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回
  賢淑相逢雙繡戶 詩篇重賦萬花園

  詞曰:
  衣錦還鄉,二美情相等,的是女中賢,豈獨奪紅粉。
  良朋何所損,真實交之本。金蘭非易名,以際須當省。
  右調《醉花間》
  話說田中桂當日同父母回家祭祖,將到杭州,地方官齊來迎接。舊時的房屋田園,俱已給還,當下船抵了杭城,田中桂的父母先上去了,田中桂在船中向張小姐道:「下官有句話要與夫人商議,如今回家去,房屋盡有,但是虞娘子在彼,恐不合夫人之意。不如另覓高居,與夫人安歇何如?」
  張小姐道:「相公所言,甚不合理。奴今嫁與相公,同回祭祖,原是合家歡會,若是心懷二念,兩下隔絕,便不是當初本意。況一家之內,百事宜和,不須爭執,且奴家父母,不是低小人家,謙讓些須,不為羞恥。相公放心,奴家回去,自有道理。」田中桂聽了這番議論,心中喜悅,因說道:「若夫人如此賢慧,下官又何疑慮。」遂吩咐全班職事,兩乘八轎侍候,即時起岸。田巡撫在轎中想:張小姐如此和氣,但不知二人相會時,虞娘子是何光景?事已至此,只得隨時而行。
  霎時到了家門,田巡撫與張小姐俱下轎進去。此時田巡撫當交關之際,所謂小鹿兒在心頭亂撞,誰知虞娘子久已迎接出來。張小姐一見虞娘子來迎接,愈加歡喜,笑欣欣同到中堂見禮。張小姐道:「虞夫人年長,理合在上。」虞娘子道:「張夫人新客,理合在上。」彼此謙讓一個不了。田中桂在旁邊,只不作聲,惟笑容可掬而已。看官們要知道,妻財子祿,前生分定,人家不賢的遇著不賢的,便有許多爭鬧,把為夫的氣得無門可訴。田中桂先娶了虞娘子,十分賢慧,持家立業﹔今日又娶了張小姐,也是十分賢慧,全不知自己是宰相的女兒,豈非前生分定,命有賢妻,兩賢相遇,那得不喜。閒話休題,畢竟虞張二夫人謙讓到底是那一個在上,虞夫人年長,況係首妻,張夫人又再三推讓,當下只得居上見禮。居上之後,又在下首,重新見禮,然後敘坐,你親我愛,勝似姐妹。田中桂把一件大心事,從此放下。
  過了幾日,擇吉祭祖,牲物祭禮,迥異尋常,真是罕有罕見,這事且按下不題。
  再說京中皇帝,一日與張閣老閒話,問及淮鳳二府的年歲,張閣老奏道:「淮鳳二府,自田中桂賑濟之後,年歲大好,不是從前光景。」皇上道:「田中桂做了江南巡撫,可好麼?」張閣老道:「甚是安靜,前日蒙皇上准他祭祖,如今回杭州去了。」皇上道:「似此好官,還該旌獎,遣員頒詔,榮封三代,以表朕獎賞之意。」張閣老道:「陛下如此激勵,將來報效的,正自不少。」隨傳旨命元正文齎詔往杭。禮部遵旨修詔,封田中桂祖父母並現在父母俱是一品冠帶,田中桂加九級,以示九錫之意。
  當下元正文齎詔星夜來到杭州,地方官並田中桂聞欽差大人到了,都來迎接,擺香案接旨。元正文宣讀過了聖旨,田家一門都謝過聖恩,方才整備公館,大排筵宴。元正文在席間對田中桂說道:「復命在即,不得久敘,可設席於萬花園,不用冠帶,只用舊時打扮,儒巾儒服,於長松堂仍舊賦詩,以見不忘舊好之意,何如?」田中桂道:「如此甚好。」
  到了次日,萬花園早備酒筵,田中桂秀才打扮,方巾儒服,在園中等侯元正文。過了片時,只見元正文頭戴方巾,身著道袍,足穿朱履,帶了一個小僮,踱將進來。田中桂向前迎接,二人皆不做官家體式,行禮敘坐。茶至三巡,元正文道:「十餘年不到此間,長松猶在,風景依然,只是年齒加長了。」田中桂道:「昔時之事已非,今日之情甚切,正好賦詩,以紀其事。」元正文道:「今日賦詩,不知可有金蘭社的一班匪類前來攪亂了?」田中桂道:「從前不幸而遇匪人,風波盡歷,方歸正路,若不是大人相救,何能致有今日!」元正文道:「在下當時見《金蘭杜啟》而來,後為匪人攪亂而去。那冷冷落落的,至今相與如初,那熱熱鬧鬧的,都不知那裡去了。可見金蘭之契,不在一時熱鬧,全在歷久如新。我兩人交道,可為後人交友的榜樣,若不是苦海中歷盡波濤,那見得個中之邪正。愚意有一詩題,各賦一律,以示後人何如?」田中桂道:「願求賜教。」元正文見案頭有文房四寶,提筆寫道:「金蘭筏。」田中桂接過一看,知道金蘭乃交友之道,筏乃渡人之意,遂贊道:「詩題甚妙,正合今日之事。」
  二人遂拈韻賦詩,元正文先賦詩道:
  長松堂上賦金蘭,蘭與松伴末易殘。
  一日果能相契合,終身永賴亦何難。
  休將荊棘同輕視,自有馨香足大觀。
  矯首汪洋誰是岸,急需寶筏渡狂瀾。
  元正文詩完,遞與田中桂。田中桂看畢,贊道:「寓意深遠,確是好詩,交友者當奉為座右銘,敢步原韻奉和。」因和道:
  何幸清幽近蕙蘭,十年如昨不摧殘。
  惟同松柏偏能久,歷盡風波始覺難。
  品擬高人多雅致,香名王者有奇觀。
  從今有筏存迷海,一柱中流可砥瀾。
  田中桂做完,送與元正文看,元正文看畢,稱賞不已,因說道:「詩意明暢,又且清新俊雅,可稱珠玉。我兩人始初相遇在這萬花園,今日相與有成,又在這萬花園賦詩,可謂始終如一的了。」遂命取酒,二人開懷痛飲。田中桂又叫可郎進來,賞他酒肴,酬他當日立社之意。是日兩人直飲到盡歡而散。過了幾日,元正文起程,進京復命。後人看到此處,極贊元正文與田中桂有始有終,不殊管鮑。較之世上的人,對面九嶷,時刻不離,尚不知心中好歹,真是相去天壤。因題一絕道:
  可歎交情少有人,一團假偽總非真。
  只須熟讀《金蘭筏》,不必漁郎再問津。
  田中桂當日送了元正文起程之後,拜望舊時親友,真如錦上添花,許多熱鬧,難以盡述。諸事料理已畢,將近兩月,依舊去蘇州到任,後來巡撫任滿,內升閣部。虞夫人張夫人各生二子,相繼書香,高登科第。真是世間難得,因行一集,以廣其傳。
  顧天飛評曰:作書開手,如千萬個散錢,後來要一串兒穿就,失之毫釐,便差千里。請看《金蘭筏》一書,如何起,如何止,中間如何埋伏,首尾如何照映,自始至終,一線不走,真是大手筆文字。且有功世道,不是淫詞可比。吾願普天下有眼才子,大家標標榜榜,方見同聲相應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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