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
  會假親力戰群芳 求秘術虛糜大鈔

  詞曰:
  瑞鳳何時覯,淫狐鎮日纏。生前那得許多緣,只為有金錢。
  真術從來少,深求亦枉然。思將藥餌補先天,除是遇神仙。
  右調《巫山一段雲》
  話說田公子自得了鄭羞花,鸞顛鳳倒,日夜取樂。鄭羞花做出千嬌百媚的態度,把一個田公子迷得如醉如癡,也無心再看瘦馬。那些瘦馬抬來看的,偏生不絕。鄭羞花恐怕田公子看中了,奪了他的寵愛,一日對田公子說道:「這些瘦馬人家的女兒,都是一樣妝點,看他怎的!就有個十分標緻的,那些媒人緊緊跟隨,一刻不離,恐怕著了手,那裡如得我到這裡,就被你這天殺的舞弄。那些瘦馬人家的女兒,看不成便罷,若是看成了,講禮錢,要首飾,耍衣服,有父母的,又要你寫養老紙兒,有千百件的事來作難你哩!依我愚見,倒有一個好算計,叫你大飽吃,儘量飲,揀用好的,只是便宜你這天殺的了。」田公子連忙問道:「你有甚麼妙計,可快快對我講。」鄭羞花笑道:「這個好策,怎肯容易說出。我偏要急你急兒,你跪求我,我才說哩。」田公子此時也顧不得男兒膝下有黃金,朝著鄭羞花雙膝跪下。鄭羞花挽著田公子的手說道:「沒廉恥的,起來,我對你說罷。」
  田公子起來,與鄭羞花並肩坐下,又再三求他的妙計。鄭羞花才說道:「我看你每日看瘦馬,多說少成,空費銀錢,就是看成了,只得一個兩個罷了。我如今有一個法兒,只要你肯花費幾兩銀子,我就說了。」田公子道:「銀子值得甚麼,就是日日用,還用不完哩。我的美人,求你快快說了罷!」
  鄭羞花道:「我有兩個姐姐,一個叫做愛花,一個叫做惜花,又有一個妹子,叫做奇花。又有三個表姐,一個叫做夢蘭,一個叫做幽蘭,一個叫做贈蘭,還有一個姨姐,叫做真真。兩個姨妹,一個叫做盼盼,一個叫做娟娟。我當日在家的時候,連我共是十個,名為十姊妹,又畫了一幅圖,叫做《十美圖》。你如今擇了一個好日子,我叫人先去通信與我母親,約齊他們,只說是會親,都到這裡來會會,你那時看中了,我替你做個牽頭,勾搭上手,任你取樂。但你不可忘我大恩。」田公子道:「我怎敢忘你這大恩,還要加意奉承你。你今此計大妙,求你快些邀他們來可好。」鄭羞花道:「早哩,早哩,有多少不便哩。」田公子道:「有甚麼不便?」鄭羞花道:「你如今所住的房子,乃是客店,他們怎肯到這裡來合親。你若要會他們,除非另尋一所大房子,要彎彎曲曲的房屋,接他們來,也有藏躲的去處。這裡房屋淺狹,倘被人看破,不大穩便。」田公子道:「這個說得有理,我今日就叫人尋大房子便了。尋了房子,就擇日請他們相會。」鄭羞花道:「就尋了房子,也還不便就請哩。」田公子道:「又是為何?」鄭羞花道:「這些人,都是你的大姨小姨,請他們來,難道見面禮都是沒有的?」田公子道:「見面禮要甚物件?」鄭羞花道:「無非是金銀首飾、錦緞紗綢之物。等他們來時,那一個與你勾搭上了的,再送銀子與他。」田公子道:「都有,都有。」鄭羞花道:「第一是尋房子要緊。」
  看官,你道鄭羞花為甚麼只催田公子另尋房子?只因鄭羞花原不是寡婦,是個妓者,他如今說的大姨小姨,都是一班妓者。在客店裡,恐怕被人看破了機關,所以要另尋房子。這都是仇鬍子翟有志預先商議定了的,這個美人之計。無非是要弄田公子的錢銀。小人的算計,真正不可測度。當日田公子聽見說第一是另尋房子要緊,恨不得登時就現一座海市蜃樓,完成美事。慌忙就吩咐仇翟二人去尋房子。仇翟二人即時領諾而去,那揚州地方,乃是無所不有之處,俗語說得好,有了錢,生人的膽都是買得出來的。仇翟二人去了半日,就回來對田公子說道:「房子有了,尋在河下,與錢日生家最近。」田公子見說有了房子,歡喜之極。登時辭了主人家,挑發行李,到新賃的房子裡來。
  安頓已畢,次日田公子慌忙問鄭羞花道:「如今好請這些姨娘來了。」鄭羞花道:「你的見面禮絲毫未備,就叫我去請人。」田公子道:「禮物值甚麼,我開一個帳,到錢日生家去,他就送來了。」遂提筆開帳道:
  計開:金鐲十副,金花十對,彩緞二十聯,宋錦二十匹。
  田公子寫畢,遂叫仇翟二人到錢日生家去取,又叫可郎跟去,即時取來。三人去了半日,方才把禮物取來,果然照帳發貨,一件也不少。田公子叫鄭羞花道:「見面禮物都已齊備,如今是請得成的了。」鄭羞花道:「不知那一日是好日子。」田公子著急,隨口應道:「明日是個黃道吉日。」鄭羞花道:「既是明日好,今日就去對我家母親說了,叫他去請,明日早來罷。我說與你,你可開一個帳,不必用帖,只叫母親照帳請親何如?」田公子道:「甚妙,甚妙,你說來我寫。」鄭羞花一回說,田公子一回寫道:
  愛花大姐姐,惜花二姐姐,奇花四妹妹,夢蘭大表姐,幽蘭二表姐,
  贈蘭三表姐,真真大姨姐,盼盼二姨妹,娟娟三姨妹。
  田公子寫畢,問道:「可有了,再請幾個,多多益善。」鄭羞花道:「我原說連我是十美,你還要多請,若是他們一齊來,只恐怕你打發不開哩。」田公子道:「我的本事,也還不差,你休得小覷了人,快叫仇人九,將這單兒送與你母親去。」鄭羞花道:「那姓仇的去說是我問候母親。」田公子道:「是了,是了。」即時叫仇人九將帳兒送去。仇人九是預先說下的,慌忙便去,回來說道:「曉得了,明日都是來的。」
  田公子見說都來,不象請親,竟象又做新郎的一般,心中胡思亂想道:「明日他們來,我豈有造次勾搭之理。」又轉一念道:「不就勾搭,萬一都回去了,豈不把好事弄成畫餅。」又一轉念道:「便是勾搭上了,只好一個兩個。」又一轉念道:「既然都來,何不一齊勾搭上了。」心內千思萬想,掛了一夜。次日早起,打扮得齊齊整整,好似等新人轎子來的一般。
  時至已飯,果然九乘轎子一齊進門,下了轎,九個女娘個個嬌嬌滴滴。鄭羞花接著,你叫我姐姐,我叫你妹妹,真如燕語鶯聲。田公子看見,遍體酥麻,逐一位見了禮,每人金鐲一對,金花一對,彩緞一聯,宋錦一匹。九個女娘一齊說道:「才到這邊,怎好收這等重禮。」田公子道:「些小物件,諸位姨娘休得見笑。」鄭羞花陪了,都到房中坐下。
  茶畢,大家到房外游耍了一會,又到房中。田公子此時,好象失落了東西的一般,踱來踱去,不知如何是好。鄭羞花道:「都是自家的姨娘,不是外人,你進房來坐。」田公子聞得此言,遂飛也似的跑進房中,在牀邊上坐下,兩隻眼睛將九個人看來看去,越看越好。看了一會,房外排了酒席,一同出房共飲,九個女娘故意道:「我們吃幾杯,早些回去罷。」田公子說不出口,只是望鄭羞花丟眼色。鄭羞花道:「你們這些姐姐妹妹,難道都要回去,也留一兩個,在此陪伴我些時也好。」九個女娘道:「你有陪伴,要我們陪你做甚。」
  酒至半酣,只見惜花奇花二人道:「我要房中走走去。」二人起身進房,鄭羞花道:「我陪著你去。」也立起身進房去了,田公子隨後跟進房中,此時酒興高,色膽大,把惜花只一摟,摟在左手,把奇花摟在右手,說道:「我也看得不耐煩了,二位姨娘,憐念小子則個。」二人道:「你請我們來會親,為何這樣無禮?」鄭羞花在旁道:「姐姐妹妹,他們做公子的,就是這樣亂動。看我面上,將就些罷。」
  二人半推半就,田公子早巳先把奇花按在牀上,真似輕車熟路,早已入彀。恐怕惜花走去,丟了奇花,就去把惜花按下,送入妙處,二人口中雖說無禮,恨不得田公子摟在懷裡,吃個大飽。外邊七個女娘,同起身道:「我們都去走走。」故意走入房中,只見三個人摟作一團,七個人都一齊說道:「你們做得好事,我們快些回去罷,羞死,羞死!」
  此時田公子拿那公子性,行起霸道來,先將房門拴上,說道:「眾位姨娘,來得去不得了,你們不進來看見便罷,既然看見,一個是放不過的,若是那一個不肯,登時你死我活。」七人道:「依你怎麼樣?」田公子道:「依我今日都要領略妙處,省得大家牽口。從今以後,我們打做一團兒,錦衣玉食,但憑諸位姨娘要甚麼。」鄭羞花道:「諸位姐姐妹妹,事已到此,說不得了,不如講和了罷。」七人俱不做聲。田公子果然好本事,雖不能逐一盡歡,就如麇鹿相交的一般,登時又將七個女娘個個淡嘗滋味。雲收雨散,各整雲鬟,依舊出房入席。看官,你道這件事,豈可一時能度九女的,田公子不過要塞他們的口,所以嘗著些兒便罷,就如吃物事的一般,若是盡飽吃,一品足矣,若是這樣嘗些,那樣嘗些,便是珍饈百味,可以一時嘗到。況這九個女娘,都是初領略的,好似從來不曾吃過的物事,到口便覺得好吃,力戰九女,是這個緣故。
  閒話不提,當下九個女娘入席,你看我,我看你,大家暗笑,田公子道:「諸位姨娘,都不必回去了,都在這裡住下了罷。」眾女娘道:「這個使不得,我們都是有管頭的,那有來會親就不去之理。」鄭羞花道:「不去果然使不得,被姐夫姨夫知道不便。不如回去說知,說我在此寂寞,大家輪流來伴我,這個去了,那個又來,只是不脫空就罷了。」
  眾女娘道:「這個使得,我們告辭回去了。」鄭羞花道:「只是這邊要接那個,便對我母親說知,你們便來,千萬不可失信。」眾女娘道:「曉得,曉得。」田公子又叫把拾兩大錠,每人送兩錠作怠慢禮兒。眾女娘收了,歡歡喜喜,一齊上轎回去。你道這些女娘為何不肯住下,只因都是妓女,要去做生意的,所以不肯久住。
  自此以後,田公子也不看瘦馬,也不回家,日日與鄭羞花並這些女娘飲酒作樂,花費銀錢真是不可數計,錢日生家領的本錢,用去十分之八,時常差人家去取銀子用。日復一日,光陰迅速,不覺數月。因酒色過度,把一個身子,弄得虛弱之極。先前把這事當做性命,到後漸漸支持不來,雖買些春藥扶持,也不過是燥熱之物,空助虛火而已,有甚益處。只便宜仇翟等人,賺得腰中豐滿之甚。
  一日,田公子正在那裡與鄭羞花並接來的女娘,歡飲取樂,只見仇人九進來,請田公子說話。田公子出去,仇人九道:「有一個道士,貫會燒丹,補養先天,若是煉成了丹藥,服了時,養龜助戰,日夜不倦。」田公子聽得,正中他的病根,慌忙問道:「這位道士在那裡?」仇人九道:「離此不遠,若是大爺用得著,就去請來。」田公子道:「快快去請來。」仇人九叫翟有志去請。須臾道士請來,黃冠道服,腰束絲縧。田公子見了禮,分賓主坐下,田公子道:「適聞老道長精於燒煉,不知所煉何丹?」道士道:「這丹名為大還丹,煉成服之,又不獨補足先天,且可延年益壽。」田公子道:「可能做得房中之術否?」道士道:「此丹服之,周身精髓滿足,助男子之威,遂女子之意,便日夜採戰,亦無害事。」田公子道:「既是如此,求老師秘術,就將大還丹煉一服見賜,自當厚謝。」道士笑道:「公子將此丹看得小可了,那裡這等容易!此丹非數千金不能燒煉,非四十九日,不能成丹。」田公子道:「要用何物?」道士道:「要黃金百兩,白銀千兩,珊瑚琥珀各要一斤,其餘人參十斤,草藥任用,還耍上好炭十擔。」田公子道:「金銀珠寶,一切用物,倒也不難。只是日子太寬了。」道士道:「公子要此丹速成,只消多加一千白銀,二七十四日便可成丹。」田公子道:「寧可加一千兩白銀,求十四日成丹罷。」道士道:「既然公子這等性急,今日便開爐燒煉。只是明日將一切用物齊備,我自有道童司火,閒人不可放他來看,到十四日,請公子親自開爐罷了。」
  田公子件件依從,打掃了一間房子,將所要金銀珠寶等件,照單送到。道士帶了一個道童,果照開起爐來,口中唸唸有詞,叫田公子虔誠拜禱歸房,他同了道童,兩人在內燒丹。每日茶飯,都是道童去來自取,閒人不許擅入。田公子屈著指頭兒計算日子,到了十三日,差人去問道士丹藥如何,道士道:「丹藥甚好,若公子不放心,請來看看何如?」
  田公子聽得,慌忙走來看丹。才走到爐邊,只見白煙一起,丹爐崩裂,道士故意驚慌道:「丹藥走了!這是公子身體不潔之故。觸犯丹神,與貧道無干!」田公子終日不離女色,此時分辨不得,默默無言,只是歎息。道士道:「空費貧道一片誠心,公子太不志誠。罷了,罷了!貧道勞而無功,從此告辭了。」田公子說不得他人不是,只得讓道士去了。此一燒丹,足費八千兩銀子,不知金銀珠寶,道士與仇翟二人久已分了,這是明明定下之計,待公子到,放下烘藥,只說身子不泊,觸犯丹神,叫田公子只恨得自己,說不得他人。小人毒計,愈歷愈深,可畏可怕。
  閒話休說,次日閻文兒從外面轉來,慌忙扯著仇翟二人說話,仇翟二人面如土色。不知為甚麼事情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顧天飛評曰:文章第一要頓挫,頓挫越好,文章越妙,頓挫越多,文章越暢。如此回中,既日會親,便會親矣,而鄭羞花偏有許多扭扭捏捏,絮絮叨叨,急得田公子抓耳撓腮,急得參閱,急得抓耳撓腮。普天下展卷人亦抓耳撓腮。世有直率為文不知頓挫者,當取《金蘭筏》第四回細細讀之。
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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