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 樗蒲賽色
話說魏進忠做了祀禮長班,恃著本官籠了他,賺錢如土塊,吃酒似鯨吞,終日作樂。每夜忘歸,竟自相交一班衙門裡的人,遊蕩玩耍,又不想李貞、劉嵎的情了,也不回兵仗局裡去了。
衡坊上又有那些好閒賭博的人來勾搭他去賭錢。十駙馬街,有個王小二開賭場,訪得魏進忠是個濫賭濫嫖,肯出手的人。遂叫合了專一同伙相識弄人的一行光棍,商量道:「那禮部長班魏官兒,是好主兒。你們去說誘他來做一做。我和你們落得弄他些錢來用用,有何不可。」
中間有個人姓張名成,生得面紫,人都叫他黑張,極是伶俐尖巧,見景生情的,專靠幫閒賭博營生,不知他哄壞了多少良家子弟,又攛掇敗子們賣了多少房廊屋舍、田地山場,便對王小二說:「你要我去引他來時,須要辦些好酒、好飯在家,吃一個快活。待我去弄得他到來,要十二分奉承他。再尋個好標緻姐兒伏侍他,他便戀住了。隨他使乖,不弄他一個絹光也不罷休。這叫做攪得水兒混,大家好捉魚。」
王小二聽說,心裡喜歡,叫道:「好計!好計!我一面去整備著,你們一面去說合他來。」那黑張原會唱些弦索調,又會說些笑話,又好管些衙裡的事,因此常與進忠酒樓上相會,兩個極說得來的,便起這個念頭,一直來尋這魏進忠。
卻悅進忠正有一樁好公事忙哩。什麼公事?
北京城有個教坊司,是屬禮部管的。有一個江西劉監生,進西院遊玩,簾兒內瞧見一個姐兒,就動了火,要嫖他,叫小廝訪問著。這姐兒姓蔣,叫做素娟,果然是絕色。有一個河南鄭公子包著,不接客的。這監生定要歇她不能夠,便尋著一個兌珠翠的周賣婆,做牽馬兒。這婆子專在院裡走動,原曉得有人包著,對劉監生說道:「娟娘是鄭大爺包定了,下見人的。她偶然出來簾內站一會,被相公看見了。相公但是想她,明日待婆子去引她在門首來。相公試走過,叫聲『婆子說話』,斜眼兒瞧她,留些情趣。待她進去,婆子拿言語挑她。如有意了,也只好趁著鄭大爺不來時,到夜深進去,黑早出來,悄地裡偷上罷了。」劉監生道:「妙妙妙!」
次日婆子拿些好珠子去,與素娟看。素娟心裡愛了,說道:「且自在這裡,待明日鄭大爺進來,兌銀子與你。」那婆子便起身,素娟送出來,挽著手同行,到大門首,正遇見劉監生便叫道:「周螞媽,這幾日怎麼不到我那裡來?」素娟急忙轉身,被這婆子扯住不放手,就叫「娟娘相見這相公何妨」。那劉監生也不待素娟回言,即忙趨進門來,對素娟深深著地拜個揖。索娼側著身子道個萬福,看見這監生溫柔豐采,也動心了。兩個笑吟吟的。卻說冤家路兒窄,正撞著鄭家小廝送折枝花來看見了,三人都驚散去。
且說那小廝原是鄭公子的幸童,叫做馨兒。因愛了素娟,就拋了馨兒。這孩子一向碾酸,忍在肚裡,便捉這個破綻,回去就傳個是非。那公子大鬧起來,走到素娟家裡,把房戶打得粉碎,嚇得素娟脆著哀哀地哭。不容分辯,拳頭腳尖,可憐把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兒L,打得七傷八損,橫倒在地,不數日就死了。
那龜子連這劉監生、周賣婆都告在禮部。本官看顧魏進忠,就差了他去。那進忠便狐假虎威,大驚小怪。一個是有錢的監生,說她因奸致死。一個有勢的公子,說他威逼致死。憑他捉弄,任其鬼搗。都曉得本官只聽他話的,就詐騙兩家一千多兩銀子,又憑他講和,貼著龜子五百兩買姐兒的身價,把一場大禍就解開了,並不賺那龜子分文。合院都稱贊進忠好人。姐兒們都混熟了,個個喜歡他的,不在話下。
且說這黑張來見進忠,知道了這樁賺錢的事兒,倒不引他到王小二家去賭了。自己也幫魏進忠兜攬這事。鬼扯腿,虛撮腳,也著他混了四五十兩銀子。這是進忠作承他的。黑張眼見得進忠賺了許多的銀子,事完之後,便起謀心來。說道:「我張成承魏老爹美情,得了這些銀子,今日做一個小東在家下,奉屈老爹去坐坐兒。」進忠道:「咱沒甚大意思作承你,怎麼好擾你。」黑張道:「只一杯水酒,沒什麼好肴饌,魏老爹不嫌簡慢,便是恩上加恩了。」進忠笑嘻嘻道:「你先去,我一定來的。」那黑張踅轉身,急跑到王小二家來,說道:「老魏執意不肯來,被我幾句話,便應聲來了。」
王小二急忙去安排酒席。西院裡去請一個有名的姐兒,叫做蘭生,又尋個會唱會賭的柳文卿來陪酒,俱已完備。黑張又去邀那進忠。進忠正騎著一頭銀鬃紫騮馬來了。黑張迎著道:「家下屋窄小,借個朋友人家,等侯多時了,趕來接老爹過去。」黑張便馬後承受著,直引到十駙馬街王小二家。黑張前來帶住籠頭,進忠跨下馬,眾人都出來迎接。到堂中一齊相見過了,看著擺設的筵席,就是請官府一般的。進忠道:「張大哥怎麼這等費事,倒不像個相知了。」張成道:「小設原不堪請老爹的,略表下情便了,只請得一個姐兒奉陪。他說曾會過老爹的。」進忠道:「不敢欺,這姊妹行中頗認得幾個,不知是誰?」王小二道:「是西院蘭生。」進忠笑道:「嗄,她極會抹牌擲色賭錢的,甚是標緻有風趣。如今這些大老都與她往來,正是『談笑有鴻儒,往來無白丁』,想必就是她嗎?」張成、王小二道:「正是。」進忠道:「快請出來。」蘭生便在堂後輕移蓮步,裊嫋娜娜走將出來,非常美貌,怎坐打扮,但見:
蛾眉帶秀,鳳眼合情。腰間弱柳迎風,面比夭桃映日。雲鬟半卸渾如鴉翅慵飛,檀口微開恰似朱櫻一點。白綾氅罩著百花紅襖,繡羅裙嚲出雙辮金蓮。丰姿豔麗果然光彩射人,體態輕盈端的聲客傾國。都道蕊宮仙子謫人間,卻是月裡嫦娥臨下界。
進忠一見了,滿面堆下笑來,還不曾吃酒,心先醉了﹔才得一見,骨頭都酥了。進忠與蘭生寒溫了一會。張成前來定席。進忠上坐了,便扯蘭生同席。兩人一堆兒坐著,調情玩笑。進忠道:「我前日在你院中蔣家多時,不曾來親近得蘭娘。心裡常想,只是蘭婦來往的都是貴人,咱不敢仰扳。」蘭生笑道:「是魏爺不肯賜顧小妹子,小妹子豈敢不接見魏爺。我們合院姊妹都是仰慕魏爺的。」兩個人竟講做一家,也不睬著許多陪客,甚是綢繆得意。交杯遞盞,不勸自飲,酒至半酣,進忠對眾人道:「咱聞蘭拽抹牌極精,我們大家鬥一副兒。」張成道:「請老爹再寬飲幾杯。」柳文卿道:「小弟還要奉只小曲兒敬酒。」蘭生又道:「小妹子拼得在此婄魏爺十日,隨你抹牌、擲色比賽手段去,今日且不要忙。」進忠道:「咱也不怕。」哈哈地大笑。又說道:「都要現管。」眾人答應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重新上了席。王小二、張成一人一遞來勸酒,柳丈卿唱著,蘭生把弦子兒彈著:
花褪殘紅香瘦,院靜綠陰清晝,佳人鏡裡半卷羅衫袖。景物幽,臨池送酒籌。桃花扇底聞歌奏,也勝蘭橈杜若洲。忘憂,亭亭映碧流﹔還憂,瀟瀟不耐秋。
一點芳心迤逗,柳葉眉兒頻皺。前春病了,今春又心暗羞,朱簾懶上勾。菱花也獎我,笑我因誰瘦。只為你冤家,教我情掣肘。風流,凝妝上翠樓﹔休休,黃花蝶也愁。
進忠回敬了王小二、張成的酒,又吃了一會道:「夜深矣,醉了。蘭生同到我小寓去何如?」王小二道:「在下已收拾一間書房,鋪設齊備,要留魏爺同蘭娘在此荒宿了,明日大家鬥一日牌兒何如?」進忠暗喜道:「正合著俺的意兒。」謝道:「只是攪擾不便。」王小二道:「請魏爺也是難得來的。若不棄嫌,就住一個月也何妨。」進忠高興起來,燈下看了蘭生,一發渾了,便與蘭生划拳較量,盡歡太醉,兩人進房安歇了。
明日進忠就迷戀住蘭生,眾人極其謅趣幫襯。進忠便著人去取了銀子來,又推病告給假,整日擲色、鬥牌。被眾人串同蘭生,做定了圈套,輸時多,贏時少。半個月間,就去了六百兩銀子,弄得人都昏了。牌兒都是底張,骰子偏掄下色,囊中看看不多了。
這蘭生與進忠有心相厚了,轉念道:「他們捉弄得夠了,拿我做訛騙得銀子,又是他們分了去,卻又毒害都在我身上。」夜裡枕邊便對進忠道:「魏爺告假已滿期,帶來銀兩又廢大半了。小妹子勸爺止了吧。哪有盡期?我也要回去的,也被他們捉弄了。」進忠聽著這句話,便忽然提醒了。卻自懊悔起來,算道賭不如嫖了。進忠道:「這是蘭娘真心愛我的話。咱親自送你進院去,便離了這班花子。」
清晨起身梳洗完了,吃過早飯,進忠對眾人說道:「我要進衙門去,今日告別了。」王小二、張成心裡想道:「弄了他這些銀子,我們也好脫手了。趁此機會,由他自去,是個鴛鴦兩卸了,不得怪我們。」口裡假留道:「魏老爹再住幾日便好,怎麼猝地裡就要去。果然要進衙門,不敢強留,今日我們備一杯水酒,與魏老爹同蘭娘暢飲則個,明日去吧。」進忠道:「部裡事體又多,假期又滿,咱當得本官怪的!」就要別了,收拾銀兩,放蒞拜匣內,衣服裝在皮箱裡,買了綢緞兩匹,玉簪一枝,封銀三十兩送與蘭生。
且說王小二、張成背地裡對蘭生道:「我們看老魏渾在你身上了,他還有三四百兩銀子。都是你家的了,這是我們放個空兒。只要蘭娘心裡明白,各不要破人的生意便了。」便擺酒飲至傍晚,才離了王小二家。正是:
功名路上多男子,賭博場中少丈夫。
進忠騎著馬,蘭生乘著轎,雙雙進院。不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