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 別心苦何忍分離 醋意深全不說破
詞曰:
恩愛場中難著假。慢道夫妻,且說三分話。吐吞半語令人訝,藏瞞一字知為詐。負罪若能陳且謝,憐念真情,尚可希圖罷。如斯掩掩與遮遮,翻教白日成長夜。
右調《蝶戀花》
話說宦小姐自拔去束芻門牙之後,再無一人敢談娶妾一事。過了年餘,竟若無聞。束生為此事也託心腹來探問訪察,並無一些風聲。腳色回報束生,束生心中甚喜。對翠翹道:「我娶了你一載有餘,我著人到家中去探訪,大娘竟不知道,你說瞞得好嗎?」翠翹道:「人行草動,鳥飛毛落。臨淄如此驚官動府,難道家中竟沒有一些風聲?且事經一載有餘,如此之久,難道人言竟沒有半字走漏?竟若不聞之說毋乃有詐乎?」束生道:「卿亦料得是。但他來往音信,並無一字象知道的,難道這也不足憑信?」翠翹道:「事雖如此,我終不能無疑。郎居臨淄已久,乘大娘風聲未覺,回家去探望一番。若有甚話說,也好調停﹔無甚話說,也去安頓人心。若使旁人搬嘴,便多事矣。君道大娘寡言笑,大怒不形於色,大喜不見於形。這等人胸中挾持,大包舉宏,機深慮遠。說起來我甚怕他。郎君忠厚沉潛,恐非智多星對手也。束生道:「正是。他替我恩愛最投,自結縭以來,曾無半言參商拂逆。然吾實憚之如虎,言辭笑色俱不敢輕褻者。反思其生平行事,夫婦之間,並無一毫不堪之處。而此心之所以獨歉者,以其舉止莊嚴,行事不苟,如見神明,不敢放肆耳。久欲回去,以觀其知否之情。因卿初娶,不忍遽別耳。」翠翹道:「他安,我方得安,安渠正所以安我。不乘此時未發之初,你自去調和一番,一朝事露,如何是好?你那丈人丈母,怕不責你個停妻再娶?妾已嫁君,自是君人,但願一家和合,上下安平,則此後日正長也。」束生道:「如此,則卑人放心去矣。」
忽其父召束生,束生隨人去見其父。父道:「王氏已是你妾,地久天長,非一朝一夕之故。你出門已久,也該家去一望,安頓大娘子的心,免使旁人議論。你貪戀這邊,觸了那邊,惹動他爹娘帶累老子駁嘴。」束生道:「他也勸我回家去看一看,爹爹又是這般說,明日出行日子,收拾南回便了。」其父大喜,收拾盤纏,僱牲口,打發束生起身。
束生回見翠翹,道及父親之意。翠翹道:「妾之見亦如是也。」當夜整酒,為束生送行。翠翹道:「郎君此行,須要善於安慰。明年此日,妾望郎歸也。」言罷,淒然淚下。束生道:「我回去多則半年,少則三月,必然就來,不致卿懸望也。」翠翹道:「你一別故鄉,今經一載有餘,方得言旋。歸家半年三月,即要出來,大娘豈不動疑?一疑則事端開矣。郎雖戀妾,非一載斷斷不可來臨淄。」束生悲咽不勝,翠翹血淚交流。束生道:「無限風波,方纔寧貼﹔有限姻緣,遽爾遠別。即鐵石人,亦寸寸肝腸斷也!」翠翹亦灑淚道:「君家恩愛夫妻,因妾拋離一載有餘,妾罪擢髮莫數矣。承郎恩愛,報之惟日不足,多一日,妾一日之願也。但時窮勢急,再不容遲,故忍心催郎登程,而方寸中痛殺碎矣!」乃相對而泣。
束生道:「向讀江淹之賦,不見其可悲﹔今日輪到自身,覺言言俱淚也。」翠翹道:「情之所感,魚鳥能通,況人耶?江淹《別賦》,即吾二人之情。江淹之《恨賦》,即吾二人之心也。」束生道:「卿言是也。詩以紀事,如此遠別,不可無言。各述所懷,以記今日之別。」翠翹道:「郎請先題,妾附驥昆。」束生停杯,成五言律一首。
詩曰:
含情傷別遠,樽酒暫留連。
故國今將返,他鄉日漸偏。
帆張河上路,馬闖渡頭煙。
兩地思千里,深愁望眼穿。
翠翹看了道:「其情悲,其意遠,不減江淹《別賦》。妾拈《今夕何夕》十首,以廣之。」
其一:
今夕是何夕,郎君賦壯遊。
妾在家中頻計日,問君何日大刀頭?
其二:
今夕是何夕,情傷惜別難。
一曲驪歌兩行淚,送君明日出陽關。
其三:
今夕是何夕,傷別不成歡。
無端鐵馬風翻驟,驚散離魂就枕難。
其四:
今夕是何夕,明朝各一天。
瞻望復關何處是,愛而不見涕漣漣。
其五:
今夕是何夕,月圓人且離。
兩地江山萬餘里,不知何日是舊期。
其六:
今夕是何夕,相對難為言。
忽聞天半孤鴻唳,似訴離情話來安。
其七:
今夕是何夕,醉飲不忘悲。
人道解愁須是酒,酒入儂腸愁更催。
其八:
今夕是何夕,怕見月光王。
月圓月缺止十五,郎去郎來不可量。
其九:
今夕是何夕,強笑媚良人。
怕郎憔悴因儂病,惜郎勞苦慰郎心。
其十:
今夕是何夕,生離共死別。
死別能期會九原,生離兩地惟啼血。
束生道:「淒淒不似向前聲,滿座重聞皆掩泣。座中泣下誰最多,江州司馬青衫濕。今夕之吟,殆不減琵琶調也。我江州司馬淚枯腸斷矣。」泫然流涕,幾欲失聲。翠翹氣咽不能語,久之,道:「郎毋作兒女態,旁人觀之,謂郎無丈夫氣。登程切忌悲哀,願郎節情節傷。」豈不聞丈夫雖有淚,不灑別離間乎?」束生道:「余非不知,但情傷至此。兒女情長,英雄之氣自減。且以重瞳之勇傑,而不免虞兮奈何之歎。乃知血性男子,正不以斬情絕愛為高也。況我與子乃才子淑媛之輩耳。情之所鍾,正在我輩。雖質之父母國人,庸何傷乎!」翠翹道:「郎言及此,愛儂深矣,豈儂反忍割愛?但明日遠行,風霜道露,羈旅程途,以過傷之體冒之,非所以為之珍重也。」滿斟一鍾,遞與束生道:「願郎滿飲此觴,妾吟詩一首,以廣郎意,以壯行色。」束生接過酒來道:「喉間哽咽,實飲不去。」翠翹道:「別酒須當強吞以解悲。」乃吟古詩一絕云。詩曰:
千里不為遠,十年歸未遲。
同在乾坤內,何須怨別離。
翠翹喉音清絕,如怨如訴,如泣如慕。束生道:「此詩那裏解得我愁煩,徒愈增我抑郁耳。」翠翹道:「然則歌‘大江東去’何如?」束生道:「神疲力倦,百事俱不合意,我待欲睡也。」翠翹道:「祇恐春色惱人,眠不得耳。」束生道:「此春宵一刻值千金時也,何得虛度過了。」翠翹道:「如此妾疊被鋪床,郎君好安寢矣。」束生攜手道:「今宵共宿芙蓉帳,明日淒淒可奈何。」翠翹道:「流水未乾容未老,他年依舊駕銀河。」遂登床。二人正是濃桃艷李之時,恩愛情深,難丟難捨,尤雲殢雨,不禁情之溢洋也。直至五更方罷。正是:
話向枕邊說不盡,隔林雞唱又天明。
束生起來,梳洗未完,而征車已迭催矣。此時再不能留戀,別酒三杯,保重二字,含淚而行。翠翹還欲送至門前,忽束正同合店親友,俱到廳上來送束生起身,翠翹遂不能遠送,惟立屏後灑淚而已。束生將行李發完,又走進來對翠翹道:「我去卿當耐煩。」深深一揖,淚流滿臉。翠翹不能答一字,流淚點首而已。束生割愛分襟,拜辭了父親,別了親朋,上馬南回。
到了王家營,過了黃河,□船竟往無錫。又五六日渡江,已到家矣。束生到了自家門首,恐伯宦小姐有些風聲在耳朵裏,不免有些忐忑。但已到家中,怕不得這許多。大著膽,放開心走將進門。
這束生自母死之後,就是宦小姐掌管家業。丫頭忙報小姐,小姐連忙出迎道:「相公恭喜回來了。」束生連連作揖道:「久別久別。」小姐道:「店中俱好嗎?公公康健否?」束生道:「爹爹精神倍常,店中生意茂盛。岳父岳母安嗎?」小姐道:「好的。他說要討個得用的丫頭來服侍我,不知幾時方討的中意的送來哩。前有書一封,白鏹一百,寄與相公買書籍的﹔潞綢四匹,送公公的。」束生道:「多謝,已收了。」小姐吩咐廚下整酒,與相公洗塵。那些家人小廝,丫頭媳婦,一齊俱來磕頭。此夜盡歡而散。
正是新娶不如遠歸,其恩愛自不消說。束生起初還怕他曉得,打點些誥言回復。若問起此事,便直頭說個明白。那曉得宦小姐一言不犯,束生不好題破。忖道:「他既不曉得,正好瞞他。我若說明,倒是剔牙齒惹風了。」又想道:「翠翹叫我到家即便講明,此言亦是。遲一日便不好說了,待我替他講個明白。」又想道:「今日我初回,正是歡天喜地,忽然說起這樁公事,他若賢惠,體諒到丈夫方回家,不與我理論便好。萬一一個鬼頭風髮,變了臉,鬧將起來,成何體面?今日且睡了,明日打聽手下人,內中若有些知覺,再講未遲。若是竟不曉得,且瞞著又作計較。」含忍胸中,究竟不言。
看官,你道後來許多事,都祇因少了這一說。所以,天下事到該講的時候就要講,失時不講,便錯過了,後日想著要講,輪不到你了。
束生次日上下一訪,並無一些兒風聲。一老僕道:「半年前飛傳此事,小主母不信。束芻自臨淄回,真情盡吐,小主母知得,大怒道:‘奴輩離間家主,情理難容。’拔去了四個門牙,其說遂息,再無一人提起。小主母談笑自若,卻不象個知道的。相公當時就該以書信相通,再不然娶定之後也該與聞。如今年深日久,竟不提起,相公若說,又是討氣惱了。」束生點頭道:「說得好,則索瞞到底罷了。」老僕道:「如今議論也定了,那個敢復開此口?況相公幾千里,要瞞也盡好瞞得。」束生遂決了主意,竟不提起。
在家中過了兩日,收拾禮物,到丈人家去探望。丈人往京中去了,丈母接著,歡天喜地。待了一席酒,講了些家常話,並沒有一言干犯娶妾之事。束生拜別回家,暗忖道:「此事真做得機密,兩家竟若不聞。祇是一件,我妻子信得我太真了,拿定我不娶妾。又道我娶妾必不瞞他,所以人言紛紛,他獨信而不疑。但自今以往,疑端再令他開不得的。疑端一開,則無所不疑。把從前篤信我的念頭都化做一三其說了。」自後,凡事倒去取信於宦小姐,小姐亦待之以誠心,二人極其恩愛。
一夕,小姐對束生道:「妾非有見解,幾為匪人離間矣。前束芻自臨淄回,想是見相公接子妹陪酒,歸家遂流言相公娶妾。我道娶妾又非犯法事,相公自然與我得知。夫婦之間向來相信的,何獨做此藏身露尾事?是我叫人拔去了他四個門牙,其說方止。細問,然後招道:‘是我見相公請客接娼妓耍子,並不曾說娶妾之事。’你道這奴才可恨麼?」束生面紅,躊躇不安,勉強道:「因請人客,呼妓有之,娶妾豈有不聞於賢妻之理?」小姐道:「此事我自能諒之,相公何用不安?」束生被他這一棒打住了,再不好認這個犯頭。夫婦恩愛意濃,祇是束生丟翠翹不下。
時光易過,日月如梭,看看又是一年。束生對宦小姐道:「別了父親一載,欲去一探望。回來起服,就要科考了。」宦小姐接口道:「郎君不言,妾正欲催郎起身。公公年尊,孤客在外,相公又在丁艱,正好代親之勞,管理店中生意,亦可兼看書。做人家的事情那裏託得人的。可曾卜得吉日麼?妾為相公餞行。」束生道:「後日吉期,將欲起行。」宦小姐道:「大丈夫出門,揀了後日便是了,有甚疑難遲滯不決。」即吩咐僕從們討船,後日相公北遊。束生心中十分歡悅,次日去拜別丈母,回來小姐整酒話別,暢飲而罷。第三日別了小姐,登舟解纜,往鎮江而發,按下不題。
且說宦小姐打發了束生出門,即便乘轎回娘家。見其母道:「束生去矣,我欲以勢擒那婢子來,取他的氣。又恐耽妒婦惡名,傷夫婦和氣,所以佯為不知耳。他如今去了,我欲定一策,魆地拿來做了丫頭服侍,祇說是爹爹討把我的。叫束生回來,一堂聚首。他認又認不得,說又說不出。在我拔去眼中釘,而無女平章之譏﹔在彼受飢狸悲鼠之愚,而甘男妾婦之羞。乃遂此衷。」其母道:「束生不出門,還好運籌。今彼已先行,雖有計策,何能預為?」小姐笑道:「兒籌之熟矣。臨淄乃海岱之邦,若沿海而去,不用十日可往返矣。郎未到半途,吾事已濟。吾家宦鷹宦犬,乃海上居民,深明海道,吾授以計,必然可擒。」正是:
畫虎未成君莫笑,安排牙爪始驚人。
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