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 中宦容身
話說魏進忠受了這相士大恩,又再三叮嚀,便一意進京來。但是一個人兒,又沒有相識,難尋下處,且暫住在客館裡,再作區處。到前門上故衣鋪裡,買幾件綢緞襖兒穿著,好去做些勾當。心裡想道,「要去找李貞、劉嵎,只因自己淨了身,面目都改變,他們問起這緣由來,如何對答他,卻不羞死了人!身邊雖是有些銀子,又不會做什麼買賣,只是坐食山空。」悶悶不樂,左思右想,沒個計策。日裡到街坊上閒闖,晚間回到館中。看這些坊上人,有行醫賣藥的,相面算命的,堪輿賣卜的,說評話、彈詞、走唱、揚花的,耍拳、撮弄、跑馬、踹索的,零賣蘇杭雜貨、背籠兒、搖丁當的,在那裡擲色摸牌的,下象棋、打雙陸的,吃酒猜枚行令的。進忠看得心裡便癢,想著相士的言語,就不敢了。只有客伙中交際分子兒,要搭在裡頭,隨眾解悶則個。看看混過半年,盤費了二十多兩銀子。置辦些衣服,又去了二十多兩。只剩得七十來兩了。暗想道:「再住半年,便都銷化。若是弄完了這銀子,又是一個死也!」心裡算著:「只是放管利息,又重又快便些。」
這許多客伙中,只有幾個行醫的說得來些,早晚親近,如骨肉一般。進忠常看他們賭錢。有的輸了。便向進忠借錢﹔頃刻間贏了,又加利還。隨借隨還,果然利錢生得快。又混了半年,不想這行人有慣輸不贏的。今日又借些翻本,明日又借些翻本,把本錢只管加重了。利錢且不提起。有害病的,逃去的,連本利都沒了。這些銀子,一年來都完結,只剩得些衣服行李了。有兩個相好的,一個叫做羅鉞,一個叫做滕雲,商議道:「魏官兒,是我們道中這幾個人負了他。本錢都沒了,教他如何過日子?我們兩個合他出去,做生意混帳吧。」進忠也沒奈何了,只得隨著他們走。到了一處城市頭上,便大張告示,稱說某王府差內官來施藥,上邊坐著的就是進忠。看怎生打扮?但見:
頭戴著烏紗嵌線卷頂的內相帽兒,身穿一件四不像的緋魚天青緞子襖兒。腰間繫著一條鍍金荔枝花的窄帶兒,腳踹著一雙尖頭時樣的皂靴兒。雖不是駕前差來的中使,也疑道藩府濟人的醫官。
這些看的人擠擠簇簇,圍將攏來。那羅鉞口裡說許多鋪排灘頭話,又講見個故事,這是聚人法兒。滕雲手裡撮藥,眼裡看人,相著一個土巴,便騙他幾錢銀子。羅鉞道:「說病發藥,分文不取。」滕雲道:「千人吃藥,一人還錢的。」兩人說話雖然不同,騙人心腸原是一樣。每到一處地方,做了十日、五日,又走到一處去了。隨處鬼混。弄得些錢來,嫖的嫖,賭的賭,吃的吃,穿的穿,再不得實際的。進忠隨著他們兩年,單單還是個光身子。只看些外路光景,學得些油花行徑。
這行人原來沒信行的,又三零四散去了。進忠一個兒弄不通,想著那相士的言語,復到京師來,又是一番落泊了。如何存濟,整日閒蕩。只見正陽門內開酒館的揪著一個賣水的人打著,說缺了他家的水。進忠上前去勸解開了。那賣水的道:「只因這幾日身子不快。挑不動哩!」扯進忠到小酒坊裡,喝碗靠櫃酒兒。進忠便問那賣水的:「你一擔賺多少錢?」那人道:「只憑力氣,甜水五個錢一擔,苦水兩個錢一擔。但是挑得動,一日有六七十錢。」進忠暗忖道:「京師的錢,一分銀子總得六個,倒有一錢多一日,十日就是一兩,一個月就是三兩了。好過日子的。」便對那人道:「老哥說身子不爽利,待俺替老哥挑幾日何如?」那人笑道:「爺是中貴人,肯做這下賤事?」進忠道:「出於沒奈何。這還是個生意,自食其力的,勝過那花子萬倍。」那人也暗忖道:「俺身子勞倦,巴不得個人幫著。相他只好暫時,不是個常情的,且留他挑著,待俺調養身子旺了,再作區處。」便對進忠道:「聽爺這個話,是真心了。可肯到俺家住嗎?」進忠答應道:「自然,咱原沒有家。」袖裡摸出銀包來還酒錢。那人按住銀包道:「小的方才多謝爺。原本不相識的。極力這等勸解,使小的不曾吃虧。這杯酒不敢說是酬謝爺,略表小的孝敬。又蒙爺憐惜俺的身子,到小的家裡去,還篩好酒管待爺哩。難道這幾個錢,倒要爺還?」進忠聽他說得明白爽快,笑嘻嘻地收了銀包,拱著手叫聲:「多謝。」那人打發了酒錢,引著進忠同回家去。進忠想道:「隨緣度日,待我時來。」
說這賣水的引著進忠,走入一條衚衕裡,望個矮門敲兩下,只見個老媽兒出來開門。這老媽兒看那人頭蓬髮亂,便問道:「兒,你被人打哩?」那人回言道:「兒子這幾日身子不爽快,挑不動水,正陽門內酒館裡,道是缺了他水,把兒子打了。多虧了這位爺勸解,兒子才不十分吃虧。」這老媽兒聽得兒子這些話,使對著進忠笑吟吟,拜幾拜道:「多謝爺!多謝爺!請坐。」那人搬條凳兒,進忠坐著,媽兒進去燒茶。那人道:「不敢動問爺貴姓?」進忠道:「咱姓魏,排行第二。」那人道:「是魏二爺。小的早晚好稱呼。」進忠道:「要圖個方便,我和你只是兄弟相稱便了。老哥貴姓?」那人道:「在下不敢高報,只叫牛小七便是。」那老媽兒雙手捧出一盞茶來,遞與進忠。小七對著媽媽道:「媽,你老人家陪著魏二爺,待兒子去篩壺酒,買些菜餚來。」競出門去了。進忠瞧著房屋雖小小兩間,倒也潔淨。只有這個媽媽在家,正好相處。那媽媽問道:「魏二爺,俺兒子幾時相認的?」進忠道:「今日偶然相會,多承他好情,留咱家來要同住。」這是進忠的乖處,試這老媽兒口氣如何。那媽媽道:「二爺肯住,便極好,只是不要嫌房屋窄狹,茶飯腌臢。老身伏待不週,日用淡泊,都不要見罪便好。」進忠暗喜道:「小七是個粗直人,媽媽又是賢惠的,又像個沒媳婦的。事事相巧,住得,住得。」便答這媽媽道:「咱一家兒住了,就是骨肉一般,媽媽怎說這話。」媽媽又道:「俺這兒子極肯結交人的,只是好吃酒,賺的銀子都吃掉了,也不想娶房熄婦,老身又老了,且是自已有勞倦病在身子裡,時常要發作的,生意做不得。缺了人家水,捶門上戶地嚷叫,急忙要個人幫,哪裡得來。」進忠聽了這些說話,暗喜道:「這老人家把家常事一盤都托出了,正合著我的巧,我又合著她的巧。」只見小七提著一壇豆酒,拿些臘肴進門來,收拾晚飯。媽媽一齊坐著,盡歡而飲。兩人醉倒。媽媽支起牀鋪打發進忠睡了。
次日門上來叫水的甚多,牛小七正病發,又中酒。進忠便紮縛起來,挑著水送到各家去。十數日間,滿街滿衚衕嚷的是太監賣水。
一日挑水從殷內相私宅門首經過,正遇著殷內相送個禮部衙門員外官出大門來,恰恰瞧見進忠,便叫管門人喚進忠,只得隨了來。管門的先進去通報,殷內相隨即出來升廳坐著。進忠撩衣磕頭。殷內相道:「你起來,看你這個漢子是個乖巧伶俐的,怎的去賣水?」便問道:「你是哪裡人,幾歲淨身的?」細細盤問。進忠合該造化到了,平素人前要說假話的,唯有這日,把前前後後真情,都告訴殷內相知道。殷內相喜他是個誠實的,便道:「我這個宅裡,正用得著。你就在這裡,不消去了。」進忠便磕頭謝道:「多蒙老公公收錄,天覆地載之恩。」殷內相使吩咐掌家的與他月糧聽用。進忠將挑桶送還牛家,辭了母子,回到殷宅。殷內相每自夜飲,要他彈唱,就著他教習起一班歌童,分外賞他教師錢、四時衣服。又常時給他好酒肴,受用不盡。殷內相又用他做個隨身,帶進大內。出入管事甚是愛著。正是:
若得貴人拾眼看,受恩深處便為家。
自此之後,造化來了。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