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回
  王夫人劍誅無義漢 徐明山金贈有恩人

  詞曰:
  深仇切齒,大恩入骨,便死也難忘。若有相酬,倘能報雪,其快也非常。從前受盡千般臭,一旦忽遺香。始知天道,加於人事,原自有商量。
          右調《少年遊》
  話說徐海發兵五千,來掠臨淄,報王夫人之仇。差健將史昭,領細作先到臨淄,探訪馬不進等居住行藏,埋伏左右,候兵到日,即便擒拿。無分老幼,若教走脫一人,定以軍令施行。史昭得令而去。再差健將雷豐,執令箭一枝,立束家門首,無得驚其老幼。雷豐奉令而行。又差大將卞豹,領輕兵五千人,倍道兼進,直抵無錫,擒妒婦宦氏、計氏、束守兩門人等,薄婆、薄幸、招隱庵中覺緣,一干人犯,俱要生擒,不得走漏一個。限期一月,在臨淄相會。卞豹領兵而去。然後徐海擇定吉日,約會諸路,一齊出兵。
  此時閩、廣、青、徐、吳、越,寇兵縱橫,干戈載道,百姓塗炭,生民潦倒,苦不可言。到了出兵這日,徐海請王夫人誓師。夫人道:「妾乃女流,安敢干涉軍政?」徐海道:「今日之兵為夫人發,是夫人報仇之具也。請夫人瀝酒,卑人然後發兵。」王夫人乃把酒誓師,三軍一齊跪倒。夫人祝云:皇天后土,同鑒此心﹔名山大川,同昭余念。王翠翹為父流落娼門,遭馬不進、楚卿、秀媽之陷害。今仗徐公威靈,興兵報仇,妾不敢過求,祇如進等原立之誓而止。以德報德,以直報怨,聖人且然,吾何獨否。敢以此心上告天地神明,然後發兵。凡爾三軍,無惜勤勞,為余振奮。」言罷,奠酒。三軍一齊應道:「大小三軍,願為夫人效力!」奮怒之聲,山搖海沸。因分隊伍啟行。
  不消幾日,已到臨淄地方。一聲炮響,大刀闊斧,殺將上去。地方雖有幾百守兵,怎敵得這大隊人馬?那敢當先,唯棄甲曳兵,抱頭引頸而已。一日一夜,直抵臨淄。官府居民,逃亡殆盡。徐海就於空地紮了營寨。早有健將史昭解馬不進等來請功。徐海吩咐帶在一邊。又有健將雷豐帶束家父子來見。徐海吩咐道:「帶在偏營,好生看待,不可難為他。」又報大將卞豹進營繳令,道:「大王在上,卞豹奉大王鈞旨,擒拿宦、束等犯,俱已滿門拿至。止有束守出外未歸,不曾拿得,特來請罪。」徐海道:「束守已在這裏,有勞將軍,另行昇賞。人犯且帶一邊。」卞豹打躬而退。徐海請夫人出營道:「無錫、臨淄一干人犯,俱擒在此,聽夫人如何發落。」夫人道:「余受束家父子之恩,姥姥、覺緣之義,欲先酬彼等之德,然後報諸人之怨,大王以為如何?」徐海道:「言之有理。」叫請束家父子、姥姥、覺緣進見。
  不一時,雷豐引束家父子,卞豹引覺緣、姥姥四人進營。跪下,俱口稱爺爺饒命。徐海吩咐更衣相見。二將引四人更衣。四人不知頭腦,嚇得膽散魂消。雖則穿了衣服,戰競競進營俯伏,那敢抬頭。徐海道:「四位起來,休得驚慌。你等與夫人有德,俱以免死。」夫人叫道:「束生,我便是王翠翹。你當時救我一死,我今全你父子性命。你妻宦氏,我已擒在這裏,少不得要報當日那些惡況。」吩咐軍士取白銀一千,綢緞百匹,「送那束生員回去。你要見你妻子,東廊下還可生見一面。」束生細聽因由,方知是王翠翹報怨。因跪求道:「蠢妻實該萬死。但束守既蒙夫人恩赦,蠢妻尚望推廣,赦束守之恩,再開一線生路。」夫人笑道:「你要我饒他麼﹔他當日奈何我,怎不一為挽回?這個似難準信。」束生道:「觀音閣設策,夫人獨忘之乎?」翠翹沉吟半晌,道:「賴有此耳,留個活的還你,少刻領人便是。又給你令箭一枝,保全家門。敢有軍士擅入束家者,梟首示眾。你去。」
  束生出來,便著父親先回,自卻到東廊下來見宦氏。祇見宦氏母子、宦鷹宦犬等人,都在那裏。宦氏遠遠望見丈夫,忙對計氏道:「娘,那來的不是束郎?」計氏一看,果是女婿,忙叫道:「束郎快來。」束生走近前,大家抱頭而哭。宦氏道:「郎君怎也在這裏?」束生道:「都是你帶累我的。」因跌腳道:「小姐,小姐,你那花奴事發作了!」宦氏聽了,一時想不到,因問道:「這話是怎麼說?」束生道:「有甚說,王翠翹恨你母子刑害他。他如今嫁了徐大王,特發兵拿你來報仇。我以當日不知情,故得免死。你們自作自受,卻將奈何?」宦氏聽了此言,一似高山頂上塌了腳,又如萬丈深潭覆了舟,連連頓足道:「罷了,罷了!斷送了,完成了,我宦氏遇著對頭了!今悔之遲矣。我當時曾道過,斬草不除根,臨春又要發。娘,都是你道‘彼一婦女耳,兒何防之深也’。我道婦人得遇其權,勝似男子,今果然矣。但郎君與他有德無怨,今為堂上賓,寧忍視妾為堂下虜,可無半語相援否?妾當日雖獲罪王娘,並不曾唐突夫君。夫君何不推愛王之餘波及我乎?」因泣數行下。束生道:「同舟吳越猶相顧,況乎夫妻之間。已於彼處哀求再四,已蒙開一線生路,但磨滅恐未能少耳。此人恩怨最是分明,我講到觀音閣一端,他便許我領人。事到不堪處,小姐須善辨之!」語未終,中軍有令帶各犯進見,一齊推擁而入。
  卻說王夫人見束家父子已去,走下位來,以手攙覺緣、姥姥,道:「覺緣師兄,可認得濯泉麼?姥姥可認得花奴麼?」二人看得呆了。夫人對覺緣道:「我就是那送你金鐘銀磬,被薄幸謀賺的王翠翹,你難道就不認得了?」又對姥姥說:「我就是花奴,被計氏打二十,發在你名下刺繡澆花的,難道相忘了?」覺緣仔細看看,然後道:「妹子你還在麼?前薄幸回來,道你不服水土死了!我捨不得你,替你起靈座,設道場,看經唸佛,禮懺持咒,不知道妹子卻在這裏做娘娘,恭喜恭喜。」兩人見了禮。姥姥點頭道:「老身嚇癡了,原來就是束家的王娘娘。受了許多苦,也有今日。我時常掛念你,不知落在何處,原來恁般好!須看顧我看顧。」夫人道:「特請你來報恩。」徐海因作揖道:「夫人勞二位庇救,時刻不忘。今幸相逢,大稱闊念。」叫左右取黃金二百、白銀四千,一半送師父助道修行,以報庇格之德,一半送姥姥養老終身,以報全命之恩。姥姥叩謝受了。覺緣道:「出家人以慈悲為本,方便為門,救難全生,乃吾輩本等,何勞千歲如此厚禮?貧道乃方外之人,金帛亦無所用。承賜轉璧,為軍中支用。」徐海道:「些小微資,不足以報大德,聊為養道之用,上人幸毋深卻。」夫人道:「道兄寶庵已經兵火,回去也須修葺,微禮受下莫辭。」覺緣祇得受了。夫人吩咐設座,道:「暫屈二位一坐,看我王翠翹今日報仇雪恥。」覺緣、姥姥坐在夫人下首。
  一聲鼓響,藍旗手唱名,第一起犯人進。卞豹領宦氏、計氏、宦鷹、宦犬、薄幸、薄婆等跪下。去了枷鎖。夫人道:「薄婆陷人入井,薄幸賣良為娼,薄幸依誓,用刀碎其身,喂馬﹔薄婆梟了首級。」刀斧手應了一聲,將薄婆割下頭來﹔薄幸一條草席捲起,如束薪一樣,用繩索捆緊。兩人拿定,一人舉剉,從腳上直剉到頭,剉做百餘段。鮮鮮活活的一個人,立時變做一塊肉泥,看者驚得半死。
  報說剉完,夫人吩咐拌入草料中,分開喂馬。叫著宦氏,宦氏唬得祇是抖,應道:「夫人饒命。」夫人道:「宦小姐,你好計策也,你好忍耐也,你好惡取笑也!凡事留一線,久後好相見。今日相逢,你不能活了!」宦氏連連磕頭道:「夫人,賤妾實該萬死,但求夫人念供狀寫經,去而不究。妾非不知尊敬夫人,但勢不兩立,一念不能割愛分寵,遂造這段冤家。乞夫人原宥。」夫人低首移時道:「欲餐爾肉,剝爾皮,以消兩年之恨!所以不死者,去則不追,尚有開籠放鳥之意。爾之活罪,自不能辭。」宦氏道:「罪自當領,祇求從輕發落。」夫人道:「臨淄劫我,果屬何人,快些說來,少分你罪。」宦氏道:「行計雖是宦鷹、宦犬,發縱指示原是賤妾。軍隨將轉,實妾之罪,他們不過依令而行。若將他來抵妾之罪,妾心何安!」夫人道:「你倒還是個任怨的女子。叫刀斧手,將宦鷹、宦犬梟了首級,以為宦門豪奴之戒!」刀斧手應了一聲,將宦鷹、宦犬找下,須臾之間,血淋淋兩顆人頭獻上。王夫人吩咐將計氏拿下,重責三十。軍卒一齊動手。宦氏抱著道:「願以身替!」夫人道:「你的祇算你的,他那三十是要還他的,哪裏饒得!」姥姥看見,連忙跪下道:「老奴願替主母。」夫人道:「這個人情大得緊,祇得聽了,祇便宜了這老潑婦。姥姥你帶去吧。」姥姥謝了夫人,扶計氏出營。計氏年登六十,身為一品夫人,何曾受風霜勞碌,衙門苦楚。自無錫劫來,受了無限苦楚熬煎,又加戰殺寒心,軍門殺人如麻,年高膽怯,也活活驚殺了。姥姥祇得在營外守著屍等他們出來。
  王夫人見姥姥領了計氏去,吩咐宮女將宦氏跣剝衣裳,吊打一百,發還束生員領去。宮女們應了一聲,將宦氏一把頭髮找起,衣服脫得精光,剛剛止留一條褲子。頭髮高吊屋梁,一個宮娥扯住一邊手,前後兩個宮女各執馬鞭,一齊動手。一個從上打下,一個自下打上,打得如鰍落灰場,鱔逢湯鼎,叫苦連天,祇是亂紐,渾身竟無完膚。報打一百完,夫人道:「拖出叫那束生員領去。」宦氏放得落來,已是半生不死。軍士應了一聲,望外就拖,叫束生員領人。束生連連稱謝,接著宦氏。宦氏祇有一點微氣,束生歎道:「妻,祇因你的神通大,惹得刀刀割自身。」忙叫手下春花、秋月:「好生扶著小姐,我去謝了夫人,然後抬他回去。」束生進營謝罪,夫人差人說道:「叫他去吧!」束生一邊收了計氏屍,一邊扶回宦氏到家,將息了半年方好不題。
  且說史昭解馬不進、秀媽、楚卿進營。夫人道:「秀媽,你可認得我麼?」秀媽道:「奶奶,小娼婦不認得。」夫人道:「抬起他頭來,叫他看我是甚人!」軍士吆喝一聲,一把找起秀媽頭髮,認得是王翠翹,連連道:「婦人該萬死,祇求奶奶饒命!」夫人笑道:「你還想要生哩,你天燈之誓,如何消釋!」吩咐軍士,將秀媽用柏油灌起,頭向地,腳朝天,倒點天燈,以還當日之願。馬不進四肢用掤子掤開,挑破皮膚,盡抽其筋,令他支節肢肢分裂,以應彼誓。再用松香煎麻皮一鍋,大火融化。旁用大缸注水,將楚卿淨剝衣裳,一人滾松香潑其身上,一人即以冷水澆之,候冷定帶進來。軍人得令,押出去。未多時,祇見眾軍將秀媽澆成一枝大蠟燭,底下露出頭來,還是活的﹔馬不進已上掤子,楚卿裝得鐵硬。夫人吩咐點起蠟燭來,軍卒立高點火。剛是秀媽腳板上,起初倒也死了,這一燒,倒活將轉來,哀哀叫苦。夫人道:「你也知疼麼?怎將別人皮膚任意摧殘!」秀媽暈死不能答。夫人下令,抽馬不進筋,屍解其體。再令軍士扯去楚卿身上麻皮。眾軍遵令而行,將尖刀在馬不進總筋脈處割開皮膚,用鉤子鉤著筋頭,著力扯去,馬不進即時疼死。連拔三四根總筋,一聲響,馬不進肢體扯得粉碎。夫人吩咐灑在海中喂魚,以報其漂泊之惡。楚卿被松香麻皮膠定,內裏還是活的,外面卻是展動不得。那些軍士走近前,祇揀有些麻皮頭兒的所在,一把扯著就揭。楚卿皮膚已是滾松香潑爛的,不用氣力,一扯連皮就是一塊落來。那消半個時辰,將楚卿剝得赤利利一個血塊模樣。皮倒剝去了一層,人還是有氣的,夫人叫取了石灰水一盆,澆在楚卿身上,登時發起大泡,倏時腐爛為膿血,肉落骨枯而死。
  夫人起謝徐海道:「妾無限深仇,仗大王天威,一朝洗盡,雖肝腦塗地,不足以報厚德也。」徐海道:「見不平,便起戈矛,遇相知,贈以頭顱,乃吾徒本色事。況吾與卿夫婦之間,離亂均之,患難均之,死生均之者乎。卿仇已雪,胸中之氣想亦少平,眉間之峰諒來略減,幾時得你父母重逢,卑人之願亦慊矣。」夫人再四道謝。
  覺緣起身舜行,夫人道:「道兄此去,欲飛錫何方?」覺緣道:「余慕越水之勝,今將雲遊彼處。」夫人道:「道兄高致,妾不敢留,不識繼此還有晤期否?」覺緣道:「晤期不遠,祇在五載之間。」夫人道:「然則道兄通慧矣。」覺緣道:「余實不知,因遇了一位三合道姑,得聞玄解真詮。他深明體咎,道天子聖明,王氣隆盛,今雖暫動干戈,久之自歸寧靜。今歲定遇故人於干戈之內,五年間當得再遇。余初未深信,今見賢妹報仇雪恥,又在干戈擾攘之中,前兆既孚,後事自應。聞他在越水之濱,我正欲去問他討些消息。」夫人道:「千祈代我問個結局。」覺緣道:「領命。」夫人吩咐將掠來的行李給還覺緣師父,不得失落了。軍士交還行李,一件件點明白。夫人吩咐一個軍士:「帶領兵卒,送到平靜地方,討回書繳。外令箭一枝,令旗一杆,銀牌一面,道兄帶在身旁,倘遇亂兵,以此示照,可免擄掠之苦。」覺緣深謝而去。
  徐海下令,大犒三軍,為夫人作洗冤會。三軍人人有賞,個個有賜。喫了三日賀功酒,然後一聲炮響,三軍啟行。但見:
  喜孜孜鞭敲金鐙響,笑吟吟齊唱凱歌聲。
  劍誅無義金酬德,萬恨千仇一旦伸。
  明山率兵回大荒,四方寇掠,兵威日盛。督府遣遊擊裘饒、參將卜濟領兵一萬,前來迎敵,與徐兵遇於途。徐明山對夫人道:「我兵到處,未曾有一人敢來迎戰,今日僥幸,遇著這支官軍。待我與他親見一陣,以探甲兵如何,將士強弱。夫人督陣,待孤家斬將搴旗,以振我軍英武。」三通鼓罷,兩陣既開,明山出馬,怎生打扮,但見:
  三山帽,金光蕩漾﹔猊鎧,砌就龍鱗。大紅袍,團花燦爛﹔金醮斧,烈烈征雲。雉毛貂尾英雄樣,劍眉鐵臉似閻君。一部虯髯飄腦後,翻山攪海是徐公。
  大喝道:「官兵強者出戰,弱者免來。」裘、卜二將見徐明山威風凜凜,殺氣騰騰,搖斧躍馬在陣前,一往一來,一衝一撞,宛如天神下界,一似惡煞臨凡。卜濟令裘饒見陣,道:「爾為遊擊將軍,正宜拔距先登。」裘饒道:「你係正將,何獨推我向前?」二人你推我阻,不敢迎戰。徐明山見那樣光景,大喝道:「這樣官兵也叫你來迎敵!待我踹你營!」拍坐下馬,搖手中斧,大吼一聲,渾如空中放個霹靂﹔叫聲眾兒郎跟我踹營,一馬當先,飛奔裘饒。裘饒不敢抵敵,令守備空混迎敵。空混沒奈何,挺槍躍馬來迎。徐明山喝聲鳥官受死,飛馬鎗至。空混一個寒噤,倒撞馬下。明山趕上,分頂一斧,劈為兩段,揮兵大殺。官軍裘饒、卜濟抱頭逃生,那敢迎敵。敗軍之景,其實可憐,但見:
  衝開隊伍,砍倒旌旗。馬聞金鼓心驚,軍聽喊聲膽怯。刀槍亂刺,那知上下交鋒﹔將士相迎,難辨東西南北。衝鋒將如同猛虎,踹營軍一似飛熊。初起時,兩下抖擻精神﹔次後來,彼此頓分勝負。敗了的,似傷弓之鳥,見曲木而高飛﹔得勝的,如餓虎登崖,闖群羊而弄猛。著刀的連肩削背,撞斧的斷首開胸。遭劍的甲中腸出,中槍的袍上流紅。人撞人,自相踐踏﹔馬撞馬,遍地屍橫。傷殘軍士哀哀叫,帶箭兒郎戚戚悲。棄金鼓滿地,拋糧草沙堤。追奔逐北,喋血屍橫。將士斃於原野,牛馬填於谷坑。昨者客從戰場過,嗚嗚鬼哭又吞聲。
  官軍既敗,徐海乘得勝之兵,長驅直進。不三日,連破五縣,軍威大振。忽報督府兵至,徐明山方下令收軍。見王夫人道:「我向藐中國無人,亦不料撮空如此。早知如此,吾出兵不待今日矣。」夫人道:「大王天威,非人授也。妾思朝廷甲兵,亦非全弱。但太平已久,人不知兵。武弁習為奉承,文官習為夤緣。主帥不習兵戈,不嫻戰鬥。一聞金鼓之聲,一見殺伐之威,便手足無措,救死不瞻,誰敢角勝爭奇乎?但廟堂之上,雖無豪傑,而草莽之中,實有英雄。天下苦兵已久,必勤招慕,岩穴間豈無奇才異能應募而起者!大王威名遠播,聞者莫不喪膽。妾謂大王不患無威,但患大勝之後忽起驕心。將驕則兵懈,兵懈則勝負難必矣。願大王臨事而懼,好謀而成,量敵而進,慮勝而會,則霸王事業可卜矣。」徐海大喜道:「夫人言之有理!」傳令大小三軍,嚴明刁鬥,肅整隊伍,敢有攙越前後、交頭接耳、大驚小怪、旗號不明、兵甲不利、夜巡不謹、探事不實者,俱以軍法從事。令下,三軍肅然,是好兵勢也。但見:
  滿空殺氣,橫浮鐵馬金戈﹔萬朵征雲,飄蕩高旗大纛。千枝畫戟,豹尾侵天﹔萬口鋼刀,龍頭吞日。屬屬斧鉞,密密標槍。精明刀鬥,悠悠畫角龍吟﹔燦爛銀盔,凜凜冰霜雪練。錦衣繡襖,簇擁走馬先行﹔玉帶徵夫,侍聽中軍元帥。衝鋒將士,英雄勇猛﹔打將兒郎,鬼哭神欽。正是:蓮花帳內將軍吟,細柳營中天子驚﹔祇因兵法通天地,龍虎深藏不敢行。
  忽報督府差人招降,徐海吩咐綁進來。軍校得令,綁一老人進來,跪在地下。徐海道:「你是何人,敢來虎穴捋須!講得通,饒你這顆頭顱﹔講得不中講,須知我劍會喫人肉。」那老人戰兢兢道:「小老兒姓華,狗名叫做華仁。督府老爺久知大王乃當今豪傑,不勝羨慕,意欲為朝廷招降,恨無人通好。要差官將來,又恐觸大王之怒。因見小老兒居上在大王帡幪之下,久沐恩波,故差小老兒前來。」徐海道:「你且說督府有甚話講。」華仁道:「督府說大王擁兵於此,雖雄振一時,然終非結局。莫若上順天心,下恤民命,歸順朝廷,自當封侯裂土,顯祖榮宗,妻承誥命,子佩王章,異日名標青史,豈不美哉?何苦不生而殺,以亂為安,為天下萬世指目也?願大王熟思之。」徐海大怒道:「這老賊怎敢來引誘孤家!某在化外,雖不能開疆展土,也不失道寡稱孤。你卻叫我投降,甘為走狗,搖尾乞憐,受那文官的鳥氣!言語可惡,惱人心耳。」叫刀斧手:「替我去了這老饒舌的頭!」刀斧手應了一聲,抓住華老人頭,便欲開刀。王夫人急止道:「刀下留人!」因從容對徐海道:「兩國相爭,不斬來使。降不降在我,何於來使事。若殺了他,恐天下謂大王不能容物也。且華老人乃一小民,即有不堪,亦當免死。彼以招降至,有功無過,殺之不祥,又閉了後來賢路。妾聞成大事者,有容天下之量,藐宇宙之雄。今一老人至,不令生還,無乃自示隘怯乎?願大王免其死,勞以酒食,令老人歸去,揚佈恩威,宣言德勇,使他們既怯吾之威勇,又服我之恩德。留一無用之老人,為我播無窮之色澤,所得不亦多乎!」徐海稱謝道:「夫人之言是也。」乃命解了華仁的綁,道:「本當殺汝,使督府知威。夫人道你是無用之物,不足辱吾刀斧,故饒你命。且賞你酒食,快喫了回去。拜上督府,可說投降非細務,未可以口舌誘也。必欲某降,除非干戈戰勝。余惟不甘牛後之羞,以至於此。督府若不能快某以雞口之任,雖欲速降,豈可得哉!難得你拼死遠來,白金百兩,賞為壓驚之具。」華老連連叩頭,那裏敢受。夫人道:「大王美意,華翁可受下。」華老人方叩頭拜謝而去。
  歸報督府,細述徐海之言,督府聽了,懮形於色。華老人道:「老爺且寬心,尚有一機會可圖。」督府道:「有甚機會?」老人道:「徐賊雖未可料,而徐賊所愛幸的王夫人,我看他語言之間頗有歸降之意。若通得一線,便可借以磔賊耳。」督府道:「既有此機會,不可坐失也。」因重賞華老人,遣出。
  遂集幕下眾官,問道:「吾欲遣一官去說徐海來降,誰人敢去?」羅中軍應聲而出,跪下道:「中軍官願往。」督府大喜道:「你去極好,但要善覷方略。我聞徐海勇而多智,善戰而得軍心,橫行十載,未曾遇一對手。從前幾番招撫,不但不得成功,且俱遭其殺戮。我不以官將招降,而以華老人去者,以彼曾與徐海識面,冀其軍中或有熟者,然後好乘間而入。今華老人言徐海夫人王氏,有束甲歸降之意,而徐海又昵愛之。這一功祇在此婦身上可成。我這裏備黃金三千,白銀五萬,彩緞千端,玉帶二條,寶珠一斗,犀杯四十對,錦袍二套,珠冠一頂,絨帳一床,你去誘以歸降,則朝廷賜爵,夫榮妻貴,福祿終身。外選女使二人,送去服侍王氏,勸他來降。我聞他乃北京女子,為父陷身娼戶,流落臨淄,善新聲,能胡琴,鄉國父母之念甚重。便囑使女以此動之,大約事成八九矣。」乃招能事婦女入軍中行計。
  有一罪人女宣義娘,又有一罪人婦喻恩娘,俱願捨身入寇,代父代夫贖罪。督府問其父其夫得甚罪,一云:「父是人命干連。」一云:「夫絞罪當死。」督府乃仰牌取其夫與父至道:「爾二人罪犯,俱在不赦,爾妻、女以身代爾入賊營行計,其情志可矜,免爾之死。」二人叩頭謝罪。當時劈了長板,督府給二婦衣囊與白銀二百,教他帶入賊營使用。二人私以一百與其父、夫。父、夫叩稟督府,願隨送行,督府許之。羅中軍帶二十名健步,並宣義、喻恩二女,竟往徐營而來。
  行了兩月,健步報徐營紮寨在前。羅中軍一馬當先,早有巡邏軍喝道:「何方官將,敢到此處驅馳?」羅中軍道:「我乃督府麾下中軍官,奉撫爺命求見大王。」巡邏軍道:「少待。」便去通報徐明山。徐明山問有幾多人?巡邏軍道:「祇有一官,隨行不過二十人。有一車輛,不知是甚緣故。」徐笑道:「此必以利誘我降也。」令軍士設油鼎以待。著藍旗手,召中軍進見。羅中軍自外而入,見營中戈甲森森,刀鎗密密,中置百滾油罐,旁列五百梟刀手。徐明山端坐在上,手撫長劍,疾視中軍。羅中軍自下而上,長揖道:「羅某拜見。」徐明山大怒道:「何物鳥官,如此無禮!叫軍士替我烹了這廝!」羅中軍唬得雙膝連連跪倒,口稱大王饒命。徐明山笑道:「你恁的膽量,怎敢來作說客!殺你徒污我劍。你直說來,我免你烹。」羅中軍嚇得呆了半晌,方開口說道:「奉督撫爺命,道久慕大王高義,著小官薄獻不腆,以為大王壽。使女二人,送侍夫人。」王夫人從旁道:「如此是督府差來送禮的官兒,須把他個體面。」徐明山方笑一笑,攙起羅中軍道:「孤與中軍取笑,何著驚如此。」羅中軍道:「大王天威,小官幾乎唬死。」
  徐明山與中軍見禮坐下,問道:「督府著中軍到此,有何見諭?」羅中軍道:「督府聞大王乃豪傑之士,不受贓官污吏之困辱,故弄兵潢池,其情實可原諒。今特差小官獻黃金三千,白銀五萬,玉帶二圍,錦袍二套,彩緞千匹,寶珠一斗,犀杯四十對,珠冠一頂,絨帳一床,使女二人,望乞笑納。徐明山道:「某與督府素昧生平,如何好受恁般厚禮。必有甚事,請中軍直言。」中軍道:「官有一言,大王不責,方敢啟齒。督府爺多多拜上大王道,大王乃高明之傑,願與交歡。為寇非長久之計,化外非久處之地。皇運方隆,英雄並出。以天下之大,士民之眾,苟殲一方,何異舉太山以壓壘卵!但聖明體好生之德,敕諭招安﹔督府推仁人之心,躬勤撫順。願大王束甲歸降。改邪歸正,為皇家之於城﹔揆亂除殘,作大國之柱石。同享富貴,共勵山河。願大王少留意焉。」徐明山道:「多謝督府厚意,中軍明教。此事非一朝一夕之故,關係甚大,一有不到,身命難保。中軍請回,厚禮亦不敢受,另日再商議回話。」中軍道:「納降不決,小官不敢苦強。撫爺之禮,專為大王,望乞收下。」徐明山道:「怎好受他禮物?」王夫人道:「彼以禮來、受之無害,卻之反有形跡。莫若受其來禮,亦以寶物答之。兩軍對壘,不妨交際,庸何傷乎?」徐明山然之。對中軍道:「盛禮本欲不受,恐辜你撫爺雅意。」叫軍士把送來的禮物收了。軍士得令出營,須臾獻上金珠玉帛,二女子宮妝艷服,磕了頭。徐明山道:「到後宮服侍夫人去。」外以夜明珠兩顆、珊瑚樹四對,轉答督府﹔黃金一百、白銀一千,送羅中軍。其餘隨來士卒,每人賞銀十兩,致意而別。
  卻說二女見王夫人磕了頭,並道撫爺招降意:「夫人若勸得大王投降,則夫榮妻貴,衣錦還鄉,為朝廷之命婦,豈不光顯?若在化外,勝負終未可必。夫人原是孝女,今若與國家出力,勸得大王歸降,蘇君國之宵旰,救生民之塗炭,功莫大焉,德莫厚焉。昔為孝女,今為忠臣,當題請天子,旌獎夫人,榮歸故里,父女團圓。生則列鼎,死則血食。望夫人以君國為重,以生民為念。朝夕圖維,以成乃功。」夫人點頭不語。正是:
  世間多少不平事,盡在低頭不語中。
  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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