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回 除莽兒素梅致情
詩曰:
腰間常佩絳錯劍,專待仇人頸血磨。
是我姻緣偏複合,問伊何用起風波。
卻說素梅病倒在飯店,自己將衣服緊緊穿著,只是和衣而臥。幸藏身邊盤費多餘,諸事可為。央店主請醫調治,一病半年有餘。待調理好時,已足一年,盤費花得精光。想道:「我多時不曾畫幅畫兒,今日不免畫幅賣來做盤纏。我病已好,只管在此,豈不討人看出破綻。明日還急急地起程才好。」遂畫兩幅畫,拿在手中去賣。
偏又作怪,起初兩年,拿出畫去就有人買,只愁畫不及。今日拿著畫,整整打早就走到日午,問也沒人問一聲。心中苦楚,耳邊又聞得按院將到,滿街報馬與官府往來不絕,心內害怕道:「我是個女身,腳下走路,慢踱則可,快行未免有錯。如今街上官府又多,人馬又眾,而且按院初到,不是當耍,倘有一點跡虞,風波立起。不若且回店去迴避一日,再作商量。」
遂回身轉步,行至南門。忽背後一人拍拍她肩上道:「素梅姐姐,怎麼是這等打扮?」素梅嚇上一眺,忙回頭一看,卻是個和尚,頗覺面善,一發竟想不起。那和尚笑道:「怎就不認得我?我是平莽兒呀!」原來莽兒自拐主母事犯,從監中逃出,直至這裡。無所棲身,就投在南門外《□行庵》做了和尚。適才正去化盞飯,遇見素梅在街上賣畫。他的眼□□生認得。只因是男妝,不敢造次。悄悄尾在她背後,細細瞧看。左看右看,見她舉趾動步,一發知是素梅無疑,所以放膽叫她。
素梅數年不曾被人識破,今日暮然平空有人喚出她本像,吃這一大驚。見是平莽兒,就仇人相見分外眼明,將一副心事對付他。
莽兒見果是素梅,就起姦淫之念,意欲拉她同至庵中,又恐照顧了眾和尚,沒得到她。心上暗自打算道:「待我先弄她上手,然後再帶進庵。她若一心向我,要拒和尚也就不難。」遂誘至僻靜處,一把摟住求歡。素梅竟不推辭,笑道:「這所在,人跡往來,不當穩便。倘遇著人來,你是個出家人,我是個假男子,豈不弄出事來。同你到我下處去,閂上房門,一人不知,倒甚穩當。莽兒道:「你下處在哪裡?」素梅道:「在府前。」莽兒甚喜,放手跟著素梅就走。
素梅一路暗恨道:「我與這賊前生做下對頭,今生與他一劫。罷,罷,說不得了。我今日必然是死,且到府門前喊官。誓不與這賊俱生。」一頭走一頭算計。耳中遠遠聞得喝道之聲,忽聽得旁人喝道:「按院老爺來了,還不站開,只管低著頭走,到哪裡去?」
素梅聞知,就一手攜著莽兒,避在一邊。不一會,鑼聲將近,兩面肅靜牌早已過去,許多儀從執事,絡繹而過。看看按院轎子已近,素梅猛然一聲大喊:「爺爺救命!」莽兒嚇得心膽皆碎,急得要跑,被素梅死緊攬住。
那按院正是琪生。聞得有人攔路喊叫,必是急事。就差人押住,將二人帶到察院衙門。先喚素梅上去,一見已吃一驚,忙叫至案桌跟前,吩咐她抬起頭來。心內大喜,不覺出神,就失聲道:「噯喲,你莫非﹍﹍」連忙又住了口。素梅抬眼見像琪生,也暗吃一嚇,又不好問。
兩人默默無言,你看我,我看你,倒有些趣。一個告的不訴,一個審的不問,各人心裡登時攪亂。琪生恨不得跑出公案來問她,衙役們看著又不好意思。只得審問道:「你怎沒有狀子,攔路亂喊?所告何事?」素梅從直訴道:「小婦人靠實不是男人。」
琪生聽了這一句,正合若他癢處,喜得抓耳撓腮,含笑問道:「這是何說?」素梅將平宅從嫁,自己不從,改扮男妝,來尋丈夫祝琪生,今日遇見平莽兒要姦淫之事,一一哭稟。琪生已知果是素梅,遂叫莽兒上去,將信炮連打一、二十下,忿然道:「你有何說!」莽兒尚兀自左支右吾地抵賴。琪生拍案大怒道:「你這該死該剮的奴才!還不直招。你且抬頭認本院一認看!」
莽兒果抬頭一看,認得是祝琪生。嚇得他頂門上走了三魂,腳底下蕩了七魄,半日不能則聲。琪生叫夾起來,又問:「他買盜扳害可是你經手的?」莽兒料賴不得,遂將主人遣他行刺,錯殺戴方城,又買盜扳害,落後如何搶鄒小姐二人,自己如何拐主母,犯事逃做和尚,今日又不合要奸素梅,一一招出。
琪生如夢方醒,始知以前情節。素梅在旁,也方知琪生就為此受累。琪生道:「今日真是神差鬼使叫你犯在本院手裡。明白前事,我也不定你罪例,從寬發落,只將你活活熬死罷。」欲要掣簽行刑,恐素梅膽小害怕,吩咐差人帶出二門,將莽兒重責一百板,生生斷命。已交與老閽收管。
琪生發放事完,忙掩門退堂,差陸珂將素梅悄悄接進。二人悲喜交集。琪生忙問道:「小姐在哪裡?」素梅重新哭訴前事。
琪生聞得小姐又被強人劫去,痛哭號呼。琪生也將自己事情,並見詩及到家中遇蒼頭之事歷歷告訴,又道:「你既送平小姐到嚴家門口,落後可曾聞些動靜麼?」素梅道:「彼時我就出來。大約平小姐誓在必死,叫我多致意你,叫你自家保重,切勿以她為念。」琪生哭道:「我曾去訪,她果然投水而死。」素梅聞知,亦心酸大哭。琪生又說:「她也曾到常州關帝廟和詩哩。」素梅道:「這卻又奇。她既死在我題詩之前,怎和詩又在我題詩之後呢?好不令人難解。」
二人正在猜疑,忽馮鐵頭怒氣沖沖跑來對琪生道:「適聞人說嚴賊事敗,發煙瘴充軍,隨身只帶得一名軍妻,是平家之女。今已到河下。明日動手,我去將平小姐取將來何如?」琪生駭異道:「平小姐已死,哪有此事?」鐵頭道:「或者傳聞不的,小姐未死也不可知。」琪生又問鐵頭道:「你怎得有法子去取?」鐵頭道:「我自有道理,管你取得來就是。」琪生喜極道:「既是不曾死,你快些去,務在必取才好。但不宜聲聞於外,恐礙官箴。」鐵頭道:「咱家自有制度,斷不令人知道。」
言罷出來,先去認了船。買了一包火藥。至三更時分,悄悄去那船邊,放起一包火來。那船登時大燄,火光燭天。眾人驚慌,俱爬起來。有摸著衣服沒有褲子的,有全然摸不著的,有摸著一件又是別人的,一齊喊叫,亂竄上岸。驚動許多人來救火,解子又要顧行李,又要顧正犯,哪有工夫去照管軍妻?
鐵頭雜在人叢裡來救火。眾人之中,見船上有個標緻女人奔上岸來,忙走向前,一把挽著就走。那女子被火嚇得昏頭搭腦,單顧性命,只認是本船上的人救她,所以頭也不抬,惟顧腳底下,只是跟著他走。鐵頭帶至無人所在,從襪筒裡取了一把刀來,恐嚇她道:「你隨到邊遠充軍有什好處?好好隨我去,還有快活日子。你若不肯,開開聲兒就殺了你。」那女子忙道:「情願隨你同去。」鐵頭遂收起刀,同至城邊。那城門早已大開,卻是衙官親來救火,故此開的。鐵頭竟將女子帶進察院,全無一人知覺。
琪生忙迎出去看,卻不認她,心甚索然。對鐵頭道:「我說沒有此事,果然有誤,怎麼處?」恰好素梅出來看見,拍手笑道:「怪道說是平家之女,原來是平大娘。差到底也!」琪生問:「是哪個平大娘?」素梅笑道:「就是棗核釘之妻陳氏耳。」琪生與鐵頭大笑,問陳氏:「因何在嚴家?」陳氏尚要支吾,琪生道:「莽兒已被我打死,你直說不妨。」
陳氏滿面羞漸,料然不能隱諱,只得把罪放在莽兒身上,略略被宣幾句。琪生又問:「你家姑娘生死如何?」陳氏卻將姑娘不從,投河身死之故說知。琪生知小姐死信果真,大哭不止。素梅亦甚是悲傷。琪生與素梅敘了兩宿舊情。
琪生因陳氏在院,恐人曉得談論,一發連素梅俱教鐵頭也送至常州宅裡同住。又囑咐鐵頭就住在常州宅內照管,不須又來。鐵頭別卻琪生,送二人而去不題,正是:
本將攜手同歡樂,只為官箴又別離。
琪生又忙了數月,各處俱已巡到。一省事完,要進京復命,一路無話。不一日到京,面過聖出來,去拜一個刑部侍郎,是他最相契的同年。偶見案頭一張本稿,信手取來瞧看。起首就是「速梟元惡,以防不測事」,看到後邊,卻是「大盜焦熊,綽號紅鬚,速宜正法,不可久滯獄底。恐防賊黨窺伺,致生他變。」琪生暗道:「這人名字我卻在哪裡聽見過的。」一時再想不起,只管垂頭思索。侍郎道:「年兄躊躇何事?想是稿中有什不妥貼的所在?不妨改正。」
琪生一心思想,口內咨咀道:「非也。這又有些古怪。」侍郎無心中答道:「這人果有些古怪。據他自供說,替他什麼祝恩人報仇,殺了古田縣主簿--棗核釘平襄成,自家甘心受死。日日在獄中,恨問官不早些處決他,叫他在獄中受悶。你道天下有這等不怕死的亡命之徒麼?故此連弟也在這裡疑惑,心中卻反有些憐他。你說奇也不奇?年兄怎也知他古怪呢?」
琪生才記得,數年前青蓮庵所救之人。暗道:「他怎曉得我的事?這又大奇。」遂動了個救他之念,便應道:「這人與小弟曾有一面。懇年兄怎地為小弟開豁他才好。」同年道:「罪案已定,似難翻改。怎麼處?」想了一會道:「除非只有抵換一法。」二人再三計議,竟吩咐獄官,將一個多年死囚絞死,卻遞個紅鬚身死的報呈。輕輕把個紅鬚救出,帶進琪生官寓。
紅鬚一見琪生,喜出望外,踴躍跳道:「咱道是哪個張爺救我,原來卻是恩人。咱不喜得命,倒喜今日得遇恩人。」琪生道:「何意?」紅鬚道:「太爺與尊夫人,眼也望穿。思人既做了官,怎就忘卻父親、妻子?」琪生垂淚道:「我心幾碎,怎說忘卻二字。你想是知道下落,快與我說明。」紅鬚就把遇雪娥小姐並劫獄,以至殺棗核釘時被擒、解京之事,從前細說。
琪生又悲又喜,感謝不盡,忙問道:「老父與鄒小姐,目今還在何方?」紅鬚道:「咱解之時,蒙他二人趕來,要隨咱進京。是咱不肯就他,就住在常州府,想還在那裡。」琪生頓足哭道:「我也曾在那裡,著實尋訪,怎偏不遇。早知如此,就不做官,只在那裡訪著他相會,何等不好。豈知當面錯過。我真是天地間,大不孝,大不義之罪人也。」遂呼天大號。紅鬚勸道:「不要煩惱。既有著落,自有相逢日子。明日待咱去接他到京何如?」琪生謝道:「多感厚情,生死不忘。」
二人正在談說,忽一個衙役送報單進來道:「廣東山賊竊發,連破惠、潮二府,官兵殺敗,巡撫陣亡。今又圍困南雄。本府鄭爺,百計死守,信息甚緊。方才又是三報,奏請救兵。閣裡去九卿、六部老爺出了會單,不論文武、翰林、有司,俱於午門會議。請老爺就行。」
琪生驚道:「鄭兄有難,安可坐視?我當為朝廷出力,替知己死難,正此時也。」遂換朝服急急進朝。原來嚴嵩拿問,凡是當初被他削逐官員盡皆起復。鄭飛英也當起復,就選了廣東南雄府知府,帶著家眷赴任。到任才一月,就被賊兵圍住,屢戰屢敗。外無救兵,內無糧草,破在旦夕,命在須臾。故此,差人突圍,星夜進京求救。
這琪生曉得是他,所以著忙。奔到午門,只見眾官會議,欲議出一人領兵前去救援。眾人聞巡撫也被殺死,聲勢凶勇,哪個敢去?俱面面相覷,各不出言。琪生大聲言道:「朝廷高官厚爵養士,原在分憂。今日俱是這等畏首畏尾,坐視纍卵,則朝廷要我們何用?今日正是事君致身之秋,卑職雖屬文臣,願提一旅之師,解南雄之圍,替君父分憂。」
說罷,遂同眾大臣面聖自舉。龍顏大悅,御筆親授廣東巡撫、兼提調各省兵馬都督。又加上一道御敕。琪生謝恩,連夜帶著紅鬚起程。
這番兼官各省兵馬,一路人馬擁護,好不威赫。琪生與紅鬚坐著大船,這些兵馬、執事,卻擺在岸上,曉夜趲行。
不知此去何如?再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