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回
  朋奸竊柄

  話說崔呈秀,原籍順天府薊州人,登萬曆四十一年癸丑科進士,初選行人,考取御史,巡視東城、南城兩處。整日鞭撲詐錢,贓私狼藉。用些詭譎彌縫過了,又奉命差往淮揚巡鹽,被都察院掌堂都御史高攀龍參他貪污道:「強盜是地方大害,每名得了三十兩餒子就放了﹔殺人犯是地方大害,得了幾百兩也放了。有司官廉幹賢能,該薦的,須要多送些銀子才薦﹔貪污不肖,該劾的,送他千金便不劾了,若再送他千金反薦了。但是各御史出巡有節省公費助國用的。呈秀到處遺支,至一萬三四千兩。要各縣賠補,貽累地方。」這個本兒上了,聖上就批:「該部著議來說。」呈秀懷恨著高掌院,在京聽勘,沒處夤綠,只見這魏忠賢權勢熏天,須要依附他,便可挽回了。先去結交魏良卿,訪知良卿門下陪客有個郭均,專要管閒事騙錢的,呈秀忖道:「這個人貪小利,倒好人頭的。」著個人去請他。那郭均隨著便來。皇秀迎接了,備酒席管待他。郭均道:「崔爺有何見教,小於才敢領情。」呈秀道:「沒甚事,但慕老哥高雅,小弟因敗事,邸中落寞,奉屈尊駕,笑談一晌。」郭均道:「崔爺是黃甲進士,小子是白衣愚人,如何對答得來。但效奔走犬馬之勞,小子盡力奉命。」呈秀道:「請坐,慢講。」兩人飲酒甚歡。郭均道:「俺魏大爺是好客的,崔爺又妙。」呈秀道:「小弟向慕魏大爺高情,只是無由見他。」郭均道:「這有何難,待小子通知過,明日就來相請。」呈秀道:「無此理,待小弟竭誠去奉拜。只恐門上人慣要辭客。」郭均道:「這是如今士大夫家的通弊。但是送書帕的,就不辭了。」呈秀笑道:「小弟明日也有個薄禮,煩兄先通稟魏大爺。」郭均道:「小子就此別去,明日准候崔爺來。」只見呈秀家人捧出一個盒來,五兩一封銀子在內,送與郭均。呈秀道:「這薄儀奉兄買果子吃的。萬乞周全。」郭均道:「小子無功受祿,何以敢當!」呈秀拱他收去,不在話下。
  且說次日呈秀送魏良卿禮物玉杯、金爵、寶玩、錦緞等件。這魏良卿原是窮乏過來的,郭均又在旁邊攛掇,見了這些禮又動火,都收過。款留呈秀到內書房細談心事,盡醉而別。魏良卿著實在魏忠賢面前稱贊呈秀許多好處。藐忠賢此時正要收服人心歸附他。便吩咐魏良卿請來相見。
  呈秀備下黃金三百兩,元寶二十錠,盛著兩甕。到暮夜,青衣小帽悄然獨自見了魏忠賢,跪拜不迭,無人知覺。魏忠賢大喜道:「請換過衣巾好坐。」呈秀更衣,又作謝。藐忠賢道:「崔先兒何不早來見咱。」留了酒席。呈秀詐為小心曲謹。魏良卿相陪,勸酬盡砍,半夜方別。魏忠賢道:「明日咱就對吏部面說。」呈秀又叩頭謝道:「呈秀初次拜見上公,不敢啟齒,輕瀆上聰。呈秀下情都相告令姪大哥了。若蒙尚公救撥之恩,當以死報。」又叩頭作謝,步行去。
  那魏忠賢收了這些金銀,又見呈秀這等謙恭,心裡十二分愛他了。次日對李貞、劉嵎、魏良卿道:「咱看崔御史這人是個有機變的,是我一個好幫手了。趁他如今壞官的時節,收服他。咱去面對吏部說,原復他本衙門,保全了他的官,他自然感激咱的。托他做個心腹,怕他不效勞哩。」李貞、劉嵎道:「老公公高見。他還曉得仕途上進退機關,我們正是用人之際,宜早早籠絡他來才是。」
  話分兩頭,且說崔呈秀回到寓所去,心裡喜道:「老魏原是個蠢人,盡可舞弄他的。待他保全了俺官,俺那時與他並膽同心、回天倒地做他一場,俺的富貴只在頃刻間。咱的報復,也在頃刻間。」正想之時,只聽得外邊亂嚷,打進門來。呈秀怕髒私敗露,被論聽勘時侯,就像那梟鳥兒驚彈過的,嚇得魂不附體。宣躲到茅廁裡去了。
  家人們四下裡尋不著,口裡悅:「爺!又好了,原複本衙門了。」呈秀聽得這句話,嚯地鑽將出來道:「我在後面解手哩。」渾身都是稀臭的。便換了一套好衣服,走到廳前去,大模大樣地裝出御史的腔來,見那些走報的人。眾人磕個頭,遞上一張紅紙報單道:「走報的稟上老爺知道,今早吏部複本,聖旨批下,照舊供職,復還老爺本衙門了。」呈秀大喜道:「荷蒙聖天子明鑒。」就賞賜了眾人去。魏良卿又著郭均來致意。
  呈秀慌忙穿了素服角帶,到魏忠賢門上去拜謝,又留了酒席。魏忠賢道:「待崔先兒明早謝恩過了,便到敝寓來敘談。正要請教哩。」
  呈秀到次日見朝後,就去謝了吏部合衙門官員,然後到魏忠賢私宅來。恰好魏忠賢被福建道李御史盡情論了一本,大怒回來,見了呈秀,魏忠賢臉上怒色就和了一半道:「咱如今受人欺侮,這些官兒,紛紛地來論我。那楊漣、萬燝才說得過,今日這李應升又是一個狠本,論我道『巧於護身』,又說道『蒙蔽聖聰』,犯下欺君之罪。這個話咱怎當得起!這光景不好了,叫咱一刻也過不得。若不狠處他,又有人來說了。崔先兒務必與我想個好計策,杜絕得他們諫諍之口便好。」呈秀道:「呈秀為上公有個愚見,須請李先兒、劉先兒一齊商議。」魏忠賢便喚二人出來,相見過坐定。魏忠賢道:「今日咱的身子,就是三位的身子。咱的事體,就是三位的事體。須要共同商議個好上策,保全長久之計便好。」李貞、劉嵎道:「崔老先生,科第名家,自有高見。俺二人只好領題做文字,那敢僭妄。且是不諳仕途上的事。」呈秀笑道:「孫吳孔明原是布衣。」魏良卿在旁說道:「各出一見,從長做去。事不宜遲了。」呈秀道:「如今大勢在內廷。第一件要固結主上歡心,串同奉聖夫人著力彌縫,呼吸相通。」魏忠賢道:「這裡邊事,倒不必慮了。」呈秀道:「在外廷,第一件要破他們一黨,樹我們一黨。放出辣手,箝制人口。施些小惠,微結人心。」李貞、劉嵎道:「還要尋個題目,假公濟私,設法些錢糧,充實自己的府庫。捏個影響,公報私仇。創立個條律,威服眾人的心跡。」魏忠賢道:「情問崔先兒,如何破黨?」呈秀道:「他們講學這一黨都是方正的人。前日神宗時,立東宮這件大事,他們著實有功於光宗。光宗立時,神宗原要出自本心,因此厭他們今日來爭,明日來爭,激聒得聖怒起來。都閒住他們一班,久臥在林下,講學談道。及至光宗即位時起,出來正要講些道學,做些事業。那知道光宗一月就晏駕了。這一班又擁護今上登極,又恃一番大功了。倚著兩朝是他們的力量。是個有功勞、有肝膽、全忠義的臣子,年老望眾、官尊位高,朝廷政事,都是他們執掌了。如今上公雖有權勢,有他們在朝,畏首畏尾,行不通的。我們如今也自立一黨起來,做了心腹,給成黨類,牢不可破,去攻他們。今日捏出句話來,彈他們一本﹔明日撮出件事來,論他們一本。老的,說他衰邁誤事﹔少年,說他浮躁使氣。陷個『門戶』二字,指他是邪黨,托那依附我們的,做篇巧文字,說個『不忠不孝』污蔑他。裡面須要奉聖夫人蒙蔽住了,批道假旨,先弄倒幾個大臣,餘黨陸續處他。勘問時,再矚三法司用心鍛鍊成獄。坐贓擬罪,即發鎮撫司監候,追比非常極刑拷打,限定死期。是這一黨不死自死,不散自散了。依附我們的,教他一日三遷,驟居顯要﹔賜蟒賜玉,封妻蔭子,自然都入我黨,一日盛一日了。這便是破黨、樹黨。」魏忠賢道:「何以箝制人口?」呈秀道:「吩咐東廠,廣布番兒手,做個鷹犬,在外緝訪,造謀告密,專招沒風影的事兒,駕在傷觸我們的人身上去。矯旨拿來,發在鎮撫司嚴刑究治,勒逼他死。再設個立枷之法,若是無可人罪處,做兩三日死在枷下。這叫做以威劫人。自士大夫以至小民,都不敢說著我們了。這便是箝制人言,都緘口結舌了。」魏忠賢道:「如何收服人心?」呈秀道:「立個賞罰之格,一應軍民人等,凡有功的,破例重賞﹔凡有罪的,據法輕罰。一概貧人乞丐,都招來充做大工雜役,每人工食比常規一日外加一分。一切買辦物料,照外平價給發,每事略加厚些。這便是收服人心。」魏忠賢道:「崔先兒見教的都是,俺一一就行。」
  計較已定,便開羅織一端,忠賢囑托三法司深文巧詆。先將中書汪文言打死,捏成文言口飼,供出左光斗、楊漣、魏大中、袁化中、周朝瑞、顧大章,誣贓定罪,矯旨追比。
  這左光斗、楊漣勘問時,遇著了幾個狠心惡膽的問官,聽著魏忠賢指使,用非常的刑法,拷打成招。怎奈楊、左二人只是不招,打一下,叫一聲「太祖高皇帝!」打的只是打,叫的只是叫。這魏大中看見堂上牌匾「明心」兩個字,口裡叫道:「這個不是明心堂,是個昧心堂了。我們只求速死!」一齊去哭訴二祖十宗之前:「要死便死,有什麼招來!」可憐這六員官,被打得血流滿地,大痛無聲,一字不招,鍛鍊成獄了。發到北鎮撫司監候追贓。那理刑千戶許顯純,又是個殺星。五日一比,嚴刑慘酷。活活地把這六員官打死了,還要貽累妻子,監固追贓。可憐這幾員官,都是清廉耿介、盡忠報國的,家事不滿千金,倒坐了幾萬贓銀。因此牽連親戚朋友賠補,府縣設法幫完,不在話下。
  且說那依附魏黨的,就不次超遷,一時顯榮。兩年前還是六七品的衙門,兩年後便是尚書侍郎了。那親近的拜做乾兒,有五個文官,叫做五虎﹔有五個武官,叫做五彪。都做大官,都賜蟒玉。橫行京師,家富人豪。這都是崔呈秀的妙計實行的惡果。自此之後,朝廷政事,百官身家,都在魏、崔兩人手掌中了。
  李貞、劉嵎二人獻了一個致富的計,對魏忠賢道:「假借大工邊餉的名色,可開賣官鬻爵、納粟准貢、晉秩捐俸事例。再去搜刮舊連,起發富室,巡緝事端,定罪罰贖。這例一行,錢糧就可不計其數了。」魏忠賢大喜道。「說得是。我們做了個惡人,不用些實際也是虛帳了。」便廣開納賄的門路,附賞行私,不由吏部專主,不聽吏部推升,看著衙門講價,架著秤兒兌銀,大使用,小使用,裡加一,外加一,這是賣官了。又行文直隸十三省提督衙問,納貢進學的,納銀子在布政司。又著直隸十三省撫按衙門,清查遠年的錢糧,正遇著年荒米貴,民窮財盡的時候,只這一件便搖動人心了。虧著賢有司不曾行得,但是內外官員捐俸這一件,不敢不遵他,就是在林下的,也都獻上去。有幾個敢拗他的,便差出官旗來了。正是:
  三人用計誰能敵,五虎排牙孰敢侵。
  這官旗又是狐假虎威,攪亂海內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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