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 田月生大啟金蘭社 閻文兒巧作玉面狐
詞曰:
筆向江淹借得來,洗將陳腐露新裁。不須白鳳胸中吐,自有青蓮舌上開。
徒笑罵,漫詼諧,倫常攸係莫閒猜。錦心繡口須珍賞,偌大文章豈易才。
右調《鷓鴣天》
竊聞五倫之內,朋友居其一。自漢以為朋友可以不交,不知朋友之倫絕,則人自為人,我自為我,至老死而不相往來,與禽獸何異。所以古來白頭如新的朋友,志同道合,如管鮑稱知已,陳雷似膠漆,這才是真正朋友。但凡交朋友的,全要生得一副識英雄的俊眼,結識得正經朋友,肝膽義氣的,只消一個兩個,便勝於千百。若是眼睛不認得人,見解又參不透,混混沌沌的去交朋結友,玉石不分,好歹不識,只恐相識滿天下,知心無一人。不但沒有知心,錯交了一班壞人,做圈套,逞虛花,弄得傾家蕩產,惹禍招非。喪品行,損聲名,那時懊悔已是遲了。在下看見,甚是不忍,因此把近代一段新聞,衍成《金蘭筏》一部奇書。使交朋友的看了這書,只當苦海中遇了寶筏,方曉得分辨奸良。識認是非,不去受人引誘。親賢遠惡,保了許多身家,全了許多名節。不要當做小說,只當做典謨誓誥一樣,為父兄的,便當教子弟們熟讀了,方才出去結交朋友,然後無弊。
閒話休題,言歸正傳。話說明朝萬曆年間,浙江杭州府有一個鄉宦,姓田名華,號實君,乃乙未進士出身,初授山東青州府理刑,後升到江南江蘇布政。宦囊豐富,真是堆金積玉,罐朽米爛,部裡見他如此殷實,便內升丁他都察副都御史。田實君見內升顯要,甚是歡喜,帶夫人喬氏,一同進京赴任,家中事業。交付與公子收管。這公子名中桂,號月生,年方二十,娶了虞按察的女兒為妻。田公子為人伶俐聰明,多才好義,性喜結交,更能扶危濟困,號做小孟嘗。只是凡事好勝,專務豪華,因父母進京去了。他便在家中任意揮灑,朝朝宴飲,夜夜笙歌。那西湖上,他家有一座花園,名為萬花園。裡面朱檻畫檻,舞榭歌臺,不異蓬萊閬苑,田公子常常到裡面賦詩。
一日正值季春天氣,風光明媚,鳥語花香,田公子帶了幾個家僮,攜了游具,到萬花園來玩耍。家僮將酒肴擺設路立兩旁,田公子獨自一個滿飲香醪,開懷玩景。看官,你道田公子這般富貴,為何無一個相好的朋友,大家遊玩?有個緣故,原來田公子年紀幼小,一向隨父母在任上,所以這本地並無朋友。那日田公子坐了半日,忽然長歎,鬱鬱不樂。家僮中有一個敢言知事的,叫做可郎,便上前問道:「大爺有何心事,這般憂悶?老爺做了這等大官,家私百萬,還有甚麼不稱心處,自惹愁煩?求大爺對小人說知,或者可以分憂,也不可知。」田公子把雙眉一皺,又歎一口氣道:「我想士農工商,各有其類。那讀書的,就是簞瓢陋巷,也有幾個同志的課文講業,那種田的,就是茅簷草舍,也有幾個同伴的耕耘收穫。至於做手藝的,為客商的,就是在本地,在異鄉,也一定有幾個同事的,大家會在一處,說說笑笑。可見世上的人,沒有一個獨立的。獨我田月生,空讀了滿腹詩書,竟不曾交得一個朋友,豈不是個呆公子了!因此惱悶,不覺長歎。」可郎見公子說出心事,便應道:「這個怪不得大爺煩惱,小的如今有一個妙法在此,未知大爺意下如何?」田公子便問道:「你有甚麼妙法,可快說來。若是合得我意,能解得我憂悶,我便重重賞你。」可郎道:「小的向日在書房中跟隨大爺讀書的時節,聞得師爺道,古人會朋友。作詩作文,立一個社,傳一個啟,便大家一齊來。如今大爺有這聲勢,那一個不奉承,那一個不欽仰。大爺若嫌朋友少,只消立起一個社來,傳出一個啟去,包管眾朋友一齊來到。」田公子聽了,喜得眉開眼笑,拍手大贊道:「此計甚妙!依你依你。只是杜有社名,今日此社叫做甚麼社好?」想了一會道:「有了,我聞得《易經》上說,朋友相與,有金蘭之契,我此社原是為朋友立的,就叫做金蘭杜便了。」可郎贊道:「好一個金蘭社!名字甚是好聽。只是還要做一啟傳出才好。」田公子是個有才的人,因說道:「這個不難。斟酒來!我一面飲,一面做便了。」
眾家僮斟酒起來,也有取筆的,也有捧硯的,也有研墨的,也有裁紙的,忙做一堆。田公子飲了幾杯酒,思想了片刻,便提起筆,先書「金蘭大社啟」五字,後寫道:
蓋聞人倫初定,友道先開。往來酬酢,本乎民彝物則之良﹔契合綢繆,等夫地義天經之大。是以欲通聲氣,端賴良朋,思淑性情,務須好友。桂也不才,風塵碌碌,久隨父訓,未諳交情。當此綠柳黃鸝之日。酒切蒼煙白露之思,敬掃荒園,特興大社。謹選本月十三日,不羞鄙陋庸才,敢屈賢豪至止。或作詩歌,或宣絲竹。茶烹雀舌之青,酒煮梅花之碧。金蘭啟出,倘期惠然有來,幸勿或我遐棄。 月生田中桂拜傳
田公子做完了啟,對可郎說道:「你是一個有識的,這件事便差你去做。你可將這啟兒,到刻字店中刻一塊板兒,討上好花箋印下,或貼通衙路口,或貼庵觀寺院。今日是初五了,到十三尚有八日。你可吩咐官廚,準備酒筵,隨時聽用,不可有誤。」可郎應諾而去。田公子此時開懷暢飲,飲了半酣,起身引眾家僮回府,專等十三日開社不提。正是:
細聽春樹嚶嚶鳥,語語皆成求友聲。
話說田公子叫可郎將《金蘭社啟》刻成刷印了,兩三日滿城貼遍,都知道田公子開社會友。那杭州城中,也有富貴子弟的,也有中等人家的,也有腹內粗通的,也有一技之長前,紛紛傳說,皆欣然欲去結交他。也是田公子合有魔頭,不期傳說到一個人耳朵裡去。這人是誰?乃是杭州城中的光棍,姓仇名人九,自小是龍陽出身,後來年紀長大,生得赤面多鬚,龍陽之道不行,因而代後輩龍陽做些牽頭,賺些錢鈔,覓些酒食。不但龍陽,就是官妓私娼,無一個不熟,所以貴家公子,富家浪子,但是好此道的,無人不去尋他。因他鬍鬚,人都不叫他仇人九,只叫他做仇鬍子。這仇鬍子當日看見那《金蘭社啟》上有「或宣絲竹」一句,便大喜道:「好了,好了,我老仇在此一句上有些機會了。」便對一個同伙姓翟名有志商議道:「翟兄弟,如今田公子開金蘭大社,我們可去走走?」翟有志道:「仇哥,你說那裡的話,我這杭州城中,如田公子這樣富貴,能有幾家,一向要去會他,無門可入。如今他開這金蘭大杜,正是我弟兄的機會,怎麼不去走走!」仇人九故意慢慢說道:「不是我懶怠去,我想田公子乃是富貴人家,他相與的,畢竟也是富貴人家。今你我又沒文才,又沒錢財,恐怕攀他不上。」翟有志道:「仇哥你錯了。我們二才俱無的人,全看相識幾個大老官,提攜帶挈。我想田公子這樣富貴,他若雙手推我們出來,我還要老著些臉兒挨進去哩。我們到那裡,只消把四旬秘訣記清了。便是進身之計。」仇胡道:「是那四句?」翟有志念道:
「聲色場中引誘他,猶如錦上又添花。
書生隔絕還防直,莫讓清閒坐在家。」
胡仇子聽了,問道:「翟兄弟,你這四句,到也好聽,只是我才學淺,講說不透,求你分解分解。」翟有志道:「這是照望祖師當日留下來的格言,我講講你聽。『聲色場中引誘他』是將聲音美色,去勾引那富貴人家的子弟。『猶如錦上又添花』,是說那富貴的人家,已是鬧熱好看,我們遇他,只把那鬧熱好看的事去撮弄他,就如嫖官妓,包私娼,弄小官,學拳棒,鬥鵪鶉,養蟋蟀,買鷹犬,製行頭,打馬弔,擲骰子,但凡熱鬧的事,就去勾引他。若是買田置地,讀書作文的事,切不可說與他聽。為何說『書生隔絕還防直』?天下惟有書呆子可厭,動不動談詩講文,那富貴的人,一好了詩文,那些聲色的事便講不入了,所以說『書生陋絕』。怎麼說『還防直』?天下又有一等直人,見富貴的人做些有趣的事,便不顧惹厭,只是說做不得,將我們的衣食飯碗,被他三言兩語就打破了。這樣人,須要用計防他。末一句說『莫讓清閒坐在家』是說他們要引誘富貴人家,切不可放他清清閒閒坐在家中,須要把那些鬧熱的事,日日夜夜去舞弄,他自然沒工夫去談詩講文,說古論今了。」仇鬍子聽了,連連贊妙道:「好兄弟,今日請教了你,長了許多智謀。田公子這件事,隨你調度便了。」翟有志道:「我有一個絕妙的安排在此。那田公子是富貴之人,再無不好聲色的。那金蘭啟上明明說道『或宣絲竹』,我們這一班兄弟裡面,如卜三哥是絕好的琵琶,阮九官是上樣的弦子,凌二官的笛,殷大官的簫,都是在數的了。我們今日便去約齊了。到十三日,大家同去吹彈起來,不怕他不歡喜。」仇鬍子道:「我們兩個人去做甚麼?」翟有志道:「我的十八腔,你的陳鬱腔,都是好的,他們吹彈,我們唱罷了。」仇鬍子道:「說得有理。只是還有一個人,還是叫他去,不叫他去?」翟有志道:「是那一個?」仇鬍子道:「閻文兒這廝,可帶他去否?」翟有志道:「要帶要帶。那田公子是個少年人,豈有不好標緻小官的?一定要帶他去。我們兩個人不要說閒話,就去約這班人才好。」仇鬍子道:「說得是,我和你同去。」
二人遂起身出門,同去約人不題。正是:
只因一個金蘭社,姦宄賢人接踵來。
話分兩頭,天下有小人,又有君子,有姦宄,又有豪傑。此時有一個姓元名度,號正文,是河南洛陽人,年方二十四歲,多才博學,詞賦似珠璣,文章如錦繡,且肝膽映雪,義氣凌雲。因游西湖,寓在昭慶寺內,當下見了《金蘭社啟》,遂欣欣說道:「如今這些紈袴之子,只曉得自己尊大。就有幾個同伴,不過都是些幫客之流,誰肯虛懷若谷,借交有道。這田月生做了貴介公子,還肯出啟會友,可見在交道上也是講究的了。我元正文既到此間,又逢開社之時,豈可不去赴社!待等十三日,須索去走一遭。」
光陰迅速,瞬息已是十三。田公子清晨起來,梳洗畢,就到萬花園來,只見那園門大敞,裡面結綵為棚,張錦為幔,花柳爭妍,沉檀撲鼻,滿園都是花梨紫檀,十分齊整。家僮小廝,管茶的管茶,值酒的值酒,分撥已定,專候赴社的到來。
再說元正文,自見了《金蘭社啟》,便心心念念,要會晤田月生。到了十三日,早早起來梳洗了,就帶一個小廝,走到金蘭社來,門上人見赴社的到了,忙報知田公子。田公子出來迎接進去,行禮坐下,大家敘了寒沮,問了姓氏,一見如故,頗有相愛之意。田公子詩興發作,便問道:「元年兄如此豐采,定是風雅中人,不知今日有興做詩否?倘惠我珠玉,足徵眷愛。」元正文道:「小弟此來,原因赴社而至,況如此良辰美景,豈有無詩之理!但是以何物為題,幸求明示。」田公子想了一會,因說道:「元年兄,小園此堂,名為長松堂,因有大松二株,所以即此命名。年兄不棄,請以長松為題何如?」元正文道:「領教,領教。」家僮聽見說要做詩,就將文房四寶排上,元正文提筆寫道:
養成鱗甲勢參天,肯與群芳鬥小妍?
勁節豈因風雨節,蒼顏不受雪霜憐。
能容高士長箕踞,惟有奇峰作比肩。
寄語主人休愛惜,化龍飛去在今年。
元生題畢,遞與田公子看。田公子看完,滿口稱羨,連聲道妙,恨不得低頭下拜,因說道:「我小弟不枉今日開社一番,得了如此佳句,真是翰苑仙才,敬服,敬服!」正欲和韻,只見那些赴社的接踵而來,慌得田公子應酬不迭。最後一班攜了琵琶弦子簫笛鼓板,也朝上作了一個圈子揖,團團坐下。你道這些人是誰,便是仇人九、翟有志、 卜三哥、阮九官、凌二官、殷大官、閻文兒等,共是七人。眾客茶過三巡,擺開酒席,約有一二百人,田公子要在人面前賣弄元生的詩才,便對眾客道:「諸位社兄在此,小弟今日開社之意,原欲請教珠玉。不期第一位就遇見這位元年兄,長松為題,做得七言律一首,真是字字珠璣。小弟中心拜服,正欲奉和一首,不期群賢畢至,可謂一時勝舉。諸位社兄,有同志的,大家和一首何如?」說罷,便把元正文的詩箋放在案上。眾人聽見田公子的話,先前多有欲和韻的,乃至看了原唱,便不敢舉筆。就有幾個欲構思的,當不得仇人九有「書生隔絕」四字預先打點,便高聲說道:「田大爺今日此舉,原是會友,不是會詩,因尊啟上有『或宣絲竹』之諭,請敝友特攜樂具,欲污清聽,不知尊意何如?」眾人見詩難和,又有絲竹可聽,便齊聲應道:「願聞,願聞。」田公子是個少年情性,起初見了詩,便欲和詩,如今見眾人欲聽絲竹,便丟開了詩,也說願聞。仇人九見田公子也說願聞,就叫同伙的人把琵琶弦子簫笛鼓板吹彈起來,真是靡靡之音,偏能悅耳,閻文兒竟象做主人的一般,滿斟美酒,連連奉與田公子飲。田公子聽了如此聲音,又見美童在桌奉酒,真如羽化登仙。酒至半酣,也顧不得賓客,便攜閻文兒手問道:「你今年十幾歲了,為何生得如此標緻?」閻文兒道:「十五歲了。」田公子道:「可有父母麼?」翟有志見田公子愛他,便替他應道:「閻文官只有寡母,並無父親,大爺歡喜他,便留他在此陪伴大爺。」田公子道:「如此甚好,著人送二十兩銀子與他母親日用,說我留他在此玩耍。」
元正文見田公子這般行徑,歎口氣對眾人道:「惡紫奪朱,鄭聲亂樂。」遂帶了小廝,不別而行,眾客亦漸漸散去,只有仇鬍子一伙人,圍著田公子吹彈飲酒。田公子吃得大醉,也不送客,也不回家,帶了閻文兒,到長松堂邊書房裡安歇,免不得後庭花取樂。
仇鬍子等六人,見田公子走入圈套,歡歡喜喜出了萬花園,都到閻文兒家裡,見他母親說:「田公子喜歡文兒,留他住宿,又送二十兩銀子,與你日用。」就把銀子交與文兒母親。那母親原是叫兒子做生意的,今聽了這話,又見有銀子,好象他女兒有了人家的一般,十分喜悅,就拿六兩銀子分與六個人,說道:「我家兒子小。後來的事,全仗列位叔叔照看。」翟有志等人滿口應承,各自回去。月見那翟有志又對五人說道:「我有一個妙用在此,每人把這一兩銀子尋出他幾百倍來,不知眾位兄弟意下如何?」仇鬍子等人聽了這話,一齊動問。未知翟有志等人說些甚麼,且聽下回分解。
顧天飛曰:人皆曰不識好人的,必須讀《金蘭筏》。我獨曰不識好人的,可以不讀,識好人的,不可不讀。田公子開園招友,先見了元正文,便要索詩,見了好詩,便欲下拜,可謂識人之甚。只因匪人擾亂,以致好人不識。假若田公子之前,有此《金蘭筏》一書,田公子一見,必不為匪人所誤。我恨《金蘭筏》出之不早。今喜有《金蘭筏》,讀亦不遲,然只許識人的讀,不識人的,雖讀千萬遍,恐亦終於不識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