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
  通線索玩月遇強人 弄機關借花充愛妾

  詞曰:
  只因自逞豪華性,歹事立時生。舟中敵國,笑裡藏刀,難測深情。
  牆花路柳,暫時折取,到底無根。眼前紈袴,多多少少,誤用聰明。
  右調《人月圓》
  話說田公子與虞賽玉夫妻反目,登時上馬,又到了花園來,閻文兒與眾人接著,大家一齊坐下。翟有志見田公子面帶怒色,因問道:「大爺有何心事,我細觀尊容,似有惱怒,莫非太爺書內,有甚麼說話麼?」田公子道:「書內井無說話,因不賢妻與我爭論一番,所以著氣。」仇鬍子道:「何如?我說大爺回去,大娘要見責的。」田公子道:「他怎敢責我!」卜三道:「責是不敢責,管是要管的。」凌二道:「我們快些去罷,恐怕大娘嚷到花園裡來!」殷大道:「若是大娘來,把公子躲過,只說不曾來罷了。」你一句,我一句,把田公子說得滿臉通紅。仇鬍子見公子有慚愧之色,因解說道:「你們大家放心,大爺若是怕大娘,他就不到園中來。」田公子道:「這話說得是,我若是伏他管的,怎麼才去便來!」仇鬍子乘機說道:「前日我在吏都文選司王老爺家中,他的公子,心性與田大爺一般不懼內的。王公子在外包了一個婦人,被他大娘知道了,為吃醋說他幾句,他便在外面連連娶了三四個妾。他的大娘沒奈何,反與公子和好。」田公子道:「我今也要娶妾,王公子娶三四個,我偏要娶七八個。」仇鬍子故意道:「這個使不得。」田公子道:「為甚麼使不得?」仇鬍子道:「娶妾之事,一則要費銀子,二則要離家。」田公子道:「要費多少銀子?」仇鬍子道:「這件事,那事裡有定價,人品標緻些,價錢又多些。若要好的,每一妾約費千餘金,連一切使用,又費一二百金。前日王公子娶四個妾,足足花費六千兩銀子。」田公子道:「這幾千兩銀子,值得甚事!你難道笑我花費不起?」仇鬍子道:「不是說大爺花費不起,伹是王公子隨得自己,大爺只恐隨不得自己,王公子離得家,大爺只恐離不得家。」田公子道:「你這話好笑。我家老爺生我一人,把家私交付我,聽我使用,誰來管我!若說離家,越發容易,我在這園中一住多時,有甚麼離不得家。但不知要往那裡去。」仇鬍子道:「天下人有一個口號,說道『要娶小,揚州討』,大爺要娶如夫人,一定到揚州去。」田公子道:「這等說來,除了揚州,天下就沒有女兒了。」仇鬍子道:「大爺有所不知,那揚州是個沖要繁華之地,天下十三省的人,都在那里居住,所以養瘦馬的,都在揚州,別處沒有。」公子道:「怎麼叫養瘦馬?」仇鬍子道:「那揚州女兒,號為瘦馬,有一等人家,慣把人家的女兒養在家中,但凡女兒經了他們的收拾,便精精緻致,裊嫋娜娜起來。那些做媒的,每月在瘦馬人家走動,張家有幾個,李家有幾個,都是曉得的。外路的官員公子、經商客人,要娶小的,對媒人說一聲,不消我費力,自有主人家來包攬生意。也有小轎兒抬來看的,也有到瘦馬人家去看的,看不中,與他些銀子,名為相錢。若是看中了,就講價錢,價錢講定,一邊兌銀子,一邊將轎兒抬去,甚是爽快。」
  田公子聽了大喜道:「原來揚州有這等好處,今日便起程前去便了。」仇鬍子道:「大爺說得這等容易,若是今日去,只好大爺自去,我們眾人不得奉陪了。」田公子道:「這是為何?」鬍子道:「我們眾人,也有有父母的,也有有老婆的,也有有兒女的,皆要設處銀子安家,製備行李鋪蓋,怎能容易動身!就是大爺,也要多帶些銀子才好,叫做一分行貨一分錢,銀子越多,女兒越好。」田公子道:「你們慣會說窮話,我家老爺,做了一任布政,府中的宦囊,還盡彀買幾十個女子。如今先帶萬金,要用再取,你們六人,每人一百兩安家,閻文官是二百兩,比你們多一倍。」仇鬍子道:「原來大爺如此性急,眾兄弟不可遲慢。各領一百兩回去走走,午後一齊下船起身。」田公子道:「如此甚好。」叫管帳的每人付銀一百,閻文官是二百,再到庫房中,取銀一萬兩,準備船只,午後起程。家人不敢違拗,遂先將眾人銀兩,面付眾人,各自回去,打點行李安家,又將庫房銀兩,照數查兌一萬兩,拾上座船,準備起程。田公子即時收拾行李,盡發下船。到了午後,也不回府中別聲娘子,竟到船裡,只見仇鬍子、閻文兒等七人,早已在船中俟候。那座船上打著都察院旗號,吹打放炮,好不熱鬧。
  正要開船,只見翟有志道:「我有一說在此,不知大爺意下何如。」田公子道:「你有甚麼話說?」翟有志道:「這座船甚大,行得甚慢,我的愚見,與仇大哥駕只小船,先到揚州預備寓處。候大爺一到,即便上去安歇何如?」田公子不知是計,遂說道:「此說甚妙,快駕小船前去。」二人見田公子口允,遂另僱一隻小船,過船先去,公子座船甚大,又有萬金在內,愈覺沉重,每日只行數十里。仇翟二人駕了小船,連夜趲行到吳江縣太湖口地方,二人商議道:「不要去了,此處可以下手。」看官,你道那仇翟二人商議甚麼?原來因田公子帶了萬金買妾,他預先在本地約下歹人,看了地方,要做強人打劫田公子,見這太湖口波濤洶湧,地方空闊,所以約在此處下手。這駕小船的與船內的人,都是他一伙強盜,大家商議定了,準備搶劫。
  候了三日,座船吹打而來。也是田公子不識好人的報應,行到此處,只見紅日西沉,冰輪東起,田公子要賞月,吩咐住船,船家不敢違命,小船住下。田公子與閻文兒,殷阮凌卜等人,飲酒取樂。吃至三鼓,忽見後面一隻小船,八把槳如飛而來,座船上守更的問道:「來的是甚麼船?」那船一聲胡哨,明火執杖,花面纏頭,搶入船艙,好似認得一般。就把田公子捆做個四馬攢蹄,眾家人見捆倒公子,恐有傷公子,大家不敢動手。眾強人掀開船板,把一萬金登時搶劫,依舊駕船而去。
  家人見強人去了,方敢上前,把公子解開。此時公子已唬得面如土色。殷卜凌阮等人,先時藏躲,此時見公子解放,就慢慢出來,只有閻文兒,還嚇得在那裡打戰。蓋因搶劫一事,只有仇翟二人同謀,眾人都不曉得。 卜三殷大對田公子道:「大爺,事不宜遲,快到吳江縣裡遞失盜呈子去!」
  田公子道:「這些銀子值得甚麼,遞甚失盜呈子,被家中知道了,反惹笑話。這是我自己失記了,揚州有個姓錢的,現領我家的本錢,我若要用銀子,只消到那裡去取,何必自己帶銀出來,反受一場恐嚇。如今失去這銀,不必提起,到了揚州,自有理會。」眾人見田公子把萬金看的甚小,齊說道:「大人有大量,畢竟大爺是一位大人。」田公子吩咐船家開船,船家稟道:「此時候正是四更時分,前面空闊難行。等天亮了,方可前進。」田公子道:「這叫做賊去關門,我銀子已經劫去,怕他甚麼,快些開船!」船家不敢違命,開船前進不題。
  卻說仇翟二人,引一伙人將萬金劫去,他二人每人得三千,其餘四千兩與同伙人分去,有三十餘人。你道眾人如何分得甚少?只因仇翟二人為首,以下眾人,就如僱將來的一般,不過得些工錢而已。仇翟二人把銀分了,依舊駕了小船,連夜攢行,先到揚州,尋下客寓,又恐田公子失了銀子,不到揚州,就著翟有志駕了小船,前來迎接。那日接著田公子的船,翟有志把小船傍了座船,扒上去,走到艙中,對田公子道:「大爺來了麼?」田公子道:「來是來了,只是帶來的銀子,被強盜打劫去了。」翟有志假意道:「這是幾時的事,在甚地方?」田公子道:「在吳江縣太湖口失事的。」翟有志道:「為何不到縣裡遞呈子,差人捕盜,怎麼就來了?」田公子道:「你曉得我前日在家中,是上了氣來的,今把這事傳出來,反被我的內人笑話。這幾兩銀子,也還不在我心上,何必又去遞呈子!」翟有志道:「大爺說得是。這些銀子,在大爺這等家勢,只當太倉中的一粟,連我方才說遞呈子的話,都是饒舌。如今不消說了,客寓久已定下,請大爺上去罷。」田公子道:「船中坐得心焦,有了寓處,即便上去。」
  鼓手吹打,田公子乘了轎到寓,行李隨時挑發,仇人九接著。翟有志把上項失盜等事說了一遍,仇人九道:「只是我們不在身邊,就如此不好。如今銀子劫去,要把甚麼使用?」田公子道:「你不要愁沒銀子使用,這裡有個商人,姓錢名日生,是領我家的本錢。你二人去訪他住在那裡,訪著了,我親自去會他,要用銀子,只管去取。莫說一萬兩,就是二萬兩,也取得來。」仇翟二人聽了,暗暗歡喜,因說道:「大爺在船中辛苦了,在此安歇,我兩人就去訪他。」說罷,出門而去。
  兩人在路上商議道:「原來田公子有這項銀子在此,我們大有生發,只要在女色上勾引他才好。」二人主意定了,去了半日,就回來對公子說道:「那錢日生我們訪著了,在河下住。人說他前年領老爺十萬銀子作本,如今發積起來,有二十萬之富。」田公子道:「既如此,吩咐打轎,我親自去會他。」遂乘了轎,來到錢日生家。那錢日生見銀主到了,百般奉承:「請問公子到敝府,有何貴幹?」田公子道:「一則來與年翁把帳目算算。二則要娶幾個小妾。」錢日生道:「這個容易。叫人吩咐官媒,叫這些養瘦馬的人家,抬到公子貴寓來,但憑選擇,講明白價錢,到這裡來兌罷了。」田公子道:「你先把幾千銀子,到敝寓零用,待娶妾講價明白,再來取吧。」錢日生如命而行,留公子酒席,飲罷回寓。
  次日,那些做媒的聽得田公子要娶幾個妾,一個傳十,十個傳百,把那些瘦馬人家轟動了,都將小轎兒抬到寓所來,接踵而至,看個不了。先前看一個兩個,頗覺標緻,看到後來,覺得越看越醜了。這是為何?俗話說得好,叫做「老王揀瓜,揀得眼花。」都是越看得多,眼睛越高,所以越覺醜了。看了兩三日,相錢去了幾十兩,不曾成得一個。一日,仇翟二人走來,對田公子說道:「我們訪得一個小寡婦,叫做鄭羞花,甚是標緻。未知大爺要看麼?」田公子道:「小寡婦也是好的,快抬來我看。」仇翟二人應諾而去。看官,你道這小寡婦是甚麼人?原來不是寡婦,是個妓者,這又是仇翟二人與烏龜商議了,弄田公子的錢鈔的。
  當下田公子應承,仇翟二人去了一會,將那婦人抬到寓處。只見那婦人有十八九歲,懶梳妝的頭,穿一件鷹背色的小袖衫兒,一枝梅的背心,銀紅羅裙,元色褶褲,套雲鞋。下了轎,朝著田公子道了萬福,遂與公子坐下。公子問道:「你多少歲了?』婦人道:「十八歲了。」田公子道:「你丈夫亡過幾年了?」婦人道:「週年了。」一面說,一面看著田公子,有眉來眼去之意。仇翟等人是說同的,大家都出去了。田公子一向久亢,見旁邊無人,遂坐到婦人身邊,伸手來摸那婦人的胸前。婦人道:「外邊有人看見。」公子道:「沒有人。」婦人道:「你的房在那裡?」田公子道:「這裡邊就是,請你去看看。」婦人立起身來,走到房門口,故意不進去,立在房門口,向裡張看。田公子先走到房裡,挽著婦人的手,往裡一拖,拖那婦人進入房中,遂摟著道:「你既要與我為妾。我先嚐一嚐你的妙處。」婦人道:「知道成與不成,就這樣胡纏。」田公子道:「那有不成之理!」遂揭起婦人的裙,褪下小衣,在牀邊上行起事來。婦人半推半就,與田公子雲雨一番,就做出許多嬌媚之態,把一個田公子活活愛死。雲雨已畢,婦人整一整雲鬟,走出房來,依舊坐下。仇翟二人先見田公子與婦人走到房中,明知上套,今見出來坐下,遂走進來道:「外面轎夫催促,娘子請回去。若是大爺中意了,我再來講媒罷。」婦人立起身來,低聲對田公子道:「我回去了。」田公子恨不得留住片刻,也是好的,眼中幾乎流淚。
  婦人已去,田公子對仇翟二人道:「這個寡婦甚好,比前日看的那些女兒,強勝百倍,他要多少禮錢?」仇翟二人道:「禮錢比那些女兒更貴。他說要三千兩禮錢,還要時常照看他母親哩。我想一個寡婦,怎要這許多,大爺另看罷了。」田公子道:「這寡婦著實好,三千兩銀子值些甚麼,便依他罷了。他的母親,每月與他五十兩銀子供養何如?」仇翟二人道:「這就彀了。」田公子道:「你二人即刻去與她說明了,向錢日生那裡兌三千兩與他,再寫一票與他,每月付銀五十兩與他母親,今晚就耍抬來方好。」仇翟二人道:「這個自然是一面兌銀,一面抬人的。」
  二人遂走到錢日生家,兌了三千兩銀子,將一千兩與那烏龜,二人各分一千兩。所說的母親,便是鴇兒,仇翟也與他講明,每月五十兩,作三股均分。當日遂將那婦人抬回,田公子見婦人抬到,就如半天裡掉下一個仙女來一般,百般珍愛,此後把一個閻文兒丟得冷冷清清,每日與仇翟等人混鬧而已。未知田公子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顧天飛評曰:做人不可不直,作文不可不曲。人不直,必不是好人﹔文不曲,便不是好文。讀《金蘭筏》第三回,如入武夷山,但見千岩萬壑,曲折處難以枚舉,是絕好一篇曲折文字,慧心人斷不可草草率率看過。
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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