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
  萬里馳驅辭敵國 一時更變見初心

  詞曰:
  不自由,愁來人白頭,昔日貪娛多少,變成夢。
  世態炎涼立見,實堪羞,可惱田家子,慝風流。
  右調《思帝鄉》
  話說田御史當日被聖旨拿下,你道為甚麼事情?原來為向日做布政的時節,有一項奉旨捐(蠲)免錢糧二十餘萬,他私徵入己,戶部查出,上了一本,說他背旨欺君,因此奉旨拿下,發三法司勘問。當日田御史自知所為難辯,星夜差人回家,取銀到京料理。誰知昔年所蓄的宦囊,被田月生花費得乾乾淨淨,來人心急如火,此時田公子尚在揚州玩耍,家人又連夜到揚州,報與田公子知道。
  田公子聞得此信,慌得手足無措,竟無計可施。京中差來的人,乃田御史心腹得力的蒼頭,見田公子弄得家中這般光景,因說道:「大爺行事,太沒主張,可惜偌大家私,廢個乾淨。如今老爺有性命之憂,現在刑部牢中坐著,難道大爺坐視不理,便罷了不成!」田公子道:「錢日生家,還欠萬金,你可拿去京中使用。」蒼頭道:「大爺所說差矣。錢日生家,原領老爺二十萬銀子,連本利共有二十五六萬了,如今只剩得萬金,拿到京中,彀幹甚事!老爺私徵的錢糧,就該二十餘萬,再要部裡使用,非五六十萬不可。這件事,非同小可,若再遲些時,老爺的性命就難保了。」田公子道:「我如今也沒有主意,但憑你罷了。」蒼頭道:「除了變賣田產,再無算計。如今一時怎有受主,事已到此,只得盡著做去,盡了老奴的心。若是做不來,也投奈何了。」遂即時到錢日生家算帳,果然只剩萬金。錢日生家發跡了二三十萬之富,這萬兩銀子也不在心上,登時兌還了,清了首尾,便一兩不能挪移。田公子先打髮蒼頭回家變賣田產,自己要回家,因無顏見虞賽玉,故意遲延。
  那老蒼頭到家,變賣田產,都是多說少成,急得暴跳,也無濟事,京中不能接應料理,部議將田華家產盡行籍沒入官,免死,發邊永遠充軍。聖旨依議。遂一面行文到浙江督撫,籍沒田華家產,一面押著田御史,赴北口外寧古塔地方充軍。可憐田御史半百之年,旨意難違,帶了夫人喬氏,只得前去。萬里長途,懷鄉去國,也是人生第一樁苦事,不必細述。
  再說田御史的老蒼頭,見田產苦無受主,心中甚是憂悶。看官們,你道田御史家的田產為何沒有人買,只因官宦人家的產業,一則價錢大,二則怕事的多,惟恐成交之後,又來纏擾,所以一時變賣不來。這邊老蒼頭正在焦心,那裡部文已到,督撫行文府縣,將田御史一切家產,盡行入官。從前百萬之富,一旦化為烏有,滄桑之變,真不可料。田公子先前揮金如土,異樣豪華,如今弄得一無所有,比寒士更加不同。
  看官們看到此處,畢竟說田公子就是籍沒了家產,不過窮丁罷了,怎麼連寒士也不如,此言太過。不知其中有個原故。你道甚麼原故?蓋那祖父沒得家私遺傳下來的,是生來貧窮,必能安貧窮之分,習貧窮之事,士農工商,各執其業。就是肩挑步擔的,也每日裡必去苦苦的掙幾升米,一束柴,回來養家活口。稍有餘錢,便去提著瓦瓶兒,沽些薄酒,或是父母妻子,或是三朋四友,猜拳行令,快活一時。雖是貧寒,尚有取樂的時候。惟有那富貴的人,暴窮下來最苦。你道為什麼苦?第一件,是手頭用慣了的,忽然沒得用了,竟不知如何是好。第二件,是怕羞,自己常常想道:我先前是怎麼樣一個家世,如今弄得這個摸樣,怎樣去見人?就有幾個好親戚、好朋友,也不肯去相告,就是走路,要打從門首經過,也還要轉幾個圈兒。第三件,是做不得。先前富貴的時節,終日安坐而食,物事到口,要滋味調和,稍有不好,便嫌長道短,偶然勞碌,便說有病服藥,每日裡嬉嬉笑,吃好的,穿好的,動也不動,還說是身子不快。如今一窮了,真是扶輕不得,擔重不得,奇苦萬狀。第四件,是行不去。如今貧窮的人,稍知禮體,雖手中乏鈔,親戚朋友,鄰里鄉黨處,典衣當裳,偏要去勉強做個人兒。惟有富貴的人,自己若以為千秋萬世常享此業,再不得落薄的了,所以每每在親朋鄰里面上極其惡薄,一到自己窮了,親朋鄰里念昔日之情,方且快心,那裡還去理他。所以說的話,做的事,件件行不去了。
  田公子昔日有錢時候,聽了這班壞人的指撥,豈有不犯四件弊病的理,今日霎時貧窮,便支持不住,因與鄭羞花說道:「我們如今要回杭州去了,你可同我回去。」鄭羞花道:「你這個人好笑,你如今自己難顧,還要思量我同你去,我老實對你說了罷,我也不是寡婦,我是那姓仇的和那姓翟的借來陪你的,我是門戶人家,你要我回去做甚?你如今銀子完了,令尊又被朝廷拿問,難道還有甚麼勢力來壓服我?你今若不早早送我回去,自然有人來告你,那時你的體面,還要大丟了哩!」田公子聽得這一番言語,氣得手腳都是冰冷,慌忙來問仇翟二人。此時仇翟二人每人所得,各有萬金,一聞田御史的信息,久已不別而行,回杭州去了。如今富貴人家的子弟,出來結交朋友,只道一時熱鬧,不辨好歹,不曉得有興的時候,他來趨附奉承,到得敗興事來,一個個高飛遠走。不但可歎,亦且可恨。田公子此時才知仇翟兩個是沒良心的壞人。正在惱悶,只見殷卜凌阮四人來說道:「我們來說一聲,都要去了。」田公子說:「你們都回去了,丟我一人在此。」殷大等說道:「我們各人有事,那裡顧得你。銀餞是仇翟二人賺去,我們是白白在此陪伴了兩年,連忙回去,還算遲哩!」口中說著,也不等田公子開言,各人將行李搬運而去。
  殷大等人才去得,又只見可郎進來說道:「門首有綢緞店並各鋪戶,在外面討帳,立時都要哩。」田公子道:「你叫他們到錢日生家支銀罷了。」可郎道:「錢日生家前日算了帳,還清我們的本錢,連我們去,門都不許進了,還要思量他抬架帳目,大爺好不見機。」田公子道:「這般說,怎麼樣好?」可郎道:「我們今日明日也是要回去的了,不如把這些傢伙什物,准與他們罷了。」田公子道:「隨你去分派罷了。」看官要知,尋常人家傢伙什物,能值幾何,只因田公子從前有錢,是奢華不過的,所以傢伙什物都是重價錢買的。眾鋪戶見田公子實在沒銀子,傢伙什物又好,各人只得估計帳目多寡,分散了,叫人扛抬而去。
  鋪戶才去,鄭羞花的母親帶了一乘小轎,來接鄭羞花回去,田公子道:「你令愛是嫁與我的,我如今要帶他回杭州去,你怎麼來接他?」那老婦人道:「我家羞花,是我自小用價買來應門戶的,家中有多少人口,看著他吃飯穿衣。你們這裡有一個姓仇、一個姓翟的,立有筆帖,講過暫時接來,伴你些時,回杭州就要還我女兒的。我又不曾立文契賣與你,又沒有立婚書嫁與你,為何要帶他回去!現在筆帖在此,是你家姓仇姓翟的親筆寫的,難道不認得?」田公子接來一看,筆帖上寫著道:
  立筆帖人仇人九、翟有志,今因田公子要當包妓眷一名,今接得鄭羞花前去,言定回杭之日,即便交還。田公子井無買價,日後不得借口。今恐無憑,立此筆帖存照。
  田公子看完,直氣得頭眩眼花,因說道:「我是三千兩銀子買你家鄭羞花的,為甚麼說並無買價?」老婦人嚷道:「誰見你三千兩銀子?若有銀子,你家這兩個人,為何不寫在筆帖上?你快快把人交還了我,便罷了,若是不肯,我就去官司告理。」田公子見筆帖上寫得明白,老婆子又甚凶狠,只得叫鄭羞花回去。此時田公子尚有個留戀之意,那鄭羞花毫不介意,把他平日所穿的衣服,所帶的首飾,盡行收拾一個乾淨,欣然上轎而去。
  當初田公子來的時節,是何等熱鬧,如今錢財花費已盡,人都散去,只有了可郎一個在身邊同伴。田公子因與可郎說道:「我們今日可回去麼?」可郎道:「怎麼不回去,在這裡做甚麼?方才房主人著人來討房子,催逼幾次了,今晚就來鎖大門了。」田公子道:「既如此,快些回去,省得又來催促。」於是把行李收拾,交還了房子,尋了一隻小船,並不是從前的座船,也沒有從前的吹打,主僕二人,往杭州回去。這正是:
  乘興而來,敗興而返。
  回想從前,悔之已晚。
  過了五六日,到了杭州,田公子與可郎起岸,挑了行李,回到府中,只見大門上十字叉封皮兩道,緊緊封鎖,原來奉旨籍投家產,地方官把房子久已封鎖去了。田公子進退無門,並不知妻子虞賽玉到那裡去了。立了一會,可郎去問旁邊鄰舍,鄰舍道:「你家大娘,在南首轉彎一宅小房子內住著,前日按察司虞老爺家差人來接,大娘不肯回去。你家公子就去了這兩年,也太遊蕩了。」可郎道:「不消說起,多謝指引。」回來對田公子說知,田公子道:「這是我自己該死,好好把自己的妻子撇下,偏去與那淫妓鬼混了兩年,銀錢用盡,到底成空。如今怎麼見我妻子的面?罷,罷,罷!說不得了,只得前去相見了,再作道理。」
  當下同了可郎,轉過南彎,走到前邊一問,旁人道:「這家便是。」田公子走到門前,立住了腳,聽一聽,只聽得裡面有紡織之聲,輕輕地推開了門,走進去。只見虞賽玉同了舊時的兩個使女,在那裡紡織。田公於走近身邊,叫道:「娘子,為何自己在這裡紡織?」虞賽玉見是田公子回來了,下了機,立起身來道:「回來了。」並不多言。看官們知道,如今人家的婦人,若是男子漢淘了氣出去,在外面遊蕩了兩年,把銀錢費盡,今日回來,見了面,不知有多少惡言惡語。虞賽玉卻只說個「回來了」三字,並不多言,這一種幽閒貞靜之態,迥出尋常。且虞賽玉是宦家小姐,見事體一壞,不肯歸寧,以紡織為生,此等有志氣的婦人,真正難得,能不令田公子愧死!閒言休敘,當下兩個使女,見主婆起身,也就去整頓茶飯。田公子見妻子如此賢慧,也就改容相待。虞賽玉只說目下家常,並不提起從前之事。後人看到此處,有詩一首,贊虞賽玉道:
  懿範遙思最可親,幽閒貞靜本天真。
  眼前若得虞娘子,愧死閨中惡婦人。
  田公子回家,頗有自悔之意,只是俗語說得好,到得識秤,又無肉賣了。田公子到得悔恨,又無銀錢。可郎一日從外邊進來,對田公子說道:「如今仇翟兩家,甚是發跡了,買房子,買土地,好不熱鬧興頭。他的銀子,都是賺的我們家的。」虞賽玉聽得,說道:「這是你們自己不是,不識人,送與他們賺的,還要提他做甚?如今,只要自己努力上進,自然有時運來的日子。別人家有得,何必去問他。」田公子道:「可恨他兩人,把我多少銀子都浪費了,如今他賺錢受用,我倒受窮。我如今有個道理在此,叫他還我一半兒方饒他。」只因一個算計,又惹出多少風波,且看下回分解。
  顧天飛評曰:把無限世情,曲折道盡。我願普天下人家子弟,把此回每日細讀,奉為守身至寶。恐父兄師長教訓,未必如此痛快也。拍案叫絕。



  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