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
  孝女捨身行孝猶費周旋 金夫消屈得金全不費力

  詞曰:
  思盡孝,想成仁。豈惜捐軀與殺身。涕流梅子酸侵鼻,胸咽蓮心苦死人。
          右調《搗練子》
  話說王員外因不肯畫字,被他們說的說講的講,逼得進退無計,祇把眼看著翠翹,撲簌簌兩淚交流。翠翹見爹不肯動筆,因發急道聲:「爹,你不畫字,事必難成。此事不成,爹行必死,一家必流落。與其立而視爹行之死,一家流落,毋寧我身先死,不見為淨。罷罷罷,休休休,滿腔心事一齊丟。」因大叫一聲:「爹爹,我先死也!」照著柱子上就是一頭。王員外突然看見,魂都驚出,忙向前急抱時,已撞暈了,撲身倒地。慌的他亂叫:「我兒快甦醒,你爹爹畫字了。」王媽媽、王觀、翠雲一齊圍著,叫兒的叫兒,叫姊的叫姊,叫姑娘的叫姑娘,一面取滾水來灌。灌了多時,翠翹方醒,道:「爹,你不肯簽押,灌我活來何用?」王員外連連道:「兒,我畫我畫,一家人都畫就是,兒好揣掙。」又半晌,翠翹哭道:「甚麼好事孩兒要搶著做,祇是若不如此,必至大家同死,王家宗祠一旦斬矣。想上想下,捨我一身,便全了多少大事。你們若畫字,我自不消說﹔若不畫字,我不是刀上便是繩上,不是水中就是火中,尋個自盡便了。決不看你們死的死,流的流,苦的苦,刑的刑,受這些活地獄。」王員外道:「我一筆畫了便是。」翠翹道:「你莫騙我,你捨不得女孩兒死,一家人都簽了花押把我,我方纔起來。」
  王員外見女兒如此行徑,不敢執拗,忍氣吞聲,含淚咬牙,祇得拿起筆來簽了一個花字,遞與妻子。王媽媽哭道:「兒,我不簽這字,還是我的女兒,簽了字便是馬家人了,叫你娘怎下得手來!」翠翹道:「娘,譬如你女兒病死了,也要過日子。你女兒如今是嫁不是死,還可寬一著,不要恁的悲哀,反添人的腸斷。」王媽媽含淚,也畫了一字,遞與王觀。王觀道:「姐姐,自古道得好,養兒防老。今日之事刀斬斧剁,乃我該當的職分,與你何干,怎麼叫姐姐遠去天涯,賣身教父,我心何安,我心何忍?姐姐,叫我這筆怎麼拿得起來!」言罷,又放聲痛哭。翠翹道:「兄弟,我值得甚來,你一身上關祖宗享祀,中關父母教養,下關子嗣宗枝。你姐姐止於此了,不能報父母養育之恩,全靠兄弟代我善事雙親。兄弟你若以姐心為念,克孝雙親,你姐姐就死在他鄉,也是瞑目甘心的。」言罷,倒身便拜道:「年老爹娘,全託兄弟孝養。」姊弟哭做一團。終公差道:「王大爺,簽了字兌銀子,好做正經事,不要祇管悲傷,哭壞了令姐。」翠翹聞得此言,便住了口道:「事已至此,哭也無益。兄弟你且畫了字,清結了官司,還有日把耽閣,替你慢慢再說。」王觀見父母都已畫了字,硬著心腸也簽了一個花押,翠翹拿了遞與咸媒婆,咸媒婆遞與馬客人。
  馬客人看了,叫服侍的取出銀子,兌了四百五十兩。翠翹央終公差到緞子店裏借了一個天平,一封封兌過,少五兩天平。翠翹道:「此銀本不該爭添,但我為父賣身,不得不如此明白。」那姓馬的添足了。翠翹對終公差道:「今日還見得成麼?」終公差道:「這個早晚見得的。」翠翹道:「如此極好,事不宜遲。你寫了一張清白文書,我把公分銀子交了與你,官裏銀子待我兄弟拿了。你同我父親去見你本官,當面討個清白執照。事完回到我家,喫個清白酒。馬爺也屈在這裏一座。」終公差道:「姑娘十分爽快,會做事。就著我兒子終勤在這裏相幫買辦,我們同進衙門,先完了官府的事,再來寫清白文書,完這私事。」對那姓馬的道:「馬爺也同到衙門前耍子耍子,便好同來喫酒。」就叫那姓晏的寫起一個討清白的手本,一紙鄰舍十家□的公舉呈子,拿一個拜厘,盛了一百兩銀子,大家一齊到中城兵馬司前,同王家父子進衙門。傳梆直入後堂,叩見楊兵馬,道了前事。兵馬道:「既有公舉,合是屈情,我替你十分脫個乾淨便是,文書上不曾沾關你父子。那賊頭我帶來還要分咐他,不許沾關你父子。把這公舉呈子落房存案,執照一個、去示一張,你拿去作護身符。若有人干連你,都在我老爺身上。」當面批了手本執照,就著該房憑那張公舉呈子立了一個清白案,當面開了鐐肘枷鎖,王家父子磕頭謝恩而出。
  終公差又同他見響馬道:「你們都是好漢營生,這王家父子實是與他無干。你就咬定他,左右也替不得你,可憐弄得他家破身亡,也盡夠他受用了。他賣女兒銀五十兩送與列位買命,列位可憐,不要扳他,放條生路罷。」一個響馬道:「他原不曾與我同事,祇替我喫了兩席酒是真的。後來我犯事,他便丟我們去了。我們怪他沒情,因此上牽連他句把兒。既是說過,今後不牽連他便是。」王家父子連連叩謝,獻上銀子。響馬道:「多謝你,我們再不扳你了。」終公差同王家父子出了監門,道:「便宜了五十兩,到該房用兩分兒,做得案卷便掙些。」王員外聽從,算了五兩銀子遞於終公差,同見刑房。刑房原是官府吩咐過的,落得做人情,立時做起案卷,洗得十分乾淨,送進行門,用了印信不題。
  王家父子脫了罪名,餘下四十五兩銀子,在街坊上買了兩件衣服,回家見了妻女道:「官司倒都了帳了。」翠翹轉悲為喜道:「祇要官司清白,自然做起人家來。爹爹、兄弟如今是無罪人了。去梳梳頭,帶了巾兒,謝謝終老爹。」父子兩個真正去梳洗梳洗,穿起衣服。文物衣冠,非復囚頭囚腦之狀。上前替終公差作揖申謝,又替姓馬的見了禮,咸媒婆亦作了揖。
  終公差寫了一張清白包管文書方完,那些夥計一齊走到道:「聞得衙門裏說,王家父子都已釋放,想是心事妥貼了,我們特來恭喜。」終事道:「來得正好,王員外備了一個薄禮,欲著我來相請。有五十兩銀子在此,列位在這清白文書上簽一花名,便領去公分就是。」眾人見官府已是清白,落得做好人,一齊道:「這事原是假的,既是終老爹代管,我們自然聽命。」一人簽了一個花名,作了一個揖,道聲恭喜,拿了公分去了。
  終事對翠翹道:「姑娘孝心所感,開口件色順溜,兩處省下了一百兩。」翠翹道:「此皆老爺所賜,就將這五十兩送與老爹作辛苦錢。」終公差道:「姑娘再不要說起,那家掛得沒事牌,那家必得好兒女。你賣身救父,這樣銀子是用不得的。我家也有女兒,人心都是一樣,見賢思齊,員外虧得有你這樣好女兒,所以逃得這條命。我看你父子恁般傷情,我若是個財主,我就替今尊用了這項銀子,全了你父子分離,也是陰騭勾當。可惜我有此心,無此力,空抱了一點好念頭。我是不想趁你銀子的,若是要趁銀子,怕這一百落下來的我不會趁,倒在姑娘手裏接五十兩銀子。這話再不消提起,留與令尊作本錢。可憐遇事之後,室如懸磐,野無青草,不知幾時做得人家起來。這張清白文書好生收了,是要緊的。」翠翹欲強他受,終事發激道:「我說不受,定是不受的,苦受這主銀子,等我家也遭橫事,女兒也去賣身!」翠翹連連道:「不消發誓,我曉得終老爹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了。但負此大恩,何日方能圖報!待奴家拜為繼父,遠嫁他方,早朝夜晚,對天禱告,繼父終公,願你多福多壽多男子。」言畢,倒身下拜。終老辭之不得,受了兩拜。
  須臾酒至,外則馬客人、晏九如、終子貞、終勤、王員外父子﹔內則咸老娘、他們母子姊妹。酒至半酣,馬客人起身道:「王老爹官司已完,令嬡卻要明日過門。小弟來日已久,急欲登程,不能少待。」王員外含淚道:「尊客明日求停一日,待老夫辦些鋪陳衣服,後日過門罷了。」終公道:「要在後日,我承姑娘拜我為繼父,也要尋些首飾衣服,打發山妻小女來送至。」馬客人沒奈何,祇得應允了。後來終、王二家竟成通家之雅。王觀讀書長進,討了終子貞女兒為妻,也受縣君誥命。這是後事,按下不題。
  當日酒為事擾,不能暢飲而散。終公留馬客人到自家屋裏居住,恐他乃遠方過客,不能深信,留在自己家中,以釋其疑。客散,王氏一家,人人辛苦,個個勞倦,都去睡了。獨有翠翹為金生一案,懷在胸中,不能頓釋。想著前日定盟光景,今日賣身光景,後日相思光景,以足頓地低聲哭過:「金郎,金郎,你妻子要抱琵琶過別船了,你回來時若是剛腸男子,將奴撇開一邊,翠翹之罪猶可減卻一半。若真情不化,臥柳吞花,朝思暮想,你妻子之罪,擢髮莫數矣。匆匆離別,無物慰他,再作數字以寄別懷。表我大不得已之心,訴我無可奈何之苦,金生其有以諒我也。」裂素裙一幅,咬破了中指,瀝血傳情。
  簡曰:
  自君之出,禍起蕭牆。仰盼歸期,痛焉欲絕。父罹法網,義在必救。琵琶再抱,實為君羞。錦水有魚,玉山有鹿,彼物而親。嗟世之人兮,苦分離而莫聚。書不盡言,言不盡意,臨別拜言,珍重萬萬,義盟千里,金兄文台。辱愛妾王翠翹泣血斂衽百拜。附上俚言二律,別情怨況,殊不成詩,聊布此衷,一點赤血耳。仁人不棄,置之案頭,尚有依依小婦向君子訴別怨也。
  詩曰:
  寄別傷心一紙書,封緘清淚濕翻□。
  溪邊雲水驚回雁,湖畔煙波少尺魚。
  柳色低垂春正好,梅花遙折意何如。
  知君返篩應憐我,無奈東皇促去車。
  情不能已,又續一律,單言昔日要盟,後日會期,發淡仙錢塘之兆。
  詩曰:
  回首論盟慷慨深,花魂月魂幾追尋。
  梅花不寄南來信,芳草誰牽別後心?
  來鳳軒高雲五色,望夫臺迥價千斤。
  相思莫下臨清淚,夢兆當時卜武林。
  題罷,淚已濕透鮫綃,一派血紅,難分孰是血書,孰是淚痕。正是:
  腸斷斷腸腸欲斷,淚痕珠上又加痕。
  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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