一月,加封肅寧侯了。驟升崔呈秀工部尚書。各衙門督率工程官,都加了京堂職銜,仍管本衙門的事。又把匠作夫頭張凌雲、陳大同等都做了京堂,儼然乘轎開棍,反要兩衙門引馬避路。倚著魏忠賢的牙爪,凌轢縉紳,笞撻士民,不在話下。
且說太祖爺設立五城御史、五城兵馬司、緝事衙門,原為京師四方人雜處的所在,姦宄易生,著他們各自巡緝地方的。魏忠賢要立威壓制人心,希圖封拜,便擅違祖制,不由五城,竟縱廠衛廣布番役,以為鷹犬,橫行肆毒。沒些風影兒,捏成圈套,任他索詐無厭,聞口間有些怨氣的,拿錢來買囑這一行人,造出謀來,隨你皇親國戚,經他們手也要弄死了﹔再發到鎮撫司,登時打死。因此人家房闈之間,不敢提一個魏字。縉紳之家,不敢帶一紙家書。但是魏忠賢要殺人,便叫廠衛告為機密重情,吩咐許顯純嚴刑酷拷,送刑部鍛鍊,擬成死罪,不待時日便斬了。無端把個遼民武長春扭做李永芳的女婿,羅織他是個奸細。眾人以為緝獲有功,稱頌道:「廠臣志切忠君,心懷補袞。搜剔異弊,摘發神奸。」「首獲巨憝,大挫強虜。功高績茂,賞賜膺及優祟﹔慮遠謀深,茅分榮加列等。」
是時被這些番役任意誅求,假托緝訪,株連無辜,枉殺良善,不計其數,都做了功績。那稱頌的又不計其數。因此朝廷敘功,又封弟姪一人為安平侯。魏忠賢心尤不足,又與黨惡諸人商量,逐了袁祟煥去,把錦寧三捷的事,作為已功,要封王封公哩。
話分兩頭,且說錦寧這三次奇功,都是袁撫臺的。那時奴酋來攻寧遠城,袁公用火攻,炮石打死了奴賊有數千人,又打傷了數千人。奴賊大敗回營,都放聲大哭。這個老奴酋。叫做努爾哈赤,自從作亂以來,未嘗有這樣大敗。老奴酋,韃子們稱呼他是老罕。滿身都是重傷,又陣亡了兩個兒子,兵士死傷了大半,日夜憂煎,生個大癰疽在背上,死了。虜中便大亂起來。還有五個兒子,相爭要做酋長。有兩個駙馬,一個是李永芳,一個是佟大年。這兩個駙馬說道:「大家不要爭,只憑抓鬮兒定主。」便宰牛殺馬祭天。這兄弟五人對天禱告道:「但憑鬮下,立為主。」五人一齊跪著,兩個駙馬做成一樣五個鬮子。一個王字,四個臣字。盛在金盒兒裡蓋著,對天一搖,拿向五個人面前,掀起了蓋,一人拈一個,挨次開看。第四個兒子正拈著,立做酋長,主著國事,歃血為誓。便在營中焚化老奴酋的屍骸。天上落下大星如斗,卻像天崩之狀。這些奴賦,嚇得一個個魂都掉了。骨頭都酥了,呆癡癡的半日,慢慢地拾著老奴酋的骨殖,裝入皮袋兒裹在馬上,夜至五鼓,撤兵往沈陽去。造成金匣,盛老罕遺骨,葬在城下,卷旗息鼓歸本國去了。有被擄地方士民,督撫袁開諭道:
示諭遼東官兵士民,及金白東西各忠義等夷知悉:奴酋暴虐逆天,壞我遼土遼民,殺戮附近各夷,天人共憤。今違天冒暑,犯我封疆。西域一戰,是天亡奴賊。但中有所傷者。多是我遼人、我屬夷。我心深為憫至。奴酋不量力,遠攻寧遠,又被我兵殺死無數。如錦州城南,亦被我兵殺死者多。連日他的動靜,我豈不知?欲加兵於巢穴,慮恐玉石不分。所以稍緩,以待西南之大兵到日,同你們約定的機關,裡應外合,豈能逃哉?你們得便下手,不必太速。東西恭順屬夷,速去寧遠投降。我遼東之眾,不必赴寧遠投降,可在此共圖滅賊,失封候之爵,寧加被奴逼死於矢石之下乎?奴如輕視錦州,錦州官兵無不用命殺賊。他若速臨城,速死。遲臨城,遲死。只恐他原望錦州,他的巢穴,倒被我水兵陸兵剿得空了。那時奴賤有家難奔,後悔何及!你等有忠義者,速圖之。勿失前言。特諭。
說這魏忠賢欺天、欺君、欺人,要圖封王封公,便把錦寧大捷的奇功,扭做自己名下。叫這些乾兒義子說欺心黑話,誑妄朝廷。把一個建功立業的袁崇煥,說他暮氣難鼓。物議滋眾,又不與他封蔭,嗾他告病回去了。這些心腹都來稱功頌德道:
「逆奴煽禍十年,狂烽惡燄,從此一折之者,皆敕廠臣,幹國精忠。一切器械糧草,盡心籌畫,預切綢繆,用人之效,奏此膚功。」
「錦寧之守,三戰三捷。奴酋伎倆已盡,狼狽歸穴,皆賴廠臣籌畫於帷幄,將士戮力於疆場。奏未有之膚動,振積弱之暮氣。」
「寧錦危急,羽書狎至。廠臣仰念宵肝,不遑寧處。調集援兵,以圖萬全。而馬匹、而糧餉、而器械,悉督發不遺餘力。若奉調士卒,依期前至,東顧之憂,不借之以消釋哉。」
「錦寧之捷,大振積麾,皆賴廠臣一腔忠誠,萬全籌畫。恩威造運,手握治平之樞﹔謀斷兼資,胸涵匡濟之略。安內攘外,濟弱扶頃。念殊勛之難酬,宜恩加之中錫。」
是時有個吏部尚書奏為:「元臣殫心為國事,奉聖旨,魏忠賢報國心丹,吞胡壯志。嚴正戎備,立三捷之奇功。雪恥除凶,洗一年之積恨。績奏安攘,堅列山河。寧惡彝典,昭然世爵,褒封允當。」
卻說舉朝稱頌,敘功加封魏良卿為寧國公。又有一班喪心病狂無恥的獸生陸萬齡等,上本稱魏忠賢功德,比禹、湯、周、孔,要朝廷封王,國學建祠。天啟七年八月二十一日,陸萬齡等在國子監動土起工。次日便是天啟爺晏駕昇天了。這二十日內,魏忠賢乘著彌留之際,矯旨封了客氏的兒子候國興、弟客璠、姪客光先,都蔭封錦衣衛都指揮都督同知。又賜客氏墳地山田若干頃。魏氏一門,公一人、侯三人、伯二人、錦衣五十人、尚寶司司丞一人、親族錦衣若干人,第宅莊田不計其數,璽書鐵券無算。
那時有個兵部尚書霍維華,持正不肯復魏忠賢封寧國公這一本。魏忠賢便把袁祟煥革了世蔭,閒住去。霍維華對給事中許可徵說道:「京師裡眼中不曾見韃子的人升官蔭子,袁撫臺身家性命,在彼處與撻子覿面,倒不與他恩典,本部有何面目見人?如何服得邊疆拼命效死之心!」上本爭論,情願把自己的加級世蔭讓與袁崇煥。那魏忠賢大怒,面罵霍維華。霍維華道:「封疆本都的事,不得不爭。本部在內元功有蔭,撫臣在外有功無蔭,不敢不讓。」這時節魏忠賢正要居功於內,霍維華要居功於外,兩個相左了,霍維華又對魏良卿說道:「五等之爵,係開國元勛,不過幾人。目今只有擒得奴酋,復得遼東的,方可以當這封拜,其餘不足說是功。」魏良卿即時把這話對魏忠賢說了。魏忠賢又大怒。
次早百官到乾清門問安,禮畢,有個李太監叫做李永貞,先發言道:「如今外面有人說閒活。」魏忠賢大嚷道:「外面有人說我無功,這些恩典俱不該到我的。我如今都不受了!」眾官員都擔著驚,不知這話是為哪個發的。霍維華道:「為我。」魏忠賢便擒拳擦掌,狠巴巴地,就似狼虎一般,信口捏出話來污蔑人。恨不得殺了袁崇煥、霍維華才快活哩。眾官員個個面上失色,霍維華走到西角門,對四位閣老說:「本部即告致仕了。這樣光景,性命不可保。若止是削奪,但願早早成就我去吧。」次日矯旨,宜霍維華到會極門。魏忠賢手付聖諭一道。霍維華捧出,心裡忖道:「畢竟是邊塞上一件重大難做的事,來處我了。」開讀看時,卻是為客氏要蔭他兒子個伯爵哩。霍維華不肯,只擬得一個錦衣衛指揮。魏忠賢道:「霍維華三次違拗我了!」大怒,又在乾清門問安禮畢的時侯,對了眾官員面前,把霍維華大罵。霍維華便注籍辭印。魏忠賢差番役緝訪,沒什麼過失。這個李貞尋霍維華的舊奏章。捏成事端。魏忠賢袖著與閣下看完,拿霍維華家童、兵部長班兩項人,發鎮撫司許顯純拷打,要他首告,羅織罪端。閣下道:「他已經去了,如今何等時,還要做這等的事。」魏忠賢便道:「且放著他。」
八月二十日天啟爺病篤之時,霍維華削職回籍。這便是魏忠賢生奪錦寧的功,來封個寧國公,與魏良卿做哩。可得享用嗎?正是:
兒孫自有兒孫福,莫為兒孫作馬牛。
魏氏一時榮耀,千古罕有。不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