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
  嚴冬不輟詩書韻 半夜猶聞機杼聲

  詞曰:
  事過頓回頭,深悔從前是錯。還是讀書多益,有無窮安樂。
  堪嘉內助肯同心,勤儉甘寥落。自是一時消長,非紅顏命薄。
  右調《好事近》
  話說田月生走上堂來,元按院道:「田生員,本院前日看你所做的《金蘭社啟》,才情原是好的,只因你不近好人,以致有此大累。若非天理昭彰,本院審訊,你的性命,幾乎不保。可見這班小人,是斷斷近不得的。你如今大冤已白,回去要用心讀書,以圖上進。尊大人遠隔數千里,必思歸計方妙。本院在京時,聞得你家產俱已籍沒,何以治生。本院今接薄俸,與你回去,為膏火之資。奮志苦讀,鵬程在即,無負本脘冀望之意。」言畢,遂叫門子取白銀二百,與田生員。田月生接了銀子,拜謝了,說道:「生員蒙大宗師如此提拔,定當努力前進,以圖報答隆恩。大宗師的尊諭,言言金石,敢不凜遵。」元按院道:「如此甚好,你回去罷。」田月生免了罪,得了銀,帶了可郎,歡喜歸家。
  看官們知道,此是田月生該讀書的機會,從來太富的人,與太窮的人,皆讀不得書。這是何故?太富的人,家資豐厚,錦衣玉食,就有一種聲色貨利的來勾引他,他意中想道:「我有這般快活,要讀書何用!」或有朋友親戚,勸他讀書,他反覺可厭。那太窮的人,雖知書中好處,是苦中覓來,然必要衣食粗足,方可埋頭奮志。若是衣不中身,食不充口,露體空腹,又兼父母妻子,啼饑號寒,謀生不暇,何暇讀書!田月生家產籍沒,一無所有,加之官司相累,真是苦中之苦,何能再去讀書?今得元按院白金二百兩,便可為讀書的資本,所以說是該讀書的機會。看官,你道田月生原是個公子,又且大富,如今家產雖已籍沒,豈無幾個好親戚來照看,又何至窮到極處?不知人生世上,只有自己可靠,若是靠親戚照看,指望養生,都是假的。田月生先時富貴,自然有親戚往來熱鬧,如今事體壞了,人情勢利,見他家產是奉旨籍沒,一則怕惹事,二則惟恐來纏擾,三則見田月生有錢的時節,不學好,與這些壞人來往,所以親戚竟象約齊了一般,都不來照看。這正是錦上添花的多,雪中送炭的少,就是虞按察見接女兒不肯回去,也竟不來照看了。田月生得元按院之一助,真是久早的甘雨!
  閒言撇過,且說田公子拿了銀子到家,虞賽玉接見丈夫,不勝歡喜。田公子就把元按院如何審斷並贈銀子的話,說了一遍,虞賽玉道:「難得元按院美意,相贈銀子,你就該從此著實讀書,不要負他的意思。但是,常言道:坐食山空。若是安坐而食,這銀子便容易完了,如今可郎閒著,不如將這二百兩銀子,叫他做些生意,開張店面,日有所進,方可處常。我每日勤些紡織,供你讀書之費,心無二用,再不必以家計為虐了。」看官,你道世間婦人,大抵懶惰者多,勤儉者少。且勢利起於家庭,見丈夫有銀錢,有穿戴,便說說笑笑,和氣順從﹔若是艱難困苦,便有許多交謫之聲。這是普天下婦人的常情。況田公子是先富後貧,自己不務本分,將家資花費,更容易埋怨。今虞賽玉不但不埋怨,反替丈夫百般籌劃,安貧守分,真個難得。
  田公子聽了虞賽玉這一番算計,欣然樂從,就吩咐可郎,去開個柴米雜貨鋪兒,以為生息。正所謂陰陽和而萬物育,夫婦和而家道成,自己閉戶讀書,真是朝斯夕斯,焚膏繼晷,好似蘇季子秦邦不中回來的一般,懸樑刺骨,簡練揣摩。一日,天氣嚴寒,紛紛大雪,凜冽之威刺骨,田公子還咿唔不輟。虞賽玉恐怕丈夫過於勤苦,走來勸田公子暫為安歇,俟天氣回陽,再為加功。田公子道:「多蒙娘子美意,但古人有映雪讀書的人,我田月生難道不如他的志氣,當此臥薪嚐膽之時,那裡顧勞瘁。娘子放心,我自當如常誦讀,不敢有負元按院盼望之意。」虞賽玉聽得此語,更加喜悅,每日非紡即織,所得利息,常供日用之費。一旦譙樓四鼓,田公子對虞賽玉道:「夜深了,請娘子安息罷。」虞賽玉道:「這織機就如相公讀書一般,不成機軸,怎肯偷安。相公放心,不必以妾為念。」兩人相親,相比從前萬花園回來嘔氣的時節,大不相同。那可郎見主人主母這般勤苦,也就感動,早起晚睡,去做生意,甚是有利,頗足供家中之用。
  到了次年春間,宗師按臨,田中桂進考,高高考了一等第一名,補廩入闈。田公子以為讀書有效,更加用功,到八月鄉試,三場得意,中了第八名舉人,甚是歡喜。那些親戚,先前見公子家產籍沒,又為官司,如向陌路。今忽見田月生中了舉人,都來送禮物稱賀。田公子一概不收,虞賽玉勸道:「人情勢利,自古有之。這些人見你中了,便來趨賀,雖是炎涼世態,也還算好意。不可一概杜絕,諒其親疏,就其厚薄,略為領意,方為處世得宜之道。」田月生道:「娘子所言極是。」遂將眾人的禮物,俱各領其意,眾親戚都覺有光。田月生正在稱贊虞娘子善為處世,又見一起人,備了禮物來賀喜。田月生正在躊躇,不知收好不收好,虞娘子走來,看他禮帖,問了來歷,說道:「這些人非親戚可比,早該遠他,豈可收他禮物!然亦不必結怨於他,好言回他去罷。」田月生遂叫可郎,好言婉辭眾人而去。你道這些人是誰?原來就是殷阮凌卜等人,一向見田公子家勢壞了,都不通音問,今見田公子中了,又來趨奉。真是小人勢利之態,可羞可歎。虞娘子待親戚,便叫領其意,而分別親疏﹔待這班人,便叫斷不可收這些人禮物,分明是杜絕他的往來。然又叫好言回他去,又不結怨於他,真可謂不惡而嚴,善於調停。世上人家,有如此內助,個個丈夫,都做了好人,難得難得。
  閒言休敘,田公子當日辭了殷阮等人去,又有一起人備禮來稱賀,不知這些人是誰,禮物該收不該收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顧天飛評曰:語云:「看得世情透,便是好文章。」吾不知作《金蘭筏》者,如何便將世情描寫得如此透徹,堪稱戛玉敲金,真是錦心繡口。
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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