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 泄漏機關行毒計 尋思意蘊識雄才
詞曰:
只因獨愛金銀好,便把良心喪了,惹出許多煩惱,到後才明曉。
算來無貝才為寶,莫把詩文看小。若得逢時偏巧,何必嫌遲早。
右調《桃源憶故人》
話說閻文兒從外面走來,扯仇翟二人說話,仇翟二人道:「有甚麼話說?」閻文兒道:「你們瞞著我,做得好事!」仇翟二人道:「我們並沒有做甚事。」閻文兒道:「我方才到街上玩耍,只見煉丹的那個道士,在一個珠寶店內坐著看甚物件。我走進去,看他面前擺著珍珠金子,在那裡兌換,口中說道,『我還有珊瑚琥珀哩』。這些物件,都是我家田大爺與他煉丹的,他把東西拐去,反說丹爐走了,這明明是個騙子。我去對大爺說了,著在你們身上追這些物件,只怕吐出來還要問個罪哩。」仇翟二人聽了閻文兒這番言語,嚇得面如土色,說道:「好文官,你千萬不可說出來,我兩個人重重謝你罷了。」閻文兒道:「把甚麼東西謝我?」仇翟二人道:「我們兩個,每人買一匹上好緞子,與你做件衣服罷了。」閻文兒搖著手道:「不要,不要。我的衣服,都是大爺做,要甚麼顏色,就是甚麼顏色,要甚麼花樣,就是甚麼花樣。我要你們的緞子做甚麼!」仇翟二人道:「不要緞子,要甚麼呢?」閻文兒道:「你們把分道士的金子、銀子、珠子、珊瑚、琥珀,分一半與我,我就不說了。」仇翟二人見閻文兒說的話,好似看見的一般,只得依從道:「罷了,罷了,你既是這般說,我們去尋著道士,分也要分些與你。」閻文兒道:「你們說得好話,我還等你們去尋道士,尋得來,方分與我,不依,不依!我去對田大爺說了,不怕你們不拿出來!」仇翟二人道:「好文官,求你稍寬半日兒,晚間沒有人看見,就分與你何如?」閻文兒道:「這個使得,我今晚是一定要分的,你不可說謊。」仇翟二人道:「定有,定有!今晚若沒有分你,你明日就對大爺說罷了。」閻文兒信以為實,便笑嬉嬉的去了。
仇鬍子道:「翟兄弟,這個光景,今日晚上是定要分與他的了。」翟有志道:「分與他也罷了,萬一這小官收藏得不好,被人看見,依舊要識破了。依我的見識,一不做,二不休,有一個算計在此。」仇鬍子道:「你有甚麼算計?」翟有志道:「我們若把東西分與他,一生一世要受他的氣哩!不如趁早買些砒霜,放在酒裡,晚間分物件與他的時節,先請他吃一杯兒,毒死了他。東西不分與他,我們的事,又不得泄漏,豈不甚好。」仇鬍子道:「好是好,萬一他母親要討人來,怎生是好?」翟有志道:「仇哥錯了,他便要人,只與田公子要人,與我們甚麼相干。」仇鬍子道:「既如此,如今事不宜遲,我同你就去買那話兒去。」說罷,二人同到外面,將砒霜買來,專候晚間行事。
須臾,紅日西沉。將點燈時分,閻文兒到仇翟房中,說道:「快分與我了。』仇翟道:「說過的,豈有不分之理!我們備得水酒在此,請文官吃一杯兒,待人睡靜,分與你去。」閻文兒不知是計,答道:「也罷,擾你一杯。」仇翟二人暗暗先將砒霜放在杯內,將酒斟下,三人同飲。閻文兒吃了一杯,二人又斟一杯,閻文兒才欲動口,慌忙將手捧住肚皮道:「肚痛,肚痛!」二人知道毒性發作,慌忙用綿被一條將閻文兒連頭連身,緊緊捺住。閻文兒兩隻腳在地下亂擾,一會兒氣絕不動。仇翟二人見文兒氣絕,方才將綿被揭起,只見閻文兒七孔流血。仇鬍子慌忙問道:「如今怎生出脫?」
翟有志道:「快將濕布將血抹盡,待人都睡熟,將他抬到自己牀上,用被蓋好,明日起來,我只說他自己病死,便與我們無干了。」仇鬍子道:「此計甚妙。」遂用濕布細細將鮮血抹盡,將房門鎖上,他二人依舊出來走動。候至二更時分,將閻文兒抬到他自己房中牀上,用被蓋好,關上房門,仍回自己房中睡覺。
次日起來,眾人都已吃早膳,獨不見閻文兒一個,卜殷凌阮等人問道:「今日為何不見閻文官?」仇翟二人道:「正是呢,不知他到那裡去了,難道他在大爺房裡面?」眾人道:「大爺自娶了二娘,便不與他宿了。如今又添了二娘的甚麼姐妹,大爺連房門都不出來,那裡還用著閻文官,我們到他房中去尋尋看。」仇翟二人道:「說得是,我們都去尋他。」大家一齊到閻文兒房中來,只見閻文兒的房門內裡不曾栓,已被風吹開了。眾人道:「房門開在這裡。」遂一齊進房,將牀上一看,見閻文兒睡在牀上。眾人道:「怎麼此時還睡覺?」連叫文官不應,用手推他,也不見應。眾人將被揭開,只見閻文兒面色青紫,直挺挺的不動。眾人慌忙道:「不好了,文官死了!」仇翟二人故意道:「昨天還好好的,為甚麼晚間便死了?奇怪奇怪,快些報與大爺知道。」連忙報與田公子知道,田公子道:「這是何故?快買棺木與他。」
眾人道:「要通知他的母親方好。」田公子道:「他自己病死的,又不是那個打死的,入了棺,再差人去不遲,何必著急通知他的母親!」仇翟二人道:「大爺說得甚是。」遂忙忙的買了一口棺木,將文兒盛了,田公子吩咐道:「把文官的衣服物件,都與他收拾在箱內。我在這裡差一個人,送信與他的母親。再封一百兩銿子,與他養老。」一面差人往杭州,一面把閻文兒的棺木,抬去掩埋了。
過了幾日,差去的人到杭州,對閻文兒的母親說知,又把銀子衣服等件,都交付他。閻文兒的母親聽了,痛哭一場。見了這些衣服銀子,也就罷了。
將田公子的事且按下不題,再說元正文自離了杭州,回到洛陽,秋闈就中了舉人,赴京會試。誰知路上帶的盤纏,被一個家人拐去,到得京中,資斧告匱。真是家貧不是貧,路貧貧殺人。一主一僕,每日在寓處,足足要數錢花費,竟無出處。先前典衣服,後來典行李,衣服行李典完,再無可典之物。因自己歎道:「我元正文只為求取功名,受這般苦楚,難道竟無生路了?」對家僮說道:「我有些零星物件,與些書籍,你可拿到街上,賣些銀子,為日用之費,也是好的。」家僮領命,將些筆墨扇畫之類並些書籍,拿到街上,擺在一個十字路口,等了半日,看的多,買的少。又等了一會,只見四匹馬,前頭一個頂馬,後面隨著兩匹馬,走到路口,見擺著物件書籍,那中間一位,好似官長模樣,勒住了馬看書。內中有元正文的詩稿一本,那位官長揭開來看,見七言律詩裡有一首詩歌,寫著《西湖萬花園長松堂即席》,看到此處,忽然吃驚道:「此詩是在我家園內做的,不知這做詩的是個甚麼人。」原來這位官長,就是田公子的父親,因問元正文的家僮道:「這做詩的元正文,是你甚麼人?」家僮道:「是小的主子。」田御史道:「你主子是姓甚麼?」家僮道:「姓元,是新科舉人來會試的。」田御史道:「既是來會試,為何把詩稿都拿出來賣起來?」家僮道:「因盤纏被家人拐去,所以將來出賣。」田御史又將詩稿前後一看,遞與家人拿著,因說道:「詩倒做得甚好,你可速回去,將你主人請到我衙門裡來相會。」家僮道:「老爺衙門在那裡?」跟隨的家丁道:「你問都察院御史田老爺衙門就是了。」四騎馬依舊開路而去。
元正文的家僮聽得此話,物件也不賣了,收拾起來,忙忙回寓,元正文見了問道:「賣了些甚麼?」家僮道:「一些物件也不曾賣得,有一位都察院御史田老爺,看了爺的詩稿,贊道詩做得好,如今請爺到衙門裡相會哩。」元正文聽得都察院田老爺,心上也有八九分猜著是田月生的父親,遂整衣冠,到都察院衙門前來。門上人問道:「你是那裡來的?」元正文道:「你家老爺方才請我相會,煩你通報一聲。」門上人道:「可是元爺麼?」元正文道:「正是。」門上人道:「不消通報,方才老爺吩咐過的,說元爺來,就請相會。」
元正文遂同門上人進去,一直走到內衙。田御史接著,相見了,師生禮坐下,田御史問道:『方才那本詩稿,可是年兄的佳作否?」元正文道:「正是晚生的拙句,有污老先生的尊目。幸求直教。」田御史道:「尊作筆性雄豪,才華爛熳,真是玉堂佳品,可喜可羨。年兄如此妙句,正宜韞櫝,而藏,為何輕易出售?」元正文道:「只緣旅邸窘乏,資斧告竭,是以靦顏求價。非是晚生不自知醜,不過一時無奈何,以致遺笑大方,可愧,可愧!」田御史道:「如此詩才,雖李杜復生,陶劉再世,不過如此,何必過謙!目今場期在邇,年兄指日飛騰,所乏資斧之需,老夫即時遣役齎上,不必過慮。」元正文道:「多謝老先生寵惠,曉生何以為報。」田御史道:「請問尊稿上有《西湖萬花園長松堂》一首,乃何年之作?」元正文道:「此詩乃去春所作,草率應酬,不敢言詩。」田御史道:「此詩抱負非常,寓意深遠,非尋常可及。但是這萬花園乃老夫習靜之所,年兄何以惠臨?」元正文道:「去春有西湖之棹,適遇一位少年,與老先生同姓名月生的,開社會詩,晚生偶爾赴約,遂以長松命題,不揣鄙陋,有此謬句。」田御史笑道:「那田月生,就是小兒。老夫因國事相羈,有失教訓。他在家中,幸能留心正務,就正有道,可喜,可喜。」元正文道:「原來就是世兄,真是當今俊傑。」因初時相見,不便將迷於聲色之事言及,三巡茶畢,告辭回寓,料理場務。
須臾,只見一位差官,帶了兩個衙役,送銀一百兩,衣服二套,元正文拜謝收下。差官回去,元正文又差家僮投稟致謝。因自思道:「古人云,詩書不誤人,我元正文只因惡僕拐逃,窮途寂寞,幸賴《長松》一詩,得受田御史銀子衣服重惠,真足為知已之感。昔韓淮陰一飯千金,方是丈夫所為,我元正文日後不知可能報答田公否。但願南宮戰勝,也不負田御史一番美意。」看官們知道,如今世上的人,趨炎附勢的多,愛惜人才的少,田御史以總憲之尊,見了好詩,便肯忘分下交,可謂有吐握之風了。元正文才受了田公的饋送,便知感報,較之世上轉眼忘情的人,正自不同,真可謂各盡其道。
閒言撇過,再說元正文臨場會試,文章甚是得意,候至榜發,高高的中了第八名進士。及主殿試,在第一甲第三名,中了探花。飲了瓊林宴,一面謝了總裁並房師,又去拜謝田御史前日之愛。田御史又請元探花的酒,元正文不敢過辭,特來赴酌。此時田御史見元正文中了新探花,比前日更加親密,席中談了一會時事,又談了一會詩文,正在歡暢之時,只見眾衙役飛也似的跑進來,說道:「聖旨下了,請老爺迎接。」田御史慌忙接旨。宣讀已畢,把田御史的冠帶摘去,上了鎖扭。不知是何原故,且看下回分解。
顧天飛評曰:有貝之才可以殺身,無貝之才可以榮身,二者之間孰重孰輕,必有能辯之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