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回
  眾翰林朝堂保奏 兩姊妹閨閣爭婚

  詞曰:
  官情好,丹陛同聲俱力保,果有回天巧。
  香閨何事添煩惱,難明曉。只為扣紅絲,致使多絲擾。
  右調《望江怨》
  話說元侍郎回署,專候眾翰林保奏。到了次日早朝,百官齊集。眾翰林俱到,張閣老後至,果然對眾翰林說道:「老夫從科甲出身,最重詩文,以翰苑清高,木天雅望,這是老夫最欣羨的。前日田中桂恃才狂妄,自取其咎,聖上發在刑部勘問。雖是田中桂應得之罪,在老夫甚不過意,然其事因老夫而起,不便在聖上面前分解,這卻怎麼樣處?」此吋元侍郎亦在朝班,遂高聲說道:「既是老太師有憐才雅意,翰苑中豈無同志,何不推太師之心,公出一本,書奏田中桂麼?」眾翰林先前也有個同類相憐之意,只是干礙張閣老,不敢驟言。當下聞得張閣老一番言語,又聞得元侍郎如此明言,遂同聲應道:「既老太師有此美意,學生輩敢不同心,懇求聖上洪恩,如今聖駕臨軒,即當一齊保奏。」元侍郎道:「諸位年翁,所言極是,可寫一公本,候聖上升殿,保奏便了。」眾翰林道:「元先生所言甚妙。」遂取筆墨,寫一公本道:
  翰林院臣某某等,誠惶誠恐,稽首頓首上言:竊聞君父之命,有唯無諾,臣子之子,有順無逆。田中桂以新第書生,蒙皇上恩敕入贅相府,可謂榮矣。田中桂不知進退,冒昧辭婚,罪不容綰。但因父母遠離,必欲告而後娶。又因糟糠難棄,兩具隱情,是以上違天諭。孝義為辭,較之悖逆有殊。臣等敢犯天威,連名公保,仰祈我皇上開天地之心,赦其無罪,倘格外施仁,仍賜原職,入贅相府,則天心垂眷,共沐帡幪於無既矣。臣等曷勝惶悚瞻依之至。
  當下寫完了本,眾翰林齊僉了押。
  須臾,鳴鐘伐鼓,皇上升殿,文武官員,兩班分列。張閣老朝見過,眾翰林一齊俯伏金階,為首的捧本奏道:「臣等大公本保奏榜眼田中桂。」當駕官將公本接去,呈上御座,讀本官高聲朗讀。皇上聽了,問張閣老道:「卿意何如?」張閣老躬身答道:「田中桂少年不諳,是以前日有狂悖之奏,今諸臣公保,這也是同官情義,宏恩出自天心,臣不敢妄對。」皇上見張閣老亦有迴護之意,遂提御筆判本道:「依奏。」眾翰林見准了本,歡喜異帶,一齊叩首謝恩。皇上進內,眾臣退班。
  張閣老出朝,對眾翰林道:「本既准了,將本內事情,須要如奏而行,不可又蹈欺君之罪。」眾翰林唯唯而退。你道張閣老為何說此話?蓋因本內所奏,是仍賜原職,入贅相府。今既依奏,田中桂赦罪復官,張閣老惟恐入贅之事,田中桂又有他說。所以在翰林面前說出此話。
  當下田中桂得了赦,復了職,準備入朝謝恩,眾翰林惟恐虛奏入贅相府之言,都來撮合說媒。田中桂尚有猶豫之意,眾翰林齊說道:「弟輩保奏年兄的官職,年兄亦當保全弟輩的官職。倘若不從,弟輩欺君之罪不小。」田中桂沒奈何,只得依從。眾翰林回復張閣老的信,張閣老歡喜,準備擇吉成婚不題。
  卻說倩雲、碧雲兩個小姐,聽得田榜眼許了親,口中不言,心內各個歡喜,好象秀才入場考中的一般,這是女兒家的常情,不必細述。看官,你道田中桂許了親,只有一個小姐歡喜,如何兩個小姐都歡喜起來?不知其中有個原故,原來張閣老先前寫了名字,分作兩鬮,對天焚香點祝,拈著的是碧雲二小姐。後來在皇上面前所奏的,亦是碧雲二小姐。但呈御覽的詩文,卻是倩雲大小姐的,所以當此婚姻已許未定之時,大家一齊歡喜。張閣老見田中桂已經許親,因對夫人道:「二女碧雲,今已許配田家,凡一切妝奩之物,須當預備。」家中梅香聽得此語,都來對二小姐恭喜,二小姐喜得眉得眼笑。大小姐聞得此信,甚是含羞忿怒,羞的是先前歡喜,皆是虛假﹔怒的是一樣女兒,為何倒先幼而後長。女兒家說不出口,悶在心中,每日思想,忽然想著道:「前日爹爹將我的詩文,呈與皇上御覽,如今卻將親事許配了妹子,難道借我的詩文,成就妹子不成!我如今只說恭喜妹子,到那裡聒噪他一場,討我的詩文,或者榜眼知道了,竟要起做詩文的人來,這頭親事,豈不還是我的。」主意定了,就到碧雲房中。
  碧雲接著,笑面相迎,倩雲見妹妹歡喜得意,心內越發傷情惱怒起來,變著臉兒說道:「我不是來趕熱鬧恭喜的,我是來討我自己的物事。」碧雲道:「妹子沒有拿姐姐甚麼。」倩雲道:「怎麼沒有,前日爹爹把我的詩文拿了一本,去呈皇上御覽,原來是借我的詩文,當作你做的,如今你的婚姻做成了,我的那本詩文,不是常常借與你裝體面的,也該還我了。」碧雲道:「姐姐說話,好沒來由。我那裡見你甚麼詩文,那個借你的裝體面?就是婚姻之事,也是爹爹的意思,與妹子何干!姐姐不問一個端的,就來聒噪起來,與外人聽見,不好看相。」倩雲罵道:「你這賤人,自己借我詩文,去勾漢子,不說自己不是,倒說我不好看相!」碧雲道:「你罵我是賤人,你自己婚姻不成,心裡惱悶。來拿住我出氣,才正是賤人!」當下你一句,我一句,罵了多時,不得開交。梅香慌了,忙去報知張閣老與夫人知道。
  夫人聽得兩個女兒爭鬧,忙走來問其原故。碧雲見母親來了,哭著說道:「好奇怪,我沒有見姐姐甚麼詩文,他無端走來罵我,要討甚麼詩文。」倩雲道:「前日爹爹叫我寫了一日,取了一本去,今日他賴說沒有。」夫人道:「你爹爹拿你的詩文,你只該與爹爹要,怎麼來罵起妹子來!妹子是有人家的了,他去得也快,你不該與他嚷罵。」倩雲聽得說是有人家的,去得快,越發觸著他的心事,也哭起來道:「母親也偏向他,他是有人家的,就該罵我。日後娶了去,只怕連爹娘都要罵哩!」夫人見他兩人都哭起來,都是自己養的,竟不好說那一個不是,連自己也掉下淚來。
  忽見梅香來報:「老爺到了。」兩個小姐聽了,越發大哭起來。張閣老走到,見兩個女兒一齊大哭,不知何故,忙問道:「這是為甚麼?」夫人道:「方才大女走來,與二女討甚麼詩文,二女說沒有,兩人爭罵,在此啼哭。」張閣老道:「甚麼詩文,可是前日寫的那本?」倩雲哭道:「正是那本。」張閣老道:「那本詩文,久已呈御覽了,你怎麼與妹子討起來?」倩雲道:「怎麼不與他討,他借我的詩文,去裝體面,誰肯便罷了!」張閣老聽得大小姐此言,方知不是為討詩文,原來是爭婚的意思,因說道:「我做爹爹的,自有道理,你們女兒家,怎麼就廝鬧起來,好不雅觀!倩雲快些回房去,我自有主意。」大小姐見爹爹口角有話,遂拭了眼淚,回房去了。張閣老就對碧雲道:「你是有人家的了,不可如此廝鬧,被人傳與田家知道,只說你沒教訓了。你如今再不可與姐姐鬧了。」二小姐也不做聲。
  張閣老遂同夫人走到後堂,歎口氣道:「這件事,怪不得大女,這倒是我錯了。前日叫大女寫了詩文,就該在皇上面前啟奏大女的名字,只因大女的容貌不如二女,所以在皇上面前,啟奏二女名字。如今詩文是倩雲的,親事卻允了碧雲,怪不得大女不服。」夫人道:「不服還是小事,萬一碧雲嫁去了,那田榜眼問起詩文,竟不知道,他前日為這親事拿問過的,或者在皇上面前,也啟奏了,那時欺君之罪,豈不又放在你身上了!」張閣老聽得此言,如睡忽醒,手足無措,因想了半響,方說道:「如今只有一個計策在此,須得如此如此方好。」夫人道:「甚麼計策?」張閣老低低說出。不知說些甚麼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顧天飛評曰:如今的人,做幾篇爛時文,識幾個半邊字,便自稱讀書人,此外茫然不知,若說道人情世故,經濟文章,真正夢想不到。如此回中,描寫兩姊妹爭婚的光景,入化超神,著不讀破萬卷書,便勉強扭捏,還要錯過蔥嶺那邊去。
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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