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回
  念糟糠真心卻配 憶父母上本辭官

  詞曰:
  不是相輕佳偶,前人情厚。回思貧賤苦成家,這恩義真難朽。
  今日名登華冑,身膺文繡。雙親何處盼茫茫,因此把君王奏。
  右調《洛陽春》
  話說田中桂海棠一賦,眾官抄寫,皆羨他的才情淵博,不期動了一個人擇婿之心。這人是誰,乃是朝中一個有權的宰相,姓張,名守丞,湖廣巴陵人,學士高拱、王錫爵,都被此公所害,真個勢傾朝野,人人畏懼。生有兩女,長名倩雲,次名碧雲。倩雲貌陋而多才,碧雲無才而貌美。當日見田中桂如此才華,因與夫人說道:「倩雲今年十八,碧雲十六,俱已長成,尚未婚配。新科田榜眼甚有才情,不如與他聯姻,甚是相宜。」夫人道:「還是將大女配他,二女配他?」張閣老躊躇道:「大女多才,惜乎貌陋,二女貌好,惜乎無才。還是將那一個許配的好?我有一個道理在此,這婚姻是個大事,不可造次,如今將他二人名字寫了,對天焚香,拈著那個,便將這個去說媒。」夫人道:「說得有理。」遂叫了丫鬟,擺丁香案,將紙二塊,一寫倩雲,一寫碧雲,張閣老對天焚香默祝守了,信手拈起一鬮,卻是碧雲二字,遂對夫人道:「是碧雲。」夫人道:「既是碧雲,就遣人去說媒。」張閣老想何人去好,想了一會,就叫差人去請吏部李希聲來。
  原來李希聲是張閣老的心腹。不多吋,差人將他請到,張閣老出廳相見了坐下。李希聲道:「老太師呼喚下官,有何臺諭?」張閣老道:「老夫因兩個小女年已長成,尚未得婿,今有新科榜眼田中桂,少年有才,老夫意欲將小女許配他,未有媒妁通言,欲煩貴部做個月老,不知可否?」李希聲道:「這是下官應該效力的。但聞老太師有兩位小姐,不知欲將那一位許配田榜眼?」張閣老道:「是第二小女。」李希聲道:「如此下官就去,對田榜眼說明,即來回覆。」遂打躬而別。登時來拜田中桂。田中桂見是吏部來拜,親身迎接進去,相見了,分賓主坐下,李希聲道:「小弟有一件大喜事,特來報聞。」田中桂道:「有甚喜事,願求賜教。」李希聲道:「首相張老先生有位小姐,要與年兄聯姻,這事豈非大喜!」田中桂道:「蒙張老先生美意見愛,甚是銜感。但小弟已完娶過了,煩老年臺婉言回覆,容日自當拜謝。」李希聲道:「年兄錯矣,這頭親事,真是當今難得之婚姻,況張老先生居一人之下,滿朝官員,無一個不去奉承,豈有辭婚之理!若說完娶過的,不妨再娶,張老先生的令愛,難道尊夫人還好將側室看不成!況古語說得好:『富易交,貴易妻。』也是人情之常,年兄不可錯了主意。」田中桂道:「非是小弟執拗,昔宋弘說道:『貧賤之交不可忘,糟糠之妻不下堂。』光武以萬乘之尊,尚不能強下臣。張老先生若知小弟完配過的,自然另擇佳婿,敢煩老年臺回覆,足見高誼。」
  李希聲見田榜眼執意不允,不悅而別,不象做媒,好象自己的女兒沒人家要的一般,又羞又氣,轉身來回覆張閣老,竟將「娶過」二字收起,只說田榜眼自恃其才,不肯允親。張閣老聽了,大怒道:「這個小畜生,如此狂妄,敢忽視老夫!若是他有事,撞在我手裡,管叫他悔之無及!」李希聲道:「下官有個愚見在此,不知老太師意下如何?」張閣老道:「貴部有甚高見?」李希聲道:「如今朝中,似老太師這等名望,再無二人,皇上倚藉老太師,重若丘山。下官久聞小姐才名,不若將擇婿之事,啟奏聖上,再將小姐的詩文,呈之御覽,那時聖上做主,把才女配才子,田榜眼有口難辭,更見老太師的手段。」張閣老聽了這話,要顯手段,也不想許配是二小姐,有才是大小姐,竟含糊說道:「貴部所言甚妙,明日早朝,老夫攜了小女的詩文,親自啟奏,奉旨聯姻,看他如何推托。」李希聲道:「老太師若如此,他自然難辭,下官權且告別。」遂打躬而退。
  張閣老要顯威權,就叫大小姐將詩文寫了一冊,次早入朝見駕,便將欲與女兒完姻之事並詩文啟奏過。皇上把張小姐詩文細閱了,說道:「田榜眼果稱佳婿,卿女如此才情,叫甚名字?聯即傳旨,命田中桂入贅便了。」張閣老恐大小姐貌陋,日後召見不雅,遂將二小姐名字奏道:「臣女名喚碧雲。」皇上道:「卿退朝回去,準備贅婿,朕傳旨擇日,送田中桂來完姻便了。」張閣老謝恩而退。
  真個是聖諭如雷,一聲傳旨,大小官員,皆知道奉旨命田榜眼入贅相府為婿,田中桂聞得此信,手足無措,因想道:「我已娶過虞賽玉為妻,豈有拋妻另娶之理!況賽玉為我受了多少辛苦,豈我今日身榮,便另擇美配,於義有虧,於理不合,且我父母年老,遠離數千里,豈可置之度外!不如上本辭官辭親,去贖父母回來,豈不甚好。」遂提筆寫本道:
  臣聞孝為百行之先,義乃一身之本,不孝不義,虛生天地之間,上不足以報君親,下不足以對妻子。念臣襪線短材,荷蒙聖上隆恩,叨居榜眼,尺寸之功未建,犬馬之報未伸,仰天有愧,顧影自慚,雖肝腦墮地,不足以酬天恩於萬一。昨接諭旨,遣臣入贅相府,臣受恩感激,百身難辭。但婚姻有一定之禮,已娶不容再娶。臣自幼聘虞按察某某之女為妻,業已多年,久同甘苦,糟糠之義難忘,前訂之盟莫背。且臣父蒙聖恩寬宥,遠謫寧古塔,已經三載,人子思親之念,不異人臣戀主之心,數千里骨肉分離,寸腸欲斷,願將冠帶,求贖父愆,恩准回鄉,功同再造,臣與父母妻子,耕田鑿井,同祝聖柞於無疆。至於張學士招贅之榮,臣揆之孝義二事,斷不敢就。伏願皇上,俯鑒臣心,降詔另選,臣不勝惶悚屏營之至。
  田中桂上了辭官之本,皇上覽過,不期發在張閣老處票擬,張閣老見了此本,又啟奏過皇上,皇上御筆親批道:
  這本悖旨忘君,著實可惡,發刑部勘問。
  旨意下了,張閣老即時差錦衣衛,將田中桂拿問。田中桂忍氣吞聲,無可奈何,父母不曾救得,妻子不曾報得,白白將前程革去,悔之無及。然雖悔之無及,畢竟於心無愧。大凡世上的人,行了好心,自然有好報,今田中桂為了孝義二字,上本辭官,不期觸了聖怒,倘若竟無挽回,竟無救援,則《金蘭筏》一書,不足傳世。不知田中桂行了一片好心,自然好報。要知田中桂如何挽回,如何救援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顧天飛評曰:客有與予談曲者,詢予云:「何以謂之曲?」予曰:「曲者,折也。」客曰:「然則曲之一道,義取折乎?」予曰:「然。」豈獨曲哉,即如《金蘭筏》一書,曲曲折折,全無半點粗疏。至十二回,則又曲中之更曲也,風流蘊藉,跌宕多姿,然後知曲則折,折則秀,秀則吐氣如蘭,口齒生香矣。有率筆力文者,當取此回熟讀。
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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