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回 酬鳳釵五鳳齊鳴
詩曰:
一番離別一番逢,轉眼當年似夢中。
終是金釵作巧合,大家齊謝鳳頭翁。
再說琪生修起本章,將陷車囚了賊首,著兵防護,先解進京。又著紅鬚與鐵頭至常州宅內報信,然後帶領婉如下船。飛英領著家眷,另備一船,也同起身。一路逄府逢縣,官員遠接送禮請酒,起夫馬,備供應,熱鬧不過。一月已到常州,飛英自泊船碼頭。琪生卻坐著獻轎八抬八撮,前呼後擁,來到宅中。拜見父母與鄒公。
雪娥小姐領著素梅、輕煙、絳玉也相見過。又有韓氏與陳氏,也過來拜見。琪生就著人打轎,將婉如小姐接至。婉如先拜見公婆與鄒公,又與眾人相見。絳玉見了小姐,喜從天降,二人互相流淚。絳玉要行婢子禮,婉如垂淚不肯,也以平禮相見。婉如又向陳氏灑了幾點眼淚。次日飛英也上來拜祝公與鄒公,留住飲酒自不必說。
琪生遂擇吉日,將韓氏配了紅鬚,又將陳氏與鐵頭成親。各有妝奩奉贈。韓氏錯賜,處防賢德。陳氏邪蕩,有失貞節。這也是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,天理當然耳。
祝公與和氏夫人商議道:「孩兒、媳婦,年俱長大。不若揀個黃道吉日與他成了親,一同進京豈不更妙。」老夫人甚喜。擇了吉期,就央紅鬚為雪娥小姐之媒,卻有鄒公主婚。央鐵頭為婉如小姐之媒,就是飛英與陳氏主婚。琪生與兩位新人成其花燭。次日,又是鄒公、飛英二人替素梅、輕煙、絳玉三人為媒,立為側室。素梅、輕煙,卻是鐵頭與陳氏主婚。絳玉卻是紅鬚與韓氏主婚。
這兩日,連鄭飛英家眷也接上來,大吹大擂,好不興頭,好不風騷。只便宜了一個琪生。你想他這兩夜的光景是怎麼個模樣?
第一夜詞寄:
翠被翻紅,桃浪疊卷,內外夾攻,上下何曾得歇。左右受敵,彼此真是難支。一個雨汗淋漓,顧首不能顧尾,兩個嬌聲婉轉,且戰而又且卻,數載相思,今日方了,連摘二枝,其樂如何?
第二夜詞寄:
齊摟三個新人,各出四般舊物。三面受圍,一將難敵。彼往此來,左衝右突。汗浸浸,個個爭先勇猛。聲喘喘,人人循序攻求。既渴吾力,欲罷不能。三戰三北,其餘不足觀也已。
琪生連日新婚,樂而忘返。那些遠近官員,登門拜賀,連絡不絕,門口竟擁擠不開,不消細說。
一日,婉如小姐將出風釵,對琪生笑道:「她真你我之媒。如今該酬謝她了。」琪生就笑問雪娥小姐道:「這鳳釵,原是你的。哪知竟與我做了兩次冰人。先聘你,後聘平夫人。」又笑指素梅三人道:「且搭上這三位星君,其功甚大。當封它個什麼官職?」五位大小夫人齊笑。
雪娥也取出琪生舊日所題汗中詩句還他。琪生看了,忽想起廟中之詩。對她五人道:「你我六人,俱遭一番磨難,卻俱在關帝廟題詩。今日復入完聚,豈非神聖之力?還皆齊去拜謝才是。」輕煙接口道:「果然神聖顯應。妾與婆婆,當時進退無門,欲尋死路。求得一簽,妾還記得是第十三簽。詩上道:『彼來此去兩相遺,咫尺風波淚滿襟。休道無緣鄉夢永,心苗直待錦衣歸。』恰好我婆婆同馮義士要往呂城,才出得門,你就到廟中。這是頭一句也應。我與婆婆出腳門時,就遇著那無賴公子窘辱。第二句又應。直待你如今做官,方得相逢,又應了後兩句。這簽句句應驗,豈不是關帝感應?」
琪生道:「若說起求籤,我向日在家中,也於關帝廟求一簽。詩道:『勸君莫坐釣魚磯,直比生涯信不非。從此頭頭聲價好,歸來方看掛添肥。』神聖叫我莫坐家裡,快些進京,果然進京就中。兩次出差,卻遇著爹、娘與你五人,豈不句句也應?」絳玉也道:「我那日同韓大娘還願,自心暗祝神前說:『若與你有重逢之日,神帳飄起三次,』後祝完,神帳果然連飄三次。今日果聚一次,豈不也應驗了。」
眾人驚異,齊道:「既如此,不可不去拜謝,就是明日去罷。」琪生又道:「金鳳釵是你、我撮合老人,不可褻它,明日何不備香灼紙馬,大家送它到關帝廟中供奉,便他日受香煙,千年不朽,以報它作媒大恩。」數人歡然。
次日果備了許多牲禮,一、二十乘大轎,三、四十乘小轎,一齊俱到碼頭上關帝廟中,眾和尚出門跪接。琪生領著許多人進廟拈香,取金鳳釵將拜匣盛好,雙手捧著,供在香案之上,大家拜它兩拜,吩咐和尚好生看守。後來這金鳳釵竟做了山門傳世之寶,如今尚在。
雪娥小姐道:「我當初畫的那一幅觀音大士,不知可還在家麼?」琪生道:「向日我與岳父在家看見,還見好好地掛在房中,可惜不曾差人請來,今日一齊供奉,我與望空拜謝罷。」遂同向空中拜了四拜起來。祝公與鄒公、飛英、紅鬚、馮鐵頭、一班男人,都到兩廊遊玩,和氏老夫人陪著飛英家眷並韓氏、陳氏一班女客,在後殿隨。喜琪生卻攜了雪娥小姐、婉如小姐與素梅、輕煙、絳玉五位美人到前殿來看舊日詩句,俱是紅紗罩好,牆上半點灰塵也沒有,比不得舊時那樣零落。這些和尚都說:「是巡撫老爺與眾位夫人之筆。」遂將牆上搌得乾淨淨,用數丈大紅好紗黏成方架,將詩句罩好。
琪生與眾位夫人將紗架揭起,見詩句宛然,字跡仍舊。琪生與五位夫人齊念了一遍道:
覓盡天涯何處著,梵梵姑媳向誰啼。
若還欲問題詩女。便是當初花底迷。
定海鄒氏輕煙題
不記當年月下事,緣何輕易向人啼。
若能萍蒂逢卿口,可許蕭郎續舊迷。
又和一絕
孤身浪跡倍淒淇,恐滯蕭牆不敢啼。
腸斷斷腸空有淚,教人終日被愁迷。
定海琪生和題
迢迢長路弓鞋綻,妾為郎君整日啼。
手花丹青面目改,前行人恐路途迷。
定海鄒氏素梅和題
一入侯門深似海,逢宵挨盡五更啼。
知君已有知心伴,恐負柴門煙霧迷。
定海平氏絳玉和筆
身在東吳心在越,滿天霜雪聽鳥啼。
近來消瘦君知否,始悔當初執著迷。
定海平氏婉如步和
父逐飄蓬子浪跡,班衣翻做楚猿啼。
柔腸滿泣相思淚,只為情癡妾自迷。
定海鄒氏雪娥泣和
六人各看了一遍,琪生復又重新再看,向輕煙道:「我那時詳你詩意,只疑你另適他人,哪知為我老母致你吃苦。」看素梅詩道:「彼時卻不知你改妝賣畫,直到定海家裡,遇著老蒼頭告訴,方才知道。」看絳玉之句,道:「那時只道你賣與人家,終身難見,豈知你詩中之藏,苦志待我。」又看婉如小姐詩,道:「那時我只道你身入龍宮,倒我永抱思弦之慘,長懷青家之悲,怎知你死裡求生,依舊重圓,這快活從哪裡說起。」
看到雪娥小姐詩,道:「聞你被劫,已道珠沉玉碎,及看詩之首句,也只道是為你父親自感,哪知卻為我老父受那般苦惱。今日喜得個個相逢,人人遂願,又皆為我立贊,豈非樂事?」又道:「我當初奇遇是逢浴佛會詩起,次後就因題觀音贊的一個機會,遂先與你三人訂的,落後□棗核釘生妒,就起釁端,倒與平卿二人巧會,總是福緣相俗,五鳳齊鳴,明日又該去拜謝佛會詩。」眾美人又笑做一堆。琪生道:「我心中甚是快暢,待我再和壁間原韻一首,見得你我團圓詩也該題滿。」遂喚人取筆墨過琪,和道:
金屋深藏春意足,攜手花下鳳鸞啼。
從茲共作長衾樂,只恐情深春又迷。
定海祝琪生攜五美人重題
琪生題畢,眾美人個個看了,大贊。相視面笑,琪生又道:「你五人何不再各和一首玩耍。」五人齊道:「各做沒趣,不若共聯一首何如?」琪生道:「更妙,就以你、我各人之事為題,我先吟起。」聯道:
舊詩令作新人語,
愁句翻成笑眼看。(琪生)
回憶鳳釵疑有兒。(雪娥)
逕對冰瑟豈無端。(婉如)
談心還及花前事。(素梅)
攜手猶思月底歡。(絳玉)
珍惜韶華莫浪過。(輕煙)
須知當日刻時難。(琪生)
琪生妻妾六人聯完各看一遍,歡然大笑。大家玩了一會,祝公諸人早已進來,飛英問琪生道:「你們寫的什麼東西,可好與我看麼?」琪生笑道:「是聯的一首律詩,雖係肶昵之詞,然看亦不妨。」就隨手遞與飛英。飛英接過一看,贊不絕口:「不知諸夫人俱蓄妙才,盟兄占盡人間閨中情秀,真世間大福人也。若非如此,佳人也不能配盟兄﹔若非盟兄也不能配這幾位佳人。」又笑道:「那時盟兄竊玉憐香之況,料然可觀得緊。」琪生大笑,祝公與眾人也拿去細看,大家賞鑒,當下盡一日之歡,至晚方回。
次日,就收拾起程,各人登舟。琪生是四隻大座船,小船不計其數。飛英也是一隻座船,四隻小船,一同到臨清起岸。馬轎、暖轎、牲口、車子,一路風風顯顯,直到北京。
琪生面過聖上,就保奏紅鬚和鐵頭大功。此時紅鬚改名焦廷爵,鐵頭改名馮傑,聖上就升琪生為都察院都御史,授焦廷爵為五軍都督府同知﹔後來又做到三邊總制善終。授馮傑為留守司,後來也做到大都督,屢建高功。又將賊首乃雄梟首示眾。焦、馮二人各領家眷別琪生赴任。
琪生又將南雄知府鄭偉守城有功,臣節可嘉,聖上也升他做了按察司副使,亦別琪生到任去了。琪生又上本,復了自己姓氏,也匆匆到任。祝公年老不願做官,只與鄒公閒酣山水之樂。這琪生日日完了衙門事體,就與五位大小夫人又下棋、彈琴、聯詩、畫畫,無所不樂。
不上二年,五位夫人各生一子,更是錦上添花。後來,祝公與老夫人又過十數年方才相繼歸世,琪生請諡封為吏部尚書,諡忠肅公,母為一品洛郡夫人。鄒公亦相繼而亡,琪生與雪娥亦盡殯葬之禮。
待三年服滿之後,正要上京做官,忽然想起,在關帝廟寫疏頭的時節,得到此地位,富貴已極。便與五夫人商量不去補官,安心林下,除課子成名之外,一味以山水詩酒為樂,壽至八十一歲。兒五子齊登科甲,與好友飛英並焦、馮二姓,世世聯姻,人人稱羨,在下知之最真,故有此一段婆話奉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