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
  甘心受百忙裏猛棄生死 捨不得一家人哭斷肝腸

  詞曰:
  誰肯死,咸願生。禍到臨頭生死輕。悲流盡是鵑啼血,痛殺無非猿斷聲。
          右調《擣練子》
  話說翠翹徘徊既久,天色漸明,因呼翠雲道:「妹妹,且明矣。怕有人來,可起來打點茶湯,等候爹媽們回來。」翠雲驚起,道:「姐姐,幾時醒的?」翠翹道:「我半夜間作一惡夢,大約今日必行。我身流落,命已定矣,我亦無怨。但有‘驚夢覺’九詠,金郎回時,你可付與他,為道姐姐去時筆也。」翠雲道:「姐姐做甚惡夢?」翠翹道:「夢境之惡,言之更增悲苦,則索吞聲忍氣罷了。祇要吾妹善保此身,好與金郎偕老,吾生平志願盡託於汝矣。」
  翠雲接詩,正欲細看,俄聞叩戶。翠雲開門,其母已至。看著翠翹說道:「我兒,你爹爹說道:‘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,則索聽乎數吧。倘必不能免,拼得大家同死,倒轉乾淨。怎忍將你一人飄泊天涯,合家卻受全生之福!」翠翹含淚道:「爹爹所說,自是慈父之言。但為女孩的,目擊嚴親罹此慘禍,若殺此身可以免禍,亦所不惜。況賣未必至於死乎!且女生外向,一落娘胎便屬別人。孩兒常恐嫁出不能報酬父母之恩,今遇顛沛流離之日,正人子死孝之時。雖云患難,倒也了卻做女兒報親的一段心腸。況兒薄命,又負才華,為造化所總。若不遇蹇折,定有夭死之慘。與其泯泯無聞,死於床第,與草木同其腐朽,無寧為父母做得一樁大事,烈烈轟轟,死於烈火場中,可以名傳不朽。兒心已定,兒志已堅,情願捨身以保全家之難,雖刀砧鼎千,粉骨碎身,亦所甘心也。我若不捨此身,以致父死囹圄,弟喪牢獄,那時寡母弱女,報冤無地,度日無糧,怕不流落作人之婢妾!與其家破人亡,後為婢妾,何如為全家保嗣的女子。天不負吾,此去自落好處安身。若命該挫折,也去消了這段苦楚公案。安見遠父母兄弟而受磨折者,傍父母兄弟而遂能免零落乎?又安知兒此去不勝如在膝下也?其權在命,其定在數,固不由人也。且此人既以四五百金討一女子,非千金之家不為。此去小心勤謹,以事姑嫜,以敬夫子。萬一得其歡心,求其周旋,父母兄弟他日相逢,俱未可知也。女籌之熟矣,父母無為我慮。」其母大哭道:「兒呵,你是怎樣生的,怎樣養的,怎捨得你賣把人家做小。你不曉得那做小的苦楚哩。如今他愛好娶了你,到家見了正妻,吵吵鬧鬧,丈夫就有十二分愛你心腸,被眾人一挑一說,也放落了八九分。況你人生面不熟,那個肯來憐你。到其間生死由他。我的兒,祇怕你受不得那般狼藉哩。況大娘子最易喫醋,且莫說那丈夫畏懼的如狼如虎之毒,就是畏懼丈夫的,不敢加害於你,那些假賢假惠亦是屠肆菩心,飢狸悲鼠,有甚真心見呵。那樣冷面冷孔,怕你不能假逢迎詐鶻突去伏事他。況你自小嬌癡,身喜華麗,到人家做小要睡遲起早,妝扮老成。思及於此,可不痛殺你娘也!」言罷,哭死於地。翠翹慌忙一把抱住道:「娘快些甦醒,你女孩兒無過是賣身,又不至死,怎倒先痛殺老娘,叫爹靠何人,妹靠何人,兄弟靠何人!娘不是愛惜女兒,倒是加添女兒之罪了。娘,你須支撐,保全這命,看我爹,看我妹,看我弟。你們若能完完全全,做女兒的就死在他鄉,飄流異國,也是甘心的了。娘若有差池,莫說是生,就是死在陰司,兒也不能瞑目。」
  翠雲忙拿了一盞滾湯來灌,灌了兩口,王媽媽方漸漸還生,道:「兒,我想你不去,父不能全生﹔父得生,你不能不去。死別生離,都是一樣。你娘想到你爹爹受禍,又傷心﹔言到你賣身,又腸斷,實實不忍目擊這些光景,倒不如我一命歸泉,眼不見,隨你們罷了。」言畢,以頭觸柱。翠翹、翠雲雙雙抱住道:「娘,你若一死,這事一發急急。」言到傷情,都說不出。母子三人相抱而哭,好傷感人也。
  正是:
  死別已吞聲,生離常惻惻。
  何況死與生,別離在傾刻。
  任是鐵石人,難免不嗚咽。
  何況骨肉親,自應淚流血。
  三人正哭得無解無休,忽聽得門外人聲如沸,翠翹道:「娘且勿哭,爹行來矣。」大家一齊住聲,開門,果是父親、兄弟,同終公差、咸媒婆、馬客人一齊來至。王員外見了翠翹,便扯住放聲痛哭。翠翹道:「爹爹哭且少住,講了正經事,再哭未遲。」那王員外哪忍得住,大家萬般寬慰,方纔稍歇。翠翹心如刀割,硬了肚腸,對終公差道:「終老爹,如今我有銀子了,且請教老爹,怎生出脫我父親與兄弟個乾淨?把個憑據執照與我,我好兌銀子交與老爹,我便隨馬爺起身了。若是不能乾淨,銀子用了,官司依然不結,何苦將我身又去出醜!拼得一個同死,便擊了登聞鼓,也須明白這場冤屈。祇圖皮不破,血不出,安耽無事,所以捨了此身,以全一家。終老爹須要做得老成方妙。」
  終公差道:「我老終身子雖在衙門中,卻喫一口長素,做得的做,做不得的決不去沾染。所以官府曉得我忠厚,抑且肯相信。朋友曉得我直率,也肯付託。我說了一句就是一句,再要我改第二句口,就砍了頭我也改不來。姑娘你為令尊賣身,是甚麼樣錢財,敢花費了姑娘的!我將三百銀子都放在宅上,先同令尊令弟見了本官,當面討個執照,與你家無干,然後將銀子送將進去﹔就見響馬賊,替他說明,不許攀扯你家,把他多少銀子﹔我們這夥有十個頭目,納籠來喫一席公會酒,道王家事是我終事管的,凡各衙門有甚風聲,都求列位遮蓋。把你們鄉的名色,做上一張公舉呈子,到該管衙門,討了印信,與你家無干。我老終外寫一張包管書,把你父親保全始終無事,你還怕甚的?」
  翠翹點頭道:「這等做得老靠停當,我無慮矣。」終公差又對那客人道:「馬老爹,兌起銀子來,成了文書。待我替他完了公務,就打發姑娘隨老爹起身。姑娘原為他父親賣身,他若不見官司完結,怎肯放心而去。」那姓馬的有難狀,終公差道:「馬老爹,不妨的。人有幾等,他是有行止忠厚人家,我終事包得起。若有甚話說,都在我身上。我寫個領票把你就是。」馬客人道:「既是終老爹肯招當,成交兌銀子便是。」終事取筆硯,寫承管文書一紙:
    立承管文約人終事,今因孝女王翠翹為父賣身與馬客人為妾,當得財禮銀四百五十兩,期三日內官司結局過門,隨行出境不誤。恐人心不測,立此承管文書存照。某年某月某日。立承管文約人終事,中人咸老娘、晏九如。
  終事寫完,邊與馬客人。客人看了收下道:「既老爹擔當,沒有不肯之理。寫起婚書,兌銀便是。」終公差對翠翹道:「姑娘,事不宜遲,快些立了文書,兌了銀子,好去幹正經事。」翠翹對父道:「事急矣,除了此著,別無生路。爹爹放硬了肚腸,祇當不曾生女孩一般,快些寫起文書來,不要耽擱時光。」
  王員外聽了,放聲大哭,氣都不能轉聲。娘同兄弟、妹子也哭做一團。翠翹看了這個光景,料來父親不肯起筆的,咬定牙根,忍住眼淚道:「終老爹,我爹爹怎忍寫賣我的文書,罷罷罷,此念原是我自家起的,我自己立張婚書便了。」終公差道:「姑娘言之有理,看來令尊是不忍落筆的。姑娘自寫一張,倒撒脫些。」翠翹含淚研墨,舒蘭揮毫,將欲舉筆,想起金生,默歎道:「金生,你好無緣也,翠翹好薄命也,造化好刻毒也!前夜訂盟,昨日分離,今日便寫賣身文契。分離險阻之苦,無人不可,何獨使王翠翹盡嘗其毒也!」思及於此,淚如涌泉。恐怕愈增父母之患,祇得強忍眼淚,破涕寫成婚書:
    立婚書女王翠翹,係北京大名府民籍,因父屈陷縲紲無救,情願央媒嫁與馬門為妾。當得財禮銀四百五十兩,當日一並收足。過門之後,或住或行,或妻或妾,聽從自便。恐後無憑,立此婚書存照。嘉靖某年四月望日。立婚書女王翠翹,中人終子真、晏九如,媒人咸老娘,父王章,母何氏,弟王觀。
  翠翹寫完,自家簽了一個花押,遞與咸媒婆。咸媒婆也畫了個字,遞與終公差。終公差畫了花押,叫王員外道:「王老爹,你也填了個花押,好兌銀子。」那王員外哭道:「終老爹,我為父的不能蔭庇女兒,為他擇配名門,今日卻叫他一人賣身,救我一家之難,於心何忍!於情何安!終老爹,我肝腸寸斷,心膽俱搖,教我怎麼忍得簽這個字!」翠翹道:「爹爹簽了吧,祇當不曾生女孩兒,不要祇管遲捱,恐誤了正經事體。」王員外聽了這句話兒,就象熱油灌頂,鋼刀刺心一般,趕上前一把抱住了翠翹道:「苦命的兒呵,你在哪生來哪養,卻嫁在哪去了?我做爹的打點怎麼樣風光嫁你,到如今風光在那?不想風光也罷了,天那,還要賣你身子救我性命,我要這苦命怎的!」言罷,照牆一頭觸去。早已虧得終公差擋住,還不至十分重傷。翠翹忙趕上前抱住道:「爹,一家人眼睜睜要你做主,你怎麼想這樣短見。兄弟又小,妹子未嫁,官司未了,爹若一死,母親靠著何人,兄弟靠著何人,妹子靠著何人?莫說女孩兒一身流落他鄉,就是他三口兒也要做飄零之輩了。爹你怎不想想孰輕孰重,孰急孰緩!我去一家安然,爹死全家散敗。爹的身子關係甚大,怎忍自經溝瀆。今雖好人多磨難,然留得青山在,自有砍柴時。你捱過此難,自有回天日子。兄弟讀書,豈無長進時候。那時節家門昌盛,富貴駢臻,男婚女嫁,果若不忘了女孩兒,差一蒼頭尋見女兒,同兄弟來看我一面,便是爹爹不忘女兒再生之恩,女孩兒感德無量矣。你今日死了,有甚好處,有甚風光!」王員外道:「兒,你言雖是,卻叫你爹怎麼捨得!」翠翹道:「爹,事到其間,再無別著可以解危。爹乃綱常男子,果斷丈夫,當割不忍之愛,斬不斷之恩,以成大事。怎效兒女柔腸,啾啾嘖嘖,毫沒有英雄之氣。爹,你女兒倒做得殺身成仁的女子,爹怎不做那明哲保身的丈夫。且死有輕有重,但要死得其所。有死重於泰山者,惟恐不得其死,有死輕於鴻毛者,惟恐輕身受死。所以曹娥,緹縈以身殉親,以死之所係者重也﹔竇娥、西施身辱焉而不死,以死之無關於身世也。今當家難流離之日,正是女孩兒捨身報親之際。古人說得好,養兒防老。又道家貧見孝子。你女孩兒正在這急水灘頭,要立定腳跟,做一個不朽公案,留與後人作話柄相傳。雖說不幸,實有大幸存焉。況兒賦命原薄,不賤必夭。假如你女兒偶得病身亡,雖有孝心,何人憐念。今不幸遇此父難家殃,反成了一個孝女義婦。返之於心,無愧無怍,此雖極慘切事,亦是極快志事。還有一說,假如你女孩兒賦情不肖,敗壞家門,行那文君、鶯紅勾當,弄出惡名醜行,父母國人方欲手刃之為快,哪個來憐惜一聲。這樣比起來,女孩兒今日之事,豈不是絕美絕好絕佳的。你看,父母為我悲傷,旁人為我涕泗,女豈非天上人乎。生女而今之聞者讚揚,見者憐惜,其所貽不既多乎?何必首飾之盛,衣服之饒,乃為陪送也。兒聞仁者贈之以言,今父贈之以孝義,生可與緹縈、李寄爭芳,死可與曹娥媲美,極不朽之盛事矣。兒既甘心從事,父亦可以少減愁煩。時光不待,簽了花押,等馬老爹好兌銀子。」
  大家一齊道:「姑娘說得有理,女生外向,原是要嫁的。況此處離臨清也不甚遠,你事體完了,安頓家眷,不妨又去看得的。又不是文姬遠嫁,昭君出塞,同在大明國內,何須苦苦傷悲留戀,辜負令嬡一段孝意。且這馬老爹以數百金娶令嬡,定非以下人家,你老人家不必懮慮。他們百年夫婦,你倒爽利些。馬老爹又說他大娘無所出,祇要命好,到他家中生了一子,撞著正經妻子死了,就扶起正來。丈夫中了,便是夫人﹔兒子長進,便是大奶奶,那個敢輕薄。若是命不好,嫁到人家為正妻,家道一日貧窮一日,撞丈夫不著,生兒子不著,將家私蕩費完了,要穿沒得穿,要喫沒得喫,枵腹終年,愁苦一世,要比那命好的妾,那閈鞍上來。這叫做萬事莫將奸巧覓,一生都是命安排。為女兒嫁人家,就象借舍投胎一樣,那是用心揀擇得的?令嬡該好,到馬家享福起來,安知不好似在你身邊。馬老爹一朝發達,怕不是個夫人。我說個故事你聽:江西有一劉按臺,到揚州充作客人討妾,到周家看了一個女子中意。那周家臨嫁之時,捨不得親生女兒遠去,將一個養的女兒換了,嫁去上船。那按院一眼認出道:『你不是昨日所定的。』這女子道:『我不如他麼?』按臺道:『卿莊重艷逸,勝渠十倍,福享亦當過之。但我乃相士,抽豐而回,無子討妾,恐屈卿耳。』女子道:『嫁夫著主,我有福,夫君亦不久貧賤。舍妹年幼,父母不忍遠行,妾特代之耳。』那按院大喜。歸家值夫人已死,便立為正室。次年生一子,那按臺陞山東巡撫,過揚州,周氏來見父母,妹猶未嫁。道其巔末,妹悔懸樑而死。令嬡這點孝心,安知沒有恁般遇合。」說得王員外低頭無言。正是:
  心中無限傷心事,盡在低頭不語中。
  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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