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回 假招安明山殞命 真斷腸翠翹消劫
詞曰:
道寡稱孤,豈是英雄之正度。細究深圖,招安有何負。死縱無辜,亦滿世辜教,君休怒。一還一報,自是天子故。
右調《點絳脣》
話說王夫人低頭暗想:「朝廷為尊,生靈為重,報私恩為小,負一人為輕,且為賊不順,從逆當誅。」正費躊躇,忽徐海退入後營,夫人吩咐設筵對酌。
道起投降一事,夫人道:「大王所主見何如?」徐海道:「寧為雞口,毋為牛後,祇是不降的好。不降其便有三,一降其害有五。攻城掠地,無人拘束,一便也﹔金帛女子,唯吾所欲,二便也﹔勝則長驅直進,不勝則捲甲退守,三便也。降則必受天子誥命,官有官箴,少失守則問罪,一害也﹔大明重文輕武,降則要受文官驅使,略不遂意則加彈劾,二害也﹔在化外則其威在我,降則調往他方,其勢在彼,三害也﹔兵權在手,雖天子亦不得輕,權去則一力士擒之足矣,降則不能復擁重兵,四害也﹔江南之地,為吾等荼毒殆盡,士民恨不能啖吾肉,官府恨不活嚼吾心,以吾兵強將勇,或望風而逃竄,或資金以買命,降則此輩欲還報於吾,五害也。以五害之凶,揆三便之利,其不宜降也必矣。」
夫人道:「大王所見亦是。但知五害而權宜之,亦未見其不利也。受天子之詔命,而不任其官守,罪將奚問?受大明之官職,不受其驅使,彈劾安加?為天朝之臣子,而不離險要,勢安在彼?名歸順,而身不入廟堂,力士何所施其擒?按兵不動,束甲以待,勢仍在我,彼雖欲還報,其能之乎!以妾言之,降則不惟有三便,而且有五利。況不良非久親之輩,寇盜乃不得已之為,惡何終身戀戀於此?且我與大王祖父,皆世受天子平成之福。今者殘彼疆場,塗彼生民,掠其金帛,掠其子女,天子懮惶,食不下咽﹔宰臣悲憫,眉不自舒。江南之苦兵,非一日矣。屢屢招撫,皆體上天好生之德,以無事為榮者也。萬一天子振怒,召六師以薄伐,大王能保其必勝乎?若欲圖王定伯,非德、位、時俱可,智、仁、勇足備不能也。德、位、時三者俱在天朝,而智、仁、勇又未全在大王。區區以甲兵之利,遠人之助,而欲圖大事,必不可成者也。又聞,識時務者為俊傑。乘此兵精威盛之日,因其招撫而降之,必將高官終身,共享富貴。此上策也。」徐明山遂決意道:「夫人言之有理。今督府兩次人來,未得降意,我且進兵,料他必又有人來招撫。」次日發兵前進。
且說羅中軍回見督府,道徐明山之言,王夫人之語,獻上明珠、珊瑚。督府道:「他雖不肯歸降,受我禮物,便有通好之意。再得一能事的陳說利害,辯言邪正,方可圖矣。」
忽報徐明山大兵長驅直進,州城俱不能守,忽求援兵救助。督府幕賓利便道:「小生不才,領大人命,憑三寸舌,說徐明山來降,以解蘇州城之困。」督府大喜,令旗牌官四員。伏侍利生去說徐明山。先著遊軍飛馬知會徐明山。明山有心歸降,駐兵以待。利生到營,藍旗手報過,徐明山吩咐請入。利生進營,見其甲兵之盛,將士之雄,中國無其匹,暗暗稱賞。徐明山迎入,禮畢,分賓主坐下。
徐明山道:「久聞先生督府嘉賓,今日光降,必有明示。」利生道:「小生聞大王高風,願求一晤。向因無物為贄,不敢空見。今特以生富貴為贄見大王,不知大王肯叱留否?」徐明山道:「承先生高情意,又擲孤以富貴,孤豈不心悅誠服,以聽先生之教乎?」利生道:「別人送大王之富貴,必令大王進一步﹔小生送來的富貴,祇要大王退一步。大王肯退,則一生富貴在手矣。」徐明山道:「請問先生退步之方。」利生道:「退無他法,唯歸降而已。歸降則有榮無辱,有貴無賤,富貴不可勝用矣。」徐明山道:「孤亦思及於此,但其間不便甚多,故躊躇未決。」利生道:「願聞大王所以不便處。」徐明山道:「孤紮兵化外以來,道寡稱孤有日。今一旦舉兵降順,位不過總兵,爵不過二品,帳下軍士稱王已久,一朝頓改名色,雖受皇封,未免削色,一不便也﹔國家重文輕武,蔭襲之家尚不難加以凌辱,況孤乃新降之人,孤立無援,構兵日久,此輩積怨自深,事權一落彼手,能必其不謀孽乎?二不便也﹔將士相隨,多年化外,狂放已慣,稱降則必削我兵威,分我大眾,調我別任,我等狂夫,安能復受此輩愚弄!三不便也。」利生笑道:「大王過慮,似覺未便。若以小生論之,極便無疑。目今盜寇橫行,天子明詔,能平寇者萬戶侯。今大王肯束甲歸朝而殲盜寇,則封侯立至,稱孤道寡何以異也?國家雖重文,大王非無用之蔭襲。兵權在手,求為交歡而不可得,敢謀孽乎?大王之兵,自歸之大王,散與不散,皆由我,彼惡能愚弄也?大王中心肯降,小生即以大王高論申諸督府,轉達天子,為請三事,然後議降何如?」徐明山大喜道:「誠如先生言,孤願歸降無二念也。」吩咐設筵,款待利生。酒完,托出黃金五百,白銀五千,道:「有勞先生遠教,敬具不腆,略表微意,事成當圖厚報。」利生道:「多謝大王厚意,卻之不恭,謹登尊賜。望大王且按兵莫動,小生回見督府,細陳大王之意,訂三事之約,再來回復大王。」徐明山道:「先生之為某慮,可謂周旋曲備也。」利生道:「以一人之身,係兩軍之重,不得不競業也。」作別。
回見督府,道徐明山之意。督府道:「如此則名為歸順,實則抗衡也。萬一稍不如意,則梟張狼顧之心復發,罪將誰歸?此事似覺未便。」利生道:「時者難得而易失,機者可遇不可求。今徐明山擁十萬之兵,橫行東南,無有對手。若以兵力,未知勝負誰在。幸以三番招撫之勤,王氏於中之說,慨然以歸降許。今因其所約而敗之,彼必以從前招諭亦屬牢籠。約八路之兵,奮三軍之武,以薄我師,誠未見其強弱也。莫若將計就許之以三事,令佐貳官與之定盟,約日發兵迎降,外張鼓樂,內伏大兵,乘其無備而攻之,徐明山可擄也。兵不厭詐,小生之計如此,不知大人之意何如。」督府大喜,道:「先生之計,國家之福也。」乃令通判權宜,遊擊紐合,同利生復往徐明山營中定盟。
徐明山迎入,賓主禮畢。權宜道:「學生奉督府大人命,特來與大王定盟,大王有何高論?」徐明山道:「某以三事,浼利先生轉達督府公,未知肯俯允否?」權宜道:「督府公多多致意大人。此三事極便利無礙,大人歸降,祟隆名號,以為歸順之榜樣,收拾未附之人心,大人雖降,化外猶未平,正欲借大人威武,鎮壓外邦,招撫亡命。大人欲內仕,猶煩章奏抗疏,若祇在外土,為東南之藩屏,此可一力保奏也。」徐明山道:「化外狂夫,不堪與天朝文武趨蹌,得為海外波臣足矣。」因與之歃血定盟,盡歡而散。
徐明山退入後營,對王夫人道:「始講歸降,吾深覺其不便,今為卿苦勸,行之反覺便於為寇也。受大明之封誥,則不與父母之邦為仇,且可以榮耀宗祖﹔握兵外境,則兵權在我﹔實受其爵祿,而不蒙文官之凌辱。外可得志,內亦順情。非夫人之良論,徐海之見終不及此。」夫人道:「此天子之福,國家之幸,大王之威,督府之德,將士之功,妾何力焉。」因舉觴為壽云:「今朝化外波臣,明日天朝輔弼。恭喜大王去逆效順,萬年福祿。」徐亦回祝道:「賢哉夫人,忠君愛國。委蜿曲成,令徐海免為萬世之罪人者,夫人之賜也。願與夫人共享富貴。」此日大勞三軍,諭以歸降之意,且云得官榮歸鄉里。各軍歡呼震地,竟無鬥志,俱收拾行囊,作歸家之想。器械衣甲,竟置不理﹔刁鬥不嚴,隊伍不肅,旌旗不整,巡邏不謹,飲酒自樂,交頭接耳,殊非昔日之軍營矣。徐明山亦以既歸天朝,不必嚴兵肅伍,亦與王夫人寬袍大袖,放心暢飲,略不為備。
細作打聽得這個消息,忙報與督府。督府道:「兩軍對壘,一面虛詞,而遽不設備,此自送死也!」令遊擊張能,領雄兵五千,從東路殺進﹔參將李進,領雄兵五千,從西路殺進﹔總兵陰謀,領雄兵五千,暗伏迎降軍中,斬營突入,要取徐明山首級,方為大功﹔王氏有功朝廷,誤傷者斬不赦。
張、李二將領兵先行,督府下令,大張旗鼓,高扯代天招撫杏黃旗。馬上鼓樂,隊隊鮮明﹔地下旌旗,人人齊整。先著利生同羅中軍見徐明山,道迎降之意。徐明山大喜,吩咐擺香案迎接。又對王夫人道:「莫非其中有詐,我整兵以防,不然何如?」夫人道:「彼以迎降來,設兵反開疑端。莫若示之誠,令招撫者好安心上奏。」徐明山深然之。乃令軍士大開營門,焚香以待。輕袍寬帶,悉除武備,伺候天朝玉音。又令利生、羅中軍報知督府。督府聞報大喜,催軍前進。徐兵見南兵鼓樂喧天,軍中高扯代天招撫旗號,以報徐明山。
明山同夫人到營前觀望,徐明山著了一驚,對夫人道:「夫人,中計了!此非迎降之兵,乃襲營之計!你看他殺氣激揚,士卒憤怒。」急忙傳令,三軍整備廝殺。軍士聽得迎降,捲甲束戈,何曾打點戰鬥?忽聞此令,慌得有鞍無馬,有兵無甲,忙做一團。徐明山披掛不及,急叫備馬,馬已卸鞍,怎來得及?忙叫抬斧來,斧未抬至,大兵已到。一聲炮響,戰鼓頻催。陰謀一馬當先,舞刀突入,徐明山上馬不及,斧又不在手中,往後就走,奪得官軍一把樸刀,奮威步戰,抵住陰謀。馬步相交,大戰十餘合,被徐明山一刀搠傷陰謀馬腿,翻身落馬。徐明山飛步來取陰謀首級,忽張能殺至,救了陰謀,接著徐明山廝殺,鎗刀並舉,馬步縱橫。徐明山身中數鎗,全無懼怯。紐合一軍又至,並力來攻。徐明山提刀拔步就走,紐合飛馬趕來,徐明山回手一刀削去,正中紐合胸膛,落馬而死。張能趕至,陰謀一馬又到,徐明山手無寸鐵,一手抓著一個軍士頭髮沖鋒迎戰,打出營外,勇不可當。陰謀道:「此賊勇而耐戰,若能一得兵馬,其鋒難敵矣。」即令攢箭手三千,困而射之。箭手得令,三千強弩齊發。徐明山提著兩個人在亂箭中橫衝直撞,猶然不屈。約有一時,身之中箭,幾無完膚,遍身疼痛,漸漸不振。大叫道:「夫人誤我!夫人誤我!」出師未捷身先死,常使英雄淚滿襟,長歎而死,立而不撲。兩三個時辰,諸軍方敢近前,猶聞歎息聲,退走者數十步。見死屍不動,然後知其真死,即報陰謀、張能。二將見此光景,令軍士推之,如石鑿成,如金鑄就,那裏推得倒?
忽翠翹為諸邏擁至,見徐明山立死不撲,翠翹泣道:「彼英雄士也,以妾言苦勸,歸降不得,其死怨氣不散,故雖死猶然骨立,待妾親拜慰之。」對死屍拜祝道:「明山大王,妾實誤你!然終不敢獨生,以辜大王厚德!」言畢,放聲大哭。徐明山立的屍首,把眼一睜,淚如雨落,屍亦隨撲。翠翹以頭觸地求死,軍士急救之,得免。
是後也,賊兵被殲五萬,甲士之偕亡者十萬,而寇之聲勢煞矣。歸而獻凱督府,督府因召翠翹,吩咐道:「是功實成於爾,爾有甚說?」翠翹道:「徐海亦英傑士,以信撫爺之過,乃致敗亡。幸憐此點肫誠,以一杯浮土,掩其骸骨,妾願足矣。」言訖,咽哽不能語。督府亦側然,令收徐海屍葬。吩咐設大饗於轅門賀功,諸將士俱有犒勞。
酒半酣,督府道:「吾聞王翠翹能胡琴,善新聲,今日賀功,當令之行歌侑酒,以助筵中之樂。」諸大參皆曰善。乃召翠翹,翹不敢不從,含淚提琴,撫今思昔,乃所作《薄命怨》,心戚於中,聲形干外。愀愀唧唧,咽咽嗚嗚,一人向隅,滿堂人皆為不樂。停杯以聽,有賦為證。賦曰:
徘徊顧慕,擁鬱仰按。
盤桓毓養,從容秘翫。
闥爾奮逸,風駭雲亂。
牢落凌厲,布獲半散。
豐融披離,斐韡奐爛。
間聲錯糅,狀若詭赴。
雙美並進,駢馳翼驅。
初若時乖,後卒同趨。
曲而不屈,直而不倨。
相凌不亂,相離不殊。
劫犄慷慨,怨妒躊躇。
飄遙輕邁,留連扶疏。
參譚繁促,復疊攢反。
縱橫絡繹,奔遁相遇。
拊吹累贊,間不容息。
環艷奇偉,殫不可識。
閑舒都雅,洪纖有宜。
清和條昶,案衍陸離。
溫柔怡懌,婉順委蛇。
乘險投會,邀隙趨危。
鶤鳴清池,鴻翔會崖。
紛若斐尾,慊縿離纚。
微風靡靡,餘音猗猗。
督府正襟靜聽,候彈完,問翠翹道:「此是何曲,令人聞之淒慘如此?」翠翹道:「此犯婦幼時所作《薄命怨》。今事到其間,果應此詞。撫今追昔,不覺興念及此,情愈不堪耳。」督府道:「眼底興亡,其不可逆料者,大約如此。然以子才色,豈無問奇之人,而必戀戀於亡賊乎?」翠翹低頭不語,微微流淚。時督府酒酣心動,降階以手拭翹淚道:「卿無自傷,我將與偕老。」因以酒戲彈之道:「此雨露恩也,卿獨不為我一色笑乎?」翠翹凝眸熟視,移時道:「亡命犯婦,怎敢奉侍上臺。」但見兩行清淚,生既去之波﹔一轉秋波,奪騷人之魄。督府益心屬之,乃以酒強翠翹飲,翠翹低頭受之。體雖未親,但嫩蕊嬌音,已泌入督府肺肝矣。諸參佐俱起為壽。督府攜翠翹手受飲,殊失官度。夜深,席大亂,翠翹知道禍必及己,辭之不得脫身,直至五更乃散。
次日天明,督府以問門官,門官悉陳其顛末。督府暗悔道:「昨夜之事,豈是我大臣所為。若收此婦,又礙官箴﹔欲縱此婦,又失我信,不如殺之,以滅其跡。」又轉思道:「三次招撫,誰人不知?因彼平寇,士民皆識,功高而見殺,何以服天下萬世之人心?留之不可,殺之不忍,如之何則可?」點頭道:「得之矣。將彼賞了一軍人,既滅其跡,又不殺其身,人豈議我乎?」出堂召翠翹道:「爾有滅寇之功,免爾之死。今將汝配一永順軍長,可隨他終身。」翠翹泣道:「翠翹命薄,失配徐海。以國家事大,誘而殺之。不赦則請死,得賜不殺,願求老爺開恩放雪衣,令翠翹黃冠歸故里,以遂歸順之初意。若配軍長,非妾願也。」督府道:「念爾之功,恕爾不殺,以配軍長,何負於汝?須知勝如為賊人婦。」乃召所調永順酋長,問其無妻者,以翹賜之,即令回軍永昌。軍酋長遂攜翹同去。翠翹不得已,含涕從之,登舟長發。
諸軍為酋長作宴慶賀。舟泊錢塘江,但見此江:
巴東之峽,夏後疏鑿。絕岸萬丈,壁立赮駁。虎牙嵥豎以屹崒,荊門闕竦而磐礡。圓淵九迴以懸騰,溢流雷響而電激。駭流暴灑,驚波飛薄。迅澓增澆,涌湍疊躍。砅巖鼓作,漰湱澩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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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潰濩泧漷。潏湟淴泱,㶖㴸㶒瀹。漩澴濚瀯,澴灅濆瀑。溭淢濜溳,龍鱗結絡。碧沙潰
而往來,巨石硉矹以前卻。潛演之所汨淈,奔波之所磢錯。崖隒為之泐嵃,碕嶺為之喦崿。幽澗積阻,嚳硌菪確。若乃曾潭之府,靈湖之淵。澄澹汪洸,瀇滉
泫。泓汯浻澋,涒鄰淵潾。混瀚灝渙,流映揚□。溟漭渺沔,汙汙沺沺。察之無象,尋之無比。氣滃浡以霧杳,時郁律其如煙。類胚渾之未凝,象太極之構天。長波浹渫,峻湍崔嵬。盤渦谷轉,凌濤山頹。陽侯砐硪以岸起,洪瀾涴演而雲迴。
淪溛瀤,乍浥乍堆。豃如地裂,豁若天開。觸曲崖以縈繞,駭崩浪而相礧。鼓㕉窟以漰渤,乃湓湧而駕隈。
眾軍喫了喜酒,大家各回船去睡了。那酋長道:「娘子睡了吧,還再喫杯酒?」翠翹道:「且坐一坐。」那酋長見他歡無半點,愁有千端,也不敢相強。翠翹決意自盡。恐人救起不雅,故遲遲捱至三更。忽見冰山一座,自海門涌將上來,轟雷怒震,可聞數百里。翠翹問酋長道:「此是何聲?」酋長道:「這叫潮信。」翠翹因潮信二字,頓悟道:「如此,這是錢塘江了。」那酋長連連答應道:「正是,此就是錢塘江。」翠翹點頭道:「我王翠翹該在這裏結束了。劉淡仙十五年之約,其在此矣。」乃問酋長道:「軍中可有筆硯?」酋長道:「有,娘子要寫字麼?」就取筆硯遞與翠翹。翠翹題云。詩曰:
十五年前有約,今朝方到錢塘。
百世光陰火爍,一生身事黃梁。
潮信催人去也,等閑了卻斷腸。
題畢,大呼道:「明山遇我甚厚,我以國事誤殺之。殺一酋而屬一酋,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?我今不惜一死,以謝明山也。」飛身躍入江中。酋長急救之不得,眾兵俱驚起。時潮頭正長,立腳不住,怎能打撈救人?渾至天明,祇得拿了那辭世詩來見督府。督府頓足稱冤,深自愧恨,然事亦無及矣。吩咐地方打撈屍首,收葬不題。
且說覺緣自臨淄別了翠翹,回來雲遊越地,訪著了三合道姑,學他修煉之法。因記得翠翹託他問終身之事,遂乘間問道:「王翠翹與弟子有情,弟子深憐之,不知以何因緣,墮此惡趣。」三合子道:「大凡人生世間,福必德修,苦因情受。翠翹有才有色,祇為情多,遂成苦境。是以金屋之地不敢久留,斷腸之天往往促駕。故翠翹煙花債苦受兩番,青衣罪深經一案,刀兵內伴虎狼之魔君,波浪中作魚龍之寢食,方能消此劫數也。」覺緣聽了大驚道:「若如此說,則王夫人終身已矣哉?」三合子道:「爾且勿慌,幸喜他初為情迷,雅持貞念,並不犯淫。後遭苦難,純是孝心,了無他願。今又不念狎昵小恩,而重朝廷大義,尚能勸逆歸順,免東南百萬生靈之荼毒,則功德大而宿孽可消,新緣得結矣。爾既與彼有情,可俟其錢塘消劫時,棹一葦作寶筏,渡之續其前盟,亦福田中一種也。」覺緣聞言方大喜,道:「弟子謹受教矣,但不知向何處續此情緣?」三合道姑道:「你不必尋他,他自來尋你。」
自此之後,覺緣遂在錢塘岸上造了一個雲水庵兒住下。又買了一隻小小魚船,又將素絲結成一張細網,又僱了兩個有力量識水性的漁人,自督他日夜駕了在錢塘江上往來伺候。也是劫數當消,姻緣該續,這夜翠翹跳入江中,恰恰跳在覺緣絲網之內。兩個漁人是有心救人的,一見有人跳入網中,即忙忙拽起,那漁船早隨著波浪流去數里。覺緣因解開絲網,扶出翠翹,替他換了水濕的衣服。翠翹臥在艙中,尚昏迷不醒。昏迷中,恍然看見向日的劉淡仙遠遠的看著他,不言語,翠翹認得,因叫道:「劉家姐姐,你前日說斷腸教主招我入會,今日腸已斷盡矣,何不快快引我去,卻遠遠立著為何?」劉淡仙歎息道:「妾在此候姐姐久矣。不知姐姐因賣身保全父母,孝德動天﹔勸順救拔生靈,忠心貫日。且從前苦已歷盡,矧今日劫又消完,目此福祿生身,情緣如意。斷腸會昨已除名,斷腸詩今當奉璧。徒使妾空盼數年,不敢相近,為之奈何。」因將舊題的十首斷腸詩遞與翠翹。翠翹接著,因說道:「妾不幸被督府配與軍人,故投身入江以謝明山,有甚福祿,有甚情緣?」
正說未完,忽耳畔有人低低喚:「濯泉,快些甦醒。」忽睜眼一看,見覺緣坐在旁邊,明燭呼喚。因定一定神道:「妾已投江死矣,為何又與道兄相會?莫非是冥途做夢?」覺緣見翠翹醒轉,滿心歡喜,因說道:「濯泉妹,休要猜疑,你投江是我救了。」翠翹聽得分明,方坐起身來道:「我投江祇是一時烈性,師兄如何得知,卻在此救我?」覺緣道:「祇因妹子前在營中,託我問三合道姑終身。他說你前劫已消,後緣將續,故著我在此停舟救你。不知今日果應其言,料你後日必享情緣之福矣。」翠翹聽了,方喜道:「這等說起來,師兄竟是我重生父母了。但祇是這一葉小舟如何能藏身,恐督府探知,又起禍端。」覺緣道:「妹子勿懮,我已預造一雲水庵在江岸上,為賢妹藏身地矣。賢妹可安心住下,以待情緣來續。」翠翹道:「得苟全性命,為孤雲野鶴足矣,安敢復望情緣。」覺緣道:「三合道姑前言既已如響,後言豈有不驗!」因吩咐兩個漁人乘夜將小舟搖至庵前,悄悄將翠翹扶了入庵隱藏,不使一人知道。正是:
心似開籠雀,身如再發花。
不知果有情緣來續否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