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
  奉聖旨巡按兩浙 察民情昭雪雙冤

  詞曰:
  郡恩重,職守清,審機明。立剖奇冤鑒似冰,鬼神驚。
  昔日幸虧一遇,今朝方得重生。無意相逢嘗患難,巧天成。
  右調《春光好》
  話說元正文當日中了探花,每日在翰林院纂修史冊,待漏隨朝,頗為人望。聖上見他有守正不阿之意,欽點了浙江巡按,馳驛到任。一路上好不風光,行了多日,到了浙江地方,大小官員皆來迎接。杭州乃浙江省城,元正文下馬便到杭城,上了察院,將文書逐一檢閱。懸了一面虎頭牌,先審三起。第一起,乃謀殺夫命事。第二起,乃奸拐處女事。第三起,乃雞奸致死男命事。這第三起,便是田月生一案。上二起卻不是《金蘭筏》中之事,如今要見元正文審斷之明,只得把上二起事逐一敘來。
  那第一起謀殺夫命事,是錢塘縣中一個生意人,姓裴名璧,因自己本錢短少,合了一個伙計,姓賈名仁谷,各出百金資本,販買絲貨,慣走山東去賣,歷了五年,相安無事。一日,兩人同買了貨,一齊出去了半年,回來先到賈仁谷家中。時值天雨昏黑,裴璧道:「賈伙計,天下雨了,我把行李放在你家,明日來取。」賈仁谷道:「使得。」遂把他行李取進房去。裴璧只拿一個包袱,相辭回家。
  再說裴璧的妻子段氏,年方二十八歲,風情甚盛,因裴璧販絲生意南去北來,未免出外日多,居家日少,這段氏楊花水性,私自勾搭了一個漢子,朝去暮來,旁人都不知道。這日大雨,段氏與那漢子早早閉門,上牀行樂,不期正在親愛之時,裴璧回家敲門,段氏只得起來問道:「是那個?」裴璧道:「娘子,是我回來了。」段氏聽得是親夫回來,忙回到房中,將姦夫藏在牀下,方出來開門。裴璧進來,把包袱放下,問道:「娘子,為甚麼聽得是我聲音,倒回房中去,方才轉身來開門?」段氏道:「因房中黑暗,我進來掌了燈,才出來開門。」看官們記著,但凡婦人家,第一是德,第二是色。何以為德?端莊貞靜,輕易不肯開口,就是開口,說話必定老老實實,從從容容,自有一種幽閒態度。若是嘴靈舌辯,指東話西,妝臺邊教訓,被窠裡告狀,把丈夫捻在掌心裡,隨他調度,任你千般能幹,到底不是好婦人。所以段氏分明是藏姦夫擔擱了時候,今見親夫問起,卻只隨口說是掌燈,何等靈變。當下裴璧聽見說是掌燈,也就不疑了,但段氏意中記掛牀下姦夫,反把親夫當作厭物,也不閒談,也不敘話,裴璧見他冷冷落落,也就睡了。段氏暗想他久闊重逢,必要糾纏雲雨,誰知裴璧因路上辛苦,上牀未久,便自酣呼大睡。段氏見丈夫睡著,輕輕下牀,尋了利刀拿著,從牀下招姦夫出來,大家動手,登時把裴璧殺死,抬到天井花臺裡埋下,淫夫姦夫依舊上牀快活。
  次日,賈仁谷等了一日,不見裴璧去取行李,因走來問道:「裴大哥可在家麼?」段氏道:「賈二叔,你回來了,他同你出去半年,且不曾回來。」賈仁谷道:「昨晚回來,因天下雨,他把行李放在我家,只拿一個包袱回來,怎說不曾回來?」段氏道:「你說話蹺蹊,他同你去,獨你回來,又說行李在你家,其中必有原故。我今要在你身上要人。」
  賈仁谷道:「大嫂說話好沒道理,大哥已曾回來,怎說在我身上要!」段氏道:「我家的本錢,可在你處麼?」賈仁谷道:「本錢賣貨之後,各人分了,怎麼在我處!」段氏道:「這般說,必是你圖財害命,把我丈夫謀死了,我和你到官去理論。」遂放聲大哭。賈仁谷見如此光景,嚇得走了。段氏遂與姦夫商議,寫了狀子,到錢塘縣裡告賈仁谷謀財害命。縣官准狀,差人把賈仁谷拿到,審問情由。賈仁谷就將與裴璧如何買貨,如何賣貨分帳。及回來遇雨,寄了行李回去說了一遍。縣官道:「既是他別你回去,為何不到家中,豈有離家半年,又到別處去的理!況且行李寄在你家,這分明是謀財害命的見證了。」吩咐夾起來,那賈仁谷抵死不招,後被縣官吩咐再三敲打,他不勝痛苦,只得招承。縣官見賈仁谷招了,畫招寄監,此謀殺夫命之一案也。
  再說第二起奸拐處女事。這女兒姓王名雲姐,其父名前,已經亡過,止有寡母竇氏,並無兄弟。對門有一個雜貨店,姓李名責之,止生一子,名喚壽兒,不習生理,游手好閒。因對門近鄰,自小每日在王家閒耍,見其女頗有姿色,李壽兒私自勾引,眉來眼去,其女年十七歲,竟為惑動,相約婚姻,也曾有人說媒,其母不允,見女兒年已長成,另喚媒人議親,許配一個姓朱的,擇日行聘。這姓朱的名為周,有三個兒子,其第三子叫做朱廉,欲定王雲姐的。那李壽兒與王雲姐相約婚姻,見雲姐欲許他人,無計可施,雲姐久已私許壽兒,見母親要與朱姓定約,大不遂意,竟與李壽兒相約私自逃去。其母尋不見女兒蹤跡,因想道:「我家雲姐,自小撫養,從無走作,為何忽然不見。莫非是前日說媒的朱家,托媒人勾引去?」遂往仁和縣裡,告朱為周奸拐處女。縣官見了寡婦痛哭情真,將朱為周百般拷打,追比雲姐。此奸拐處女之一案。連田公子雞奸致死,共是三案。
  元按院懸牌弔審,兩縣將人犯解齊,專候審訊,按院乃風憲衙門,體統嚴肅,吹打三次開門,府縣進去,行了兩跪兩揖的禮出來,眾衙役抬過聽審牌,承行吏叩了頭,就將第一宗謀殺夫命案的案卷進上。元按院看了一遍,將原被人犯逐一點名過去,先叫段氏上去問道:「你丈夫幾時同賈仁谷出去的?」段氏道:「是今年二月十三日,同賈仁谷買了絲出去的。」元按院道:「有多少本錢?」段氏道:「一百兩本錢。」元按院道:「你怎麼曉得賈仁谷謀殺了你丈夫呢?」段氏道:「小婦人的丈夫同他出去,他回來了,我丈夫不知蹤跡,自然是他貪圖資本,把丈夫謀殺了。」元投院道:「你丈夫與賈仁谷合伙幾年了?」段氏道:「五年了。」元按院道:「前幾年是多少本錢?」段氏道:「每年都是一百兩。賺的銀子,就放在家日用。」元按院道:「既是每年一百兩,為甚麼前幾年他不謀殺你丈夫,到今年方才謀殺呢?莫非你丈夫回來了,你有甚麼隱情,圖賴賈仁谷麼?」段氏聽了,花容變色,哭著道:「小夫人的丈夫,實實沒有回來。若是回來,怎麼行李又在賈家?現蒙縣主斷過的。」元按院道:「你且下去。」
  叫賈仁谷上來,問道:「賈仁谷,你怎麼把裴璧謀殺了呢?」賈仁谷道:「爺爺啊,那裴璧與小人做了五年伙計,如兄若弟,小人怎肯謀死他!小人同他去山東賣絲,每人一百兩本錢,賣了二百六十兩銀子,當著店主人,每人分了一百三十兩,各人存有帳目,一同回來。小人的家先到,因天晚下雨,裴璧說『我行李寄在你家,明日來取,我回去了。』臨去之時,還把行李打開,取一個包袱回去。」元按院道:「你可知道他包袱裡是甚麼物?」賈仁谷道:「他包袱裡是帳目衣服。」元按院道:「他同你出去,如今你回來了,他怎麼不見?行李又在你家,分明是你謀殺了,你還要抵賴麼!」賈仁谷道:「青天爺爺,若是小人殺死了他,自己怎肯說行李在小人家中。」元按院道:「本院且問你,這行李是段氏告了狀,到你家搜出來的,還是未告狀之先,你說出來的?」賈仁谷道:「是小人見裴璧次日不來取行李,到他家說出來的。」元按院怒道:「這問官好糊塗,謀殺了人,方且潛蹤滅跡,怎肯說行李在他家!這件事,其中尚有隱情,有何憑據,就把人定了抵償之罪!你下去。」
  再喚段氏上來,假意好言問道:「段氏,本院方才審問賈仁谷的真情,自然是他謀死了你的丈夫。但是如今有兩件事,第一件,問你那日你丈夫不曾回來,有人見證麼?」段氏道:「有見證的,那日晚間,有一個張三官,也是丈夫相好的,來問小婦人的丈夫可曾回來,小婦人回他不曾回來,老爺問他,便知道了。」元按院道:「這張三官今在那裡?」
  段氏道:「他可憐小婦人的丈夫被人謀殺,時常來照看。今日曉得老爺審這件事,他在底下看審哩。」原來這張三官,就是他的姦夫。元按院透露出真情,又恐怕他走了,反說道:「既是他曉得你丈夫不曾回來,本院差人同你下去,好生喚他上來,與你做干證,好定賈仁谷的罪案。還有一件事問你,你丈夫在日,可有甚麼帳目存下的,取到本院這裡來,當堂查驗,與你追比,好領去過日子。」段氏見按院如此好言,忙應道:「有帳目。」元按院道:「既有帳目,即便取來,本院在堂上立等。」遂叫差人押段氏下去。
  段氏下來,見張三在那裡看審。張三見段氏歡喜下來,因問道:「怎麼樣了?」段氏道:「好按院!知道是賈仁谷謀殺,如今要個見證才好定罪,我說那一日只有張三官來門首問信,知道不曾回來,按院說,既是他知道,就叫他與你做干證,還叫我家去取了帳目,與我追比銀子養生。你如今快上去做干證,我同差人家去取帳目。」
  當下張三上去,元按院也不問話,叫跪過一邊,候段氏去取帳目。須臾,差人與段氏取了一卷帳目上堂,元按院細細檢了一會,冷笑了一笑,叫段氏上來,罵道:「你這沒良心的淫婦!你謀殺了丈夫,還要圖賴別人!」段氏不知甚麼原故,只說:「丈夫不曾回來,何得殺他!」元按院道:「這帳目,是歷年計算的總簿,理有今年在山東賣貨的帳在上邊。你丈夫既不曾回來,這帳目是那裡來的?」叫張三過來。
  張三此時嚇得魂不附體,扒上去跪著。元按院道:「張三,段氏的丈夫可曾回來麼?」張三道:「小人不曉得,據段氏說不曾回來。」元按院道:「段氏說你曉得,你偏說不曉得,你敢欺本院麼?」吩咐夾起來。左右把張三夾起,張三喊道:「他丈夫回來了。」元按院道:「如今在那裡?」張三道:「是段氏殺死了。」段氏見張三招出,忙說道:「是你殺死的,怎麼賴我?」元按院大怒道:「你兩下通姦,謀殺裴璧,還要抵賴,這帳目就是你的見證了。」二人頓口無言。元按院差人押去起屍,登時往花臺下掘起,把賈仁谷放了,把張三段氏送監,按律候斬。錢塘知縣審斷不明,閉門聽參。
  一宗審完,又審第二起奸拐處女事。元按院又逐一點下原被,先叫女兒的母親竇氏上去,問道:「你女兒十幾歲了,幾時不見,有何憑據說是朱廉父子拐去?」竇氏道:「小婦人止生一女,今年十七歲,時刻不離。兩月前朱廉的父親央人來說媒,小婦人已經允過,不意他私自拐去,求爺爺做主。」元按脘道:「這件事,是你錯認了。那朱廉的父親既來說親,你既允過,少不得是他的媳婦,他為何反而拐去?一定是不允親的人家拐去。你可想一想,從前有何人來說親,你不允的是那一家?」竇氏想了半個時辰,稟道:「從前只有李壽兒家來說親,小婦人想這李壽兒不務本分,不曾許他。」元按院道:「這事有多少時了?」竇氏道:「好幾年了。」元按院道:「這李壽兒可有父母,住在那裡?」竇氏道:「父母都有,住在小婦人對門。」元按院道:「你既不許他親事,李壽兒可常到你家來麼?」竇氏道:「從前也常來,今因女兒被朱家拐去,總不曾來。」元按院道:「你且下去。」
  遂吩咐差人:「你可悄悄將李壽兒拿來。」不一時,元按院見李壽兒拿到,隨又吩咐差人,耳邊說如此這般,差人去了。叫過壽兒喝道:「你這大膽奴才,如何將王家女兒拐去,快快招來!」壽兒道:「小人並不曾拐他女兒。」元按院道:「不動刑,如何肯招!」壽兒還想抵賴,不意王雲姐已被差人拿到,壽兒見雲姐已經拿來,只得招了。看官,你道元按院吩咐差人說甚麼?原來把壽兒拿到,又差人到他家中,對壽兒父母說道:「按院老爺拿你兒子去夾起來,招了說是他拐王雲姐去的,如今快把雲姐抬去,少停你家壽兒就夾死了。」壽兒的母親聽了,哭道:「我叫他不要做這事,如今怎好,快些到姨娘家把雲姐送去!」所以差人登時把雲姐拿到。元按院見雲姐有了,就罵壽兒道:「你這大膽的奴才,人家處女,你就私拐去。不是本院審斷明白,豈不冤屈了朱廉父子!」遂將李壽兒責了四十板,枷號兩日,即時把朱廉父子釋放,另擇婚配。
  滿城百姓聽見新按院連審兩件難明之事,忽然審明,人人稱贊,個個欽服。兩件事審完,天色已晚,吩咐第三起事次日早堂聽審。田公子聽見新按院審斷如神,恨不登時把自己的冤情一齊昭雪。要知元按院明日審斷田公子的公案如何,再看下回分解。
  顧天飛評曰:文章最妙在陪筆,陪襯得多,則點染風華錦攢花團矣。如此回,分明是元按院審田月生事件,忽然襯出兩件事來,如天際蜃樓,變化無窮,目不勝賞。不知《金蘭筏》用筆之妙,一至於此。
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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