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
  送門包主僕同心 談家務夫妻反目

  詞曰:
  若從錯裡用工夫,好事不如無。從來姦宄難測,大半起家奴。
  勾串弊。不勝書,費躊躕。幃房麗色,兒女真情,一旦消除。
  右調《訴衷情》
  話說翟有志欲將一兩銀子尋出幾百倍來,五個人一齊請問。翟有志道:「如今富貴人家,要在他門裡出入,全看那管門的。管門的安點到了,我們若到他門前,他看見了,不用我費力,他便走進去通報,說某人在門外問候,只消主人答應一聲,他不管相會不相會,便忙忙出來相請。我們大搖大擺,直進直出,何等有趣。若是安點不到,我們走到門首,他大模大樣,只回不在家,就是虛心下氣去求他,他惡狠狠進去傳說一聲,即飛跑出來。主人要相會,他早已不在面前,主人另叫人出來相請,他還要三言四語罵我們做白日鬼哩。所以說要見大人面,先要門上騙。今田公子這等勢耀,他的家人,比我們體面多哩!若不在門上安點,出入不便,怎麼做得事來。依我的愚見,把過六兩銀子,分作三封,每封二兩,一封與管門的,一封與管園的,一封與他隨身得力的管家,我們到那裡去,他便慇懃照看,在主人面前說好話,用筋節,隨我們指撥。如今大人家的管家,個個是沒良心的,只要有錢銀賺,那管他主人死活。他得了銀子,田公子就拿出幾千幾萬兩出來使用,他便不搗鬼了。這叫做小錢不去,大錢不來,豈不是一本百利麼!」仇鬍子等人聽了這話,都道:「說得是。今日晚了,明日早起,大家約齊了,一同把這銀子去送他,並候田公子,看看閻文兒。」翟有志道:「明早都在我家會齊。」眾人應聲而散。正是:
  朋友雖要交,不可交此輩。
  一與此輩交,將來必受累。
  再說元正文,自見田公子為小人所迷,不別而去,回到寓所,鬱鬱不樂,自嗟自歎道:「可惜田月生如此英敏氣概,先前做詩的時節,他豪興勃勃,頗有此倡彼和之意,不期被一班匪類,以聲色迷惑住了,登時改變。可見假亦可以亂真,邪亦足以奪正,可恨可歎。但是我元正文既與他有萍水之合,作傾蓋之交,豈有緘口結舌,坐視不言之理!只是我今日不別而行,田月生自然知道我不悅的意思,或者這班小人去了,他回想起來,親自來謝罪,亦未可知。待他來時,當面進言亦不為遲緩。」遂放下心腸,專等田月生來謝罪不題。
  再說仇鬍子一伙人,約在明早相會,到了次日清晨,果然齊到翟有志家來,把六兩銀子拿出來,封作三封,藏在懷中,一齊到萬花園來。此時田公子如新娶親的一般,把個閻文兒百般珍愛,同寢在書房,尚未起來。翟有志等人來到萬花園門首,見一個老頭兒在那裡掃地,仇鬍子上前說道:「老大叔,怎麼自己在這裡掃地,我替你掃一掃何如?」那老兒笑道:「不敢,不敢。你們幾位,是哪裡來的?」仇鬍子道:「我們是來候管園的大叔,未知是那一位,求老大叔指示。」那老兒放下掃帚,對眾人道:「管園的就是老漢。」仇鬍子道:「原來就是老大叔!請問老大叔的尊姓?」老兒道:「老漢姓封,列位有何吩咐?」仇鬍子道:「有些薄敬在此,特來奉送。」封老兒聽得有薄敬奉送,恐怕跟隨公子的人來,便忙說道:「既如此,請到門房中坐下,有話好講。」
  仇鬍子等人遂同到門房中坐下,封老兒道:「請問列位,有甚麼事,要差遣老漢?」仇鬍子道:「並無他事,只因昨日在社上,蒙你家公子不棄,命我們常常到此玩耍,恐怕勞你開門關門、傳報接應不安,所以備得二兩銀子在此,送你買酒吃。以後凡我們這幾個人來,借重你照看。我們若是在裡邊與你家公子玩耍的時節,一切人便不要放他進來,第一是書呆子,不可理他。我們來與公子玩耍,還有作成你趁錢的所在。那書呆子來,不過是談講詩文,一些想頭也沒有的,切不可與他傳報。切記,切記。」封老兒見是二兩門包,便笑道:「曉得,曉得,都在老漢身上便是了。」仇鬍子道:「還有一事奉問,你家公子身邊,最得力的,是那一位管家?你家府上大門,是何人守管?求你指示。」封老兒道:「你問他怎麼?」仇鬍子道:「我們也湊一個小禮送他。」封老兒道:「府中大門,就是老漢的兒子掌管,叫做封任。若是列位有甚麼賞他,就交付老漢,待老漢吩咐他,以後但凡列位到府中,叫他即時通報,若列位在府中的時節,不要放閒人進去就是。」仇鬍子道:「說得是。」遂又把二兩頭一封,遞與他收了。封老兒道:「老漢年紀大了,眼睛昏,記性混,求諸位爺把尊姓寫下,好時常記著。」翟有志道:「說得有理,等我寫與你。你去取筆硯來。」封老兒就走到房中,取出筆硯並一張紙來,翟有志舉筆寫道:
  仇大爺,卜三哥,翟大爺,阮九爺,凌二爺,殷大爺。
  翟有志寫完,遂說道:「你把我們一一認看,我姓翟。這單兒寫的翟大爺,就是我了。」又指著仇鬍子五個人道:「這鬍子的是仇大爺,這是阮九爺,這是凌二爺,這是殷大爺,這是卜三哥。你可一一認明白了,好對你家兒子說。」封老兒看了單兒,一一細認了一會,說道:「都認得了,等我兒子來,就叫他抄一個單兒去記著,便不錯了。」眾人道:「最好。」仇鬍子又道:「方才問得力的管家,是那一位?」老兒道:「我們府中人最多,老的皆隨老爺進京。只有一位可大叔,是公子平日最喜歡的。」
  說未完,忽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後生,穿得體體面面,走進來問道:「你們在這裡說甚麼事?」眾人慌忙無措。封老兒見了喜道:「來得好!這幾位爺,正要尋可大叔說話。」原來這來的就是可郎,當下可郎問道:「列位有甚麼說話?」翟有志見說是可大叔,便應道:「這就是可大叔麼?我們並無別話,因昨日在此赴社,甚是取擾,勞可大叔照看。今備一個薄禮在此酬勞。」言罷,即時取出二兩銀子,遞與可郎。可郎接著銀子,笑道:「怎麼好收諸位爺的銀子!」封老兒道:「這是諸位爺的美意,可從直收下,不要拂了來意,只要凡事照看就是了。」可郎把銀子收下,因說道:「昨日閻小官在裡面,與我家公子正用早膳,諸位爺可進去?」仇鬍子說道:「我們正來候公子的安,敢煩可大叔說一聲。」可郎道:「我與你通報。」遂走進去,不一會出來說道:「公子有請。」
  眾人聽了,好象玉旨宣召的一般。連連應聲,就隨可郎走進書院來。只見閻文兒與公子對坐,正在用膳,眾人朝上一揖,說道:「特來候大爺的安,來得極早,因大爺未曾起身,不敢擅進。」田公子道:「請坐了,用早膳。」那伺候的家人見公子請眾人用膳,就照數添了碗箸,眾人一同用膳。閻文兒道:「我昨晚不曾回去,我母親說甚麼?」仇鬍子道:「沒有說甚麼,我們說你在此。你母親叫你小心陪伴大爺,昨日多謝大爺送銀子。」田公子道:「這幾兩銀子值得甚麼,要用就到這裡來取。這閻文官,我甚是喜他。」翟有志道:「若得大爺歡喜,這就是文官的福了。」田公子道:「我已吩咐人,取上好漢府緞,與他做衣服,上好宋錦,與他做鋪蓋,即裁縫連夜做完,明日一定都有了。」仇鬍子道:「這是文官的福分,有貴人照看,就如我們眾人,萬不能如他了。」田公子道:「你們既在這裡,耍銀錢用,要衣服穿,都是一樣,值些甚麼!」眾人一齊稱謝。於是每日陪伴田公子在園中玩耍,時刻不離,不獨受用吃穿,還要拿銀子回去使用。
  這事按下不題,卻說元正文在寓處,每日呆呆的想著田公子到他那裡謝罪,當面進言,候了多日,竟不見來,忽然失驚道:「我好錯也!我前日是見啟去赴社,不是他來邀我。他怎麼曉得我在這裡寓著,自來謝罪?倒是我不是了。我今日還到他花園中去,親自會他,盡了我一點忠告善道的心,有何不可。」主意定了,遂帶了奚童,來到萬花園來。此時封老兒已是翟有志等人買定了的,況元正文是個書生模樣,封老兒預先有了「沒想頭」三字在心,越發無心答應。當下元正文走到萬花園門首,問道:「有人麼?」封老兒出來問道:「是那一個?」奚僮道:「我們元相公來候你家爺的。」
  封老兒道:「是那個元相公?」奚僮道:「是前日與你家大爺做詩的。」封老兒聽見「做詩」二字,遂連連搖手道:「請回,請回!我家大爺是不歡喜做詩的,不必來候。」元正文道:『你這老兒,好生無理!我來候你主人,你便該慌忙通報,怎麼這等大模大樣,還不快去通報!」封老兒見元正文詞嚴義正,也不敢放肆,遂說道:「你站著,我去說一聲。」遂走進裡面來。此時田公子正與閻文兒攜手,同著仇鬍子等人在那裡看花,忽見封老兒走來說道:「稟上大爺,外邊有一個元相公,來候大爺。」田公子聽了,也有相會之意,當不得六七個人都說道:「大爺會他做甚麼,這等書呆子,有甚好處,回他不在罷了!」那封老兒是說同了的,不等主人發言,早已走出去了。出來對元正文道:「我家大爺不在園中。」元正文道:「我曉得你家大爺,是又被那些匪類纏住了,回我不在。只可惜邪正不分,日後要想我元正文見不見,只恐不可得了。」遂帶了奚僮回寓,更加不樂,因轉想道:「我與田月生,雖一見如故,畢竟是初交,他既不會我,又何必定要會他,若是我再去,竟象我元正文有求於他的光景了,只此一次,不可再去。如今西湖佳景已經領略,不如收拾回去,準備今秋進闈考試的功夫,多少是好。」遂收拾行李,回洛陽去不題。正是:
  損者自損,益者自益。
  不可則止,何須費力。
  再說田公子,自遇了仇、翟等人,連父黨母黨妻黨至親,都一概謝絕。你道為何?蓋人性本善,只因氣稟所拘,物欲所蔽,漸漸學壞了的。田公子本來是個極聰明伶俐的人,只為遇了這班匪類,蠱惑住了,失了本來面目。就如做和尚的,本來是個參悟之人,忽然為魔王所累,若是道德高厚的,真性不滅,自然有驅魔之法,那怕他八萬四千魔頭鬼子,只當沒有看見。若道德淺根基薄,就被魔王擾亂。田公子只因是個膏粱子弟,不曾勞筋骨,餓體膚,動心忍性,從艱難困苦中閱歷過的,一遇壞人,就被他纏壞了。但是他一點靈機尚然不昧,所以自己也明知道所為不正,難見親戚,這正是羞惡之心,人皆有之,還是他的好處。可見人家的子弟,就是家中大富大貴,務必要教他結交幾個讀書寒士,一則看見朋友這般困苦,他便自己惜福,二則人讀過幾句書的,畢竟明理,說出來的話,無非是立身行己的功夫,就有幾句陳腐酸話,也無害於事,就花費些錢鈔,也無傷元氣。
  如今富貴人家,壞在看得自己尊大,定道富者與富者交,貴者與貴者交,一遇了寒士,便陡然做作起來,偏要做出個不屑下交之態,以致富貴相敵的,往來相與,大家誇強鬥勝,再遇見幾個幫閒之流,在裡邊勾引撮弄,好端端把一個祖父辛苦創造的事業,直弄得乾乾淨淨,扶輕不得,擔重不得,求為一寒士而不可得,悔之何及。
  閒言休題,仍歸正傳。田公子只為閻文兒一個龍陽,把仇鬍子等六人養在身邊,花錢費鈔,竟如磚頭土塊,全不愛惜。一日正在長松堂上與這班人歡飲彈唱,忽見一個家僮來稟道:「老爺有家報到了,請爺回去開拆。」田公子立起身道:「這件事,倒要回去走走。」仇鬍子等人也故意立起身來,都對著閻文兒道:「我們大家都回去罷!」田公子著急道:「這是為何?我回去就來,你們可在此玩耍,不要回去。」眾人又故意道:「大爺此去,只怕不得就來。」田公子道:「怎麼見得?」眾人道:「大爺這些時不回去,又聽見有閻文官在此,大娘見了面,一定有話見責。就不見責,也不放大爺來了。」田公子道:「你們放心,我這男子漢,豈有受老婆管的理!你們在此陪著文官。」又吩咐眾家人:「我回府去,若諸位爺要甚麼,即時取來,或有遲慢,我來時,重責三十板!」眾家人連連答應。田公子遂上馬回府去了。
  看官們記著,那小人的機械變詐,深不可測,牢不可破,他恐田公子回去,看了家書,受了父母教訓,或聽了妻子的勸解,不理他們了,所以預先把言語來束縛定了他,叫他不得轉移,竟把父母妻子反當做冤家對頭一般,皆由這般匪類所使。正是:
  小人一親,不獨惡賢。
  骨肉至戚,視為路人。
  那田公子自立社之日,遇見了閻文兒與這班人,糾纏住了,足有半月不曾回府,手下人不得田公子寵的,都來在女主面前討好,也有說公子如何與閻文兒親愛的,也有說仇鬍子等人如何朝夕不離,百般撮弄的,也有說公子如何送銀與閻文兒母親,如何做衣服被褥與閻文兒的,把一個虞賽玉氣得三屍神暴跳,恨不得把田公子拿到,咬下幾口肉來,方才出得這口氣。這也是婦人家的常情,不必細述。那田公子回到府中,下了馬,一直走到房中,只見虞賽玉面有怒色,不言不語坐在椅上。田公子道:「娘子為何這般惱悶?」虞賽玉道:「你在花園裡住老了罷了,何必回來!」田公子道:「回來看家書。」虞賽玉道:「若是不看家書,決然不肯回來。」田公子道:「老爺的家書在那裡?」旁邊梅香答道:「在櫃裡。」遂開了櫃,取出家書,遞與公子。公子拆開看道:
  字付月生:我在京平安,你母亦康健,不必掛慮。但仕途艱難,日夜操心耳。你在家,凡事要謹慎,夫妻和睦,讀書務正,不可荒廢。田莊是根本,須時時料理。家人要收管,不許在外生事。我年已半百,生你一人,所蓄都是你承管,須要愛惜,不可浪費。餘不盡言,至囑,至囑。
  田公子看完了書,梅香捧茶立在旁邊,田公子見家書所說的話,正犯著他近日的弊病,一言不發。將書放在桌上,取茶自吃。
  虞賽玉是讀過書認得字的,走來把家書一看,看了說道:「這書上句句都是好話,你也該做些正務,為何終日與那些沒正經的人混些甚麼?這些時,只見你著人來,取去三百五百銀子,做些甚事?」田公子因在仇鬍子等人面前說了嘴,把妻子的言語全然不當好話,反氣狠狠對虞賽玉道:「我取銀子,自有用處,與你甚麼相干!難道你婦人家,管得我做男子漢的麼!」虞賽玉道:「我雖是管不得你。你也要酌量。」田公子道:「我家這般家私,便日費千金,也不至於窮,何勞你這等遠慮!我是頂天立地的男子,難道反不如你婦人的見識?你若是這等嘮嘮叨叨,三言四語,我如今去了不回來,看你怎麼樣,真真是不賢慧的東西!」虞賽玉見他說「不賢慧」三字,氣得兩淚交流道:「我好言勸你,你反罵我不賢慧,我明日請我爹爹來,與你平一平理,看是那個是!」田公子道:「你將你爹爹來壓伏我麼?他不過是一個按察司,能有多大!我家爹爹的官,比他略大些。」虞賽玉哭道:「誰與你比官比勢,好漢來由!」田公子見妻子哭起來,遂叫備馬,立起身來,對虞賽玉說道:「我偏要與那班人混去,誓不與你相見!」遂上馬而去。看官們切記著,田公子這等聰明,只因遇了匪類,把父母妻子的好話,當做仇言。此一去不知弄出多少事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顧天飛評曰:看小說,若當做小說看,便不是全看小說的人。須要作《左》《國》《史記》文字一樣讀法,定要讀出趣味,方不是空讀。此回正處反處虛處實處,緊處緩處濃處淡處,寫景處照應處陪襯處傳神處,無一不到。若一眼看過,必非解人,一定作小說看也。
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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