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回 內廷進用
話說魏進忠日常隨著殷內相進內廷去。因他慣於歌技藝,又會曲意媚人,這些小內相火者們,人人愛他,見了一把扯住,「唱支曲,」便唱支,「下盤棋」,便下盤,「打貼雙六」,便打貼,「說個笑話」,便說個,「吃杯酒」,便吃杯,「鬥副牌」,便鬥副。因此混得個個相熟,日日盡醉。都要留他在裡面住,只因殷內相宅裡一班孩子們要去教曲點板,不得閒。這也不在話下。
且說殷內相見歌兒們彈唱得好,時常擺酒請客賣弄,把一個教師魏進忠的名頭揚出去了。公侯駙馬伯人家,都送帖兒與殷內相借去教曲。殷內相任自己太監性,但相厚的,許他教一兩套兒﹔若不相契的,便托詞回了。
一日請何內相吃酒,聽這些歌兒唱曲。這何內相原是知音的,便對殷內相道:「這班盛童唱得絕妙,字眼個個中原音韻,清亮滿足。腔調按著板兒,卻有步驟,急、徐、頓、挫一毫也不亂。至精,至精!」殷內相道:「一向要求老公公指教鑒賞,老公公不必謬贊,萬望大方教導,才是玉成他們的伎倆。」何內相道:「真是值得稱贊。」又問道:「什麼師父教的?」殷內相道:「就是魏進忠,也是淨身的。肅寧人。」何內相道:「這教師本領高,所以教得好徒弟。咱家有幾個孩子,沒個好教師,一定要相煩他幾日,教一兩套,早晚聽聞,即如老公公厚賜了。」殷內相道:「家下因這幾個孩子侑觴,外邊都知道了。各府來尋這個人去,俺只是不放。」何內相笑道:「與民同樂才好。」殷內相道:「若是一家去了,家家要去的,哪裡才得厚薄。一概不去,倒沒人怪俺了。」何內相道:「這等說起來,俺適間相求的這句話倒是多餘的了。」殷內相道:「在老公公處又不同,自然著他去。只是不要叫人知道才妥當。」何內相便起身拜個揖道:「多謝老公公千金一諾。酒深矣,告辭了。」殷內相道:「孩子還有幾套曲兒,待他們盡其所長,奏與老公公聽,求一賞鑒。」這些歌兒見何公公是個識者,盡興盡力奉承。唱兩支時新《山坡羊》:
春染郊原如繡,草綠江南時候。和煙襯馬滿地重茵厚。堪醉游,殘花一逕幽。烏衣巷口還依舊,燕子歸來人在否?添愁桃花逐水流,還愁青春有盡頭。
野寺晨鐘聲送,驚起羅幃香夢。雲收雨歇打散鸞和鳳。綠鬢鬆,閒憑畫檻東。雙眸強合再欲成前夢,倘知我思君,君還入夢中。風情,風情千萬種﹔雲情,雲情十二峰。
何內相拍手大笑道:「樂樂愈精愈妙了。令人銷魂。」
正是:
錦城絲管日紛紛,半入江風半入云。
此曲只應天上有,人間能得幾回聞?
何內相大喜,極其贊賞,盡歡而別。歌兒們一齊送上馬,殷內相取笑道:「何公公果醉了,當不記阿誰扶上馬哩。」何內相大笑道:「還是『春鳳不到珠簾隔,傳得歌聲與客心。』」兩人調笑,各自顯學問。原來這兩內相,著實讀書,會作詩文的。故此有這等風趣脫俗,不像那些守財弄權的村漢。
話分兩頭,且說這何內相回去,心裡想著這些歌兒唱得好,對那李貞道:「李先兒,老殷家歌兒唱得絕好。咱問他教師什麼人,他說是肅寧人魏進忠,是淨身的。咱記得貴友有個肅寧人,也叫做魏進忠,不是淨身的。咱也要他來救孩子們幾套哩。老殷詐著咱了,怎麼不見來,明日去尋他來看。」不在話下。
且說殷內相也對魏進忠說﹔「何公公甚贊孩子們曲兒好。問起教師,咱說是你。他要你去教孩子們。」進忠有些疑心,便問道:「是哪個何公公?」殷內相道:「管皇城的。」進忠心裡明白了,便問道:「老公公可曾許他嗎?」殷內相道:「他與咱極相厚的,許他了。」進忠心裡想道:「俺正要會李大哥,因是淨了身,不敢去見他。如今俺也行得通了,趁此正好相會,也是天隨人願。」翌日何內相果然差何旺送個帖來謝酒,就接魏官兒過去。殷內相便吩咐進忠:「就同何管家去吧。」那時何旺因進忠改頭換面也不認得了。進忠是認得何旺的,只不提起,且見了李大哥,再作區處。
兩人走到何內相私宅,何旺問門上人:「爺在哪裡?」門上人回言道:「睡覺哩。」何旺對進忠道:「請魏官兒在李相公書房裡坐著,待俺爺睡醒,出來相迎。」何旺便引進忠到李貞書房內。何旺道:「李相公,俺到殷府裡請的魏官兒,在這裡坐著,待俺去通報。」
李貞見了進忠也疑惑了。進忠便磕頭,垂下淚來。李貞慌忙也磕頭道:「你就是魏二哥嗎?」進忠哽咽了,只點頭。李貞著了驚道:「奇事!奇事!二哥,你細說與咱聽。」兩人促膝坐定了,進忠把前事細說一遍,兩人抱頭放聲大哭。李貞道:「今日相逢似夢中。」進忠問道:「李大哥功名事如何?」李貞歎道:「坐破寒氈無個事,十年原是一書生。」進忠又問:「劉大哥,想得進身了嗎?」李貞道:「他近日山海關去了。」正說間,何內相著人來說:「請李相公同魏官兒一齊進來。」相見了,李貞對何內相說﹔「魏進忠果是義弟。因夢神明指授淨身的。」何內相道:「奇哉!奇哉!既是令弟,同坐了。」何內相就吩咐「擺酒來。」三人同飲,甚是歡喜。留住了不放出門,教成了一班歌兒。何內相道:「咱要設法一衙門謝你。」因此扶持得進內官監,便有執事。是時萬曆爺差撥他去東宮使令。泰昌爺在東昌,又差撥他去伏侍天啟爺,甚是喜歡這進忠。正是:
黃河尚有澄清日,豈可人無得運時!
畢竟後來加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