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回 誣害忠良
話說魏、崔這兩人,矯旨差官旗四處去拿官,但要立自已的威風,報自己的仇隙,哪裡管害人的性命哩!不道是差這一行光棍,也只要健自己的脾胃,足自己的貪心,哪裡管壞人的名聲哩。蘇州打校尉這件事,李太監馬上差人,星夜進京,報知魏太監。魏太監大恨,只管官旗們到,盡法處他。一恨他褻了體,二恨他壞了事。先是來拿繆翰林、周御史這一起校尉進京。魏忠賢早又著人到地方上密訪他們詐得三千兩銀子了。繆翰林、周御史到京,這兩個官旗,只道魏忠賢還不知他們詐人行徑,自持有功之人。進見魏忠賢稟知這繆、周兩員犯官拿到。魏忠賢變了臉道:「為何耽擱許多日子?違了欽限該死!」官旗磕頭道:「只因這兩員犯官有病,路上耽遲了。」魏忠賢發怒大喝道:「唗!你這犯人!哪裡是他們病,還是你帶得貨多,路上耽遲了。咱差你去拿犯人,哪叫你去做生意哩!」這兩個官旗嚇得不敢做聲,只是磕頭。魏忠賢也不客他們開口,喝令:「著實打,每人一百棍!」先已吩咐東廠番兒手:「候這兩個官旗進京時,緝訪他贓私安頓何處,是什麼貨物,來報我。把這兩個先下了鎮撫司獄,即時去取這贓私。」原來他們倒也會算計,把這地方上詐的銀子,都買了蘇杭貨物,一路詐那驛遞裡的銀子,帶回京用。這些東廠的番兒手,知道魏忠賢手下緝事的人多,都托為心腹,各自要效勞的。因此一毫也不敢存私,把這校尉帶來的貨物銀錢,盡數解到魏忠賢私宅。只見那蘇州的各色彩緞酒線衣服、帳幔桌圍、刻絲袍緞、奇巧玉器、松江花素綾子,杭州花素絲綢、嘉興花素絹匹等件,又有銀子若干,一一交進魏忠賢都收著,即時吩咐鎮撫司把這兩員犯官羈候,兩個官旗處死不提。
且說蘇州去的這起官旗校尉,沿途探知了在前一起校尉被魏忠賢打死追贓消息,一個個便著了忙,在歇宿處飯店裡,對周吏部說道:「周爺進京,自有年家門生故舊親戚扶持的,倒不妨,咱們進京就是一個死。前日蘇州眾秀才送咱們一千銀子,因有這變,咱們也只圖早離了地方,留個身子回家便夠了,不曾買貨物,原封不動在此,送還周爺京裡去使用吧。」周吏部道:「他們說送列位是一千五百兩的。」眾校尉盡把行李打開,與周吏部看,並無餘物,果然只得一千。周吏部道:「我一身難保,要銀子何用?我只是一個窮官。哪有什麼使用,又哪個來要我的?這原是眾人義助的。送與列位,原不是我己財。如何我要得?」眾校尉道:「咱們得了這銀子,就是贓了。周爺進京說出來不是,咱們就是個死。況且魏爺又著人緝訪哩。」周吏部便對天立誓道:「再無一言便了。列位放心收下。」進京時兩個官旗將這一千兩銀子,一個稟帖,把實情都開在上邊。魏忠賢見了銀子、稟帖,就收起道:「助大工用罷。」即便革去官旗,其餘各打五十棍,不在話下。
且說先後拿到這六員官,隨即先去北鎮撫司嚴究。把繆翰林誣他是個邪黨,與周起元講學,又排陷廠臣,為楊漣代草,把他手指都拶折,無喘坐贓,酷刑打死。把周御史說他上本保熊延弼、救陶朗先。又說他斂金錢建書院,又說誣郭鞏交結內侍、坐了祖宗設立紅牌、說謊欺君之律,誣贓擬辟。把周吏部說他先以逗撓詔獄,特將孫女嫁與犯官魏大中子為婦,後又奉旨逮問,織黨稱亂,蔑旨欺君。雖遣役貪狼,半由自取。而故婿重犯,是倡不臣。誣贓擬罪。把黃御史說他為李若星居間分贓自肥,引座師破例,賄入吏部,攏亂朝政,削籍回家。不認司房宗族,暴豪鄉井,誣髒擬罪。只有李御史沒事跡坐他的罪,魏忠賢恨他論本太毒,一味要打死他便了。
五員官被問刑官欺心惡膽,蔑法昧天,特設非常的刑具拷打。這五員官,並沒一字可招,只是叫「二祖十宗鑒察」!周吏部叫一聲:「神宗皇帝!」罵一聲:「逆賊魏進忠!今日我不能辯明於奸黨之前,死後當訴冤於神宗皇帝之下!」越打越罵。這個鎮撫司許顯純知遭魏忠賢怒,便把異樣的刑法來拷打,身上沒一寸完膚,骨節都脫、周吏部自知必死了,蘸血寫個短疏,大哭,藏在枕中。許顯純怪周吏部罵毒了,便道:「隨你鐵漢子。到此就銷化作灰。你便口毒,我便手毒!」以石灰盛袋,悶死獄底。領埋時節,祇見赤條條,沒寸絲遮身。面上皮肉爛盡,眼耳鼻舌都沒了,慘不忍言。李、黃兩個御史,因打傷了,只是睡臥轉動不得,也所弄死了。這周巡撫差官旗到福州拿來,嚴刑拷打坐贓,不上一月,死在鎮撫司獄中。
又有個揚州府劉太守,叫做劉鐸,為官清正,不肯依附人。只因直氣,要面叱人過失,朝覲進京,偶然失言,談及魏忠賢,被東廠戳番緝訪報知了魏忠賢。魏忠賢便要害他。到吏部稽查並無過端。這些番役,日逐尋他事跡,沒處下手。
有個小沙彌手裡執著一把扇子,賣弄:「是揚州劉太爺的親筆,寫來送我的。詩又做得好,字又寫得好。」有一個戴方巾不知詩的假斯文說道:「詩便做很好,只是譏誚了魏公。」這些假番役,便報知了真番役,一把拿住這小沙彌,連扇子拿去,解到東廠理刑千戶崔五彪。那千戶不識字的,不看扇上的詩,只是打和尚。那小沙彌直說道:「這扇實是揚州劉太守送與小僧的。小僧原不識字,不曉得詩裡說什麼,請老爺自看。」崔五彪心裡暗想道:「這小和尚倒也會刁難,明知我不識字,來考我。」便作威喝道:「看什麼,打便是!」即時拿到劉太守,坐他誹謗大臣之律,監候了。把這原扇打在封筒裡,投到司禮監。魏忠賢原不識字的。拿與李貞看。魏忠賢道:「他誹謗我什麼?」那李貞一看笑起來道:「屈了這太守也。原是一首舊唐詩,哪裡是衝撞祖爺的。」魏忠賢便歎道:「做人畢竟要讀書。咱只道止是我一個人不識字,原來他們也不識字的。這事怎麼處?」李貞道:「這有何難,生殺之權在我們手裡,吩咐鎮撫司放了他,再吩咐吏部復了他原官,便是。」
這劉太守得復任揚州,半年後差家人劉福送書帕,共有二百五十兩銀子,進京酬謝先日被難有惠之人。劉福進彰義門,被白捕趙三拿住了,詐奪銀一百五十兩去。劉福便告到南城。有個後軍都督府千戶張體乾同把總谷應祥,知道魏忠賢舊與劉太守有仇隙,乘機嚴刑拷逼劉福,誣招家主劉鐸賄買術士方景陽,詛咒魏忠賢。張體乾又把方景陽嚴刑酷打,逼令誣招。張體乾便上本參劉太守「神奸賄囑左道術害重臣事。」魏忠賢便矯旨傳奉,將方景陽、劉福著鎮撫司追問,著錦衣衛差的當官旗前往揚州把知府劉鐸扭解來京,那些官旗拿了劉太守,眾百姓都遮留哭泣,護送劉太守出境。那錦衣衛便把劉太守、方景陽一齊押送北鎮撫司。許顯純打問成招,轉送刑部。擬這劉太守合依卑幼謀尊長的律。把一個好官,綁到西市街斬了。這一宗沒形的案,無辜死了六個人。張體乾驟升了都督同知,谷應祥升了參將。
又有個武進士顧同寅戲弄文墨,做一篇文章,譏諷了魏忠賢。又有個貢生孫文豸,做一首詩,挽了熊廷弼。驀地裡拿去,不由分解,立刻綁到西市斬了。又把屍首寸磔,不知有何罪遭此非刑。
有個吏部蘇員外,叫做蘇繼歐,清介潔烈的人,在家時罵了崔呈秀。有人進京要諂媚崔呈秀,把這個罵言述了一遍。崔呈秀懷恨在心。蘇繼歐差回,呈秀便與魏忠賢計議,誣贓陷罪,威逼蘇員外自縊了。真個做事如鬼魅,殺人似草菅。這時節若是不附他的,人人自危,個個寒心,朝不保暮,時刻難過的。不在話下。
且說蘇州顏佩韋這一班尚義的人,因是打了校尉擒拿監候了。三月十八日有本說道:
開讀時,紛紛士民號呼,一擁而入,疾聲大噪。出事倉卒,職籌以身桿蔽。率道、府、縣諭以名法,曉以禍福。奈何奔雷掣電之勢,幾成斬木揭竿之形。原將犯官周順昌,仍前拘護,俟解外除。一面安輯人心,查緝倡亂。俟別疏聞。
隨奉聖旨道:「既本日解散,姑不究。今後如有仍前倡亂,查為首的正法。」這是聖上寬厚洪恩了。只因第二本說道:
十八日之鼓噪,候晨有敲梆號召者,為馬傑。臨期有傳香盟眾者,為顏佩韋。同時有糾聚凶徒者,為沈揚。有攘臂先登,迫逐叢毆者,為楊念如、周文元。此皆一時倡亂,憫不畏死,所當速正典刑者也。至如佐哄助燄,則有吳時煥、劉應文。跳舞狂言,則有丁奎、季卯、孫均之閭裡驍雄也。如招搖稠眾之中,以城外而呼人於城內,則許成也。艤舟胥江之滸,以河東而渡人於河以西,則鄒應貞也。以肉價之抑勒,而詬誶大作,至釁起旁觀互相佐哄,則屠肆戴鏞也。嗔只應之過索而張皇狂叫,致聲聞遠邇,忽生事端,則驛卒陽芳也。
七月十二日辰時,城門復閉,忽提出顏佩韋五人,梟首號令。
先是初八日,撫院行文蘇松、常鎮兩道,會同府、縣商議這事。只詭傳道:「錢糧事體,因兩道、府、縣俱請羈侯,不可用刑。」又延緩了三日,撫院密計行刑,兩道目不忍視。寇太府托病不來。這五人時常在西察院前現形,都是沒頭的。這五人在監時,聽得周吏部喪歸,都披麻戴白,對西大哭。拜道:「吾們願得速死,相隨周爺到閻羅大王面前訴冤,捉死奸臣。」周公靈樞雖在河下,遠近都流淚歎息,大風拔木飛石,三日夜方止。
天啟七年十月間,倪文煥家白日看見周吏部冠服坐在堂上,旁邊有五個人,都是沒頭的。倪家合門驚惶磕頭拜脆,只是不去。看官們,誰道正人不作祟?古時也有那灌將軍。只恨那魏忠賢這奸賊,把忠義之人都殺了。客氏也動了殺機,要立威宮禁。
不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