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回 拜慈母輕煙訴苦
詞曰:
王事不惶顧母,一身只恁垂睽。怎知白髮困雞棲。題起心懷欲碎。縷縷枯目飲泣,盈盈老眼昏迷。蒙卿患難賴提攜,枕畔極歡還戚。
右調《西江月》
卻說知縣領著兵丁,將邢家前後門如鐵鉔一般圍住。那公子還在裡內正吃夜宵酒,對妻子韓氏笑道:「此時已是二鼓將盡,只好再挨一刻性命罷了。」正說時,忽一聲喊,如天崩地裂之聲。許多人已擁進來,將邢公子並全家大大小小、男男女女,一齊拿住,用繩扭索綁,就串了一串,不曾走得一個。
知縣正在逐個點名,忽見知府與眾官慌慌張張來叫道:「內中有一位絳玉姐姐在哪裡?」絳玉也不則聲。知府慌了,對知縣道:「這人是按君家屬。方才親口吩咐本府自來照管,如今單不曾獲得。倘有錯認,怎麼回話?」
知縣著慌,急得亂喊「絳玉姐姐。」絳玉在眾人中,從容答道:「妾在這裡,不須忙亂。」眾官見說,如得活寶一般,齊向前,七手八腳,親自與她解縛,連連賠罪。問絳玉是按君什人?為何卻在邢家?絳玉道:「我是按君之妾,為邢賊詐來。」眾官見是按臺亞夫人,都來奉承效勞,又懇道:「卑職等職居防護,致按君受驚,恐按君見罪,煩夫人解釋。」又道:「適才不知是夫人,大膽呼名,切勿介意。幸甚,幸甚!」絳玉道:「不妨。」
知府遂吩咐衙役,將轎先送絳玉到自己衙內。知縣押著邢家男女送監。眾官又一齊奔至廟中回復。琪生傳言免見。這一夜,廟前、廟後許多兵卒圍護。揭令唱號,一直到曉。琪生卻安然睡覺。那些官員、吏役,來來往往,一夜何曾得睡。因按院在城外,連城門一夜也不曾關。
次日五鼓,眾官就在廟前伺候。直到日出,琪生才進城行香,坐察院。先是府道各廳參謁,俱是青衣待罪。琪生令一概俱換公服相見。琪生致謝知府。知府鞠躬請荊不迭。次後就是知縣、衙官,也換公服相見。落後又是參將、游擊,一班武職打恭。諸事完畢,即刻就投文放告。知縣就解進邢公子一家犯人進來。
邢公子只是磕頭道:「犯人已知罪不容誅,只求早死。」琪生道:「也不容你不死。」又問他:「印在哪裡?」公子道:「在家中牀櫃下。」琪生委知縣押著公子登時取至。琪生掣簽將公子打了五十大毛板。眾家人助惡,刑罰各有輕重。
正在發落,頃刻接有一千多狀子,倒有一大半是告邢公子的。皮匠亦在其中。琪生逐張教與邢公子看過,公子頓口無言。琪生就將公子問成絞罪發監。韓氏助夫為惡,暫寄女監發落。才將公子押出,已接著老大書札,已有二三十封,俱為邢公子講情的。琪生一發不看,原書復回轉。將招擬做死。正是:
從前作過事,沒與一齊來。
琪生又看了些狀子,才退堂歇息。外面報:「知府親自送絳玉進來。」琪生回卻知府,忙教將絳玉接進。兩人悲痛,絳玉哭訴往事。琪生說道:「我一聞你賣出之信,肺腑皆裂,以為終難萍聚。哪知遭此一番風險。昨晚若非卿救,我已鬼錄陰司。卿能守節,又復救我,此心感激,皆成痛淚。我今日見卿,復思小姐。只可憐你小姐為我而死。」遂將她死的緣故說之。
絳玉聞知小姐已死,哭得發昏。又問琪生:「幾時得中作官?」琪生也將前事細說。絳玉失驚道:「原來你也遭了一番折挫。因說道:「邢家韓氏,我倒虧她保全。你須出脫她罪才是。」琪生應允。二人數載舊情,俱發洩在這一夜。枕上二人,自不必說。
次日,琪生對絳玉道:「我是憲體,原無留家眷在察院之理,恐開彈劾之門,不便留你在院。須尋一宅房子與你住下,吩咐府、縣照管。待復命之日再接你進京。你須耐心,不要憔悴。」遂差人尋下一大間住房,安頓已畢。府、縣聞知,就撥四個丫鬟、兩房家人來伏事。又差二十名兵丁守護。琪生還恐她寂寞,又將韓氏出了罪,悄悄也發至絳玉處做伴。
數日之間,邢公子已死獄中,閒文略過。
琪生發放衙門,事體已完。一連幾日,著人探訪父母與鄒小姐三人,毫無音信。正在煩悶,衙役來報,座船已到。琪生忙將鄒公接上來。談及絳玉之事,鄒公也替琪生歡喜。琪生訴說小姐曾來廟中題詩,及至尋訪,又無下落。鄒公就急急同琪生去看,又哭得昏暈。次日,琪生復同鄒公登舟,往別處出巡。行到半路,復帶著馬魁、陸珂二人,上岸私行而去。
一日,來到常熟縣界。三人進店吃飯,忽聽得店內嚷鬧,碗盞、碟子打得亂響。琪生喚馬魁去看。來報道:「原是一個客人下店吃飯,他不知飯店規矩:凡先進來者先有飯,務宜依次送來。他見同桌之人先有飯吃,半日還不到他,又見小二捧飯送到東、送到西,他卻呆呆坐等,就大怒起來。將同桌人的飯奪過來,就往地上一潑。同桌之人也惱起來,就與他交手,卻打他不過,被那潑飯的人一頓拳頭,打倒在地。店主忙去扯勸,哪知他正要尋店主廝打。隨手帶過來,也打一個半死。他還在那裡嚷道:『一般俱是客人,怎一桌之上兩樣看承,侷送與那行人吃,獨不與我?難道我不還你錢不成?你若誤了我的行程,叫你死在我手裡。』罵得性起,就將他碗盞傢伙打得雪片,特來報知。」
琪生還未回言,只見一個漢子,楂拳裸身,從店內跳出門外道:「來!來!來!皆來送命。我不打你個臭死,不算好漢。」又見身後幾個若大若小,男子婦人,跳出一大堆來,手拿柴棒,俱大步跳將出來要打那漢子。那漢子將這些男女一腳一個,俱踢得翻倒在地。琪生見他行兇得緊,走上前去,要看他何等人物?用心一看,原來是馮鐵頭。忙去扯他道:「馮兄休得囉唣,過來相見。」
鐵頭見是琪生,喜得目歡眼笑道:「我的老相公,尋得我好苦,教我哪裡不曾尋得到。」正攜手欲行,只見店小二去約了一班光棍、油面辣子趕來廝打。鐵頭怒道:「待我索性打死他幾個。」言罷,就迎上前要打。琪生一把攔住道:「不可,不可。」
那小二這些人,不知琪生是勸的,認是他同琪的伴。但見贏不得鐵頭,沒處出氣,就來打琪生。嚇得陸珂、馬魁忙上前攔住,將為首的一個打了一掌,喝道:「咄!該死的奴才!按院老爺在此,誰敢亂動?」眾人嚇得屁滾尿流,只恨爹娘少生兩隻腳,一齊跑得沒影。恰好有本縣打聽按院消息的人在那裡。一聞此信,飛馬報本官去了。
這琪生攜著鐵頭手,另進去個僻靜店中。那店內的人,已知是按院,見他進來,連飯也不敢吃,丟下飯碗就走。店主忙來磕頭,琪生道:「我暫借此說話。你們不許張楊。」店主應聲而去。琪生問鐵頭:「一向在哪裡?今日何事到此?」鐵頭就將逃難遇和氏老夫人與輕煙始末歷陳。
琪生淚如雨下,忙問:「老母與輕煙,如今安在?鐵頭道:「住在呂城。我自安頓老夫人二人之後,就各處來尋你。到這常熟縣,連今日已是來尋過三次。不想兄已做官,也不負我幾番跋涉。」琪生致謝,就要轉頭見母。鐵頭道:「待我先去報知老夫人二人。兄索性完卻公事,從容回來相見何如?」
琪生急欲回去一見。忽陸珂來稟道:「常熟合縣官員在外稟見。」琪生道:「到縣相見。」琪生見眾官已經來接過,不好一回,遂差馬魁同鐵頭先往呂城報信,自己即到縣查盤。諸事已畢,卻將昨日被傷店主喚來,賞他幾兩銀子,安慰他一番。就差人往路上知會座船:「只在無錫縣等候,你不必又來。」
次日,復忙忙地巡到各縣份與松江府各處。匆匆趲完公事,遂帶著陸珂起身,星夜趕至呂城。路上早接著馬魁來迎,一同進門。琪生連叫道:「母親在哪裡?」和氏老夫人與輕煙聽得琪生已到,飛奔出來,抱著琪生痛哭,琪生跪在地上哭道:「致使母親流落他鄉。孩兒之罪也。」夫人扶他起來,三人各將前事說知。
琪生又向輕煙謝道:「我母子若非姐姐,焉有今日。向時我見廟中詩句,還道你失節嫁人,滿腔錯怪。豈知你反為我母子受苦數年。」言之不覺淚下。輕煙泣道:「身已從君,焉肯失節。妾不足惜,只苦了婆婆耳。」琪生只又大哭道:「母親幸喜見面,只是爹爹不知還在哪裡吃苦?只恐存亡未保。鄒小姐與素梅姐姐著落何方?我好痛心。」夫人與輕煙也哭。鐵頭苦勸方止。
琪生就差人到無錫縣,催趲座船快來。過有五六天,方才船到。琪生去接鄒公上來相見過。鄒公待見輕煙,觸動心事,放聲大哭道:「你母子倒幸團圓,輕煙固而見面。不知我女兒尚在何方?今生可有相會的日子?」琪生與鐵頭再三勸改。
次日,琪生就將母親與輕煙也送至常州,與絳玉一同居住,待復過命再著人迎接進京。又恐鄒公年老,畏見風霜,也留在常州同住。那府、縣官來叩賀,自不必說。過了兩天,琪生別過母親與眾人,帶著鐵頭做伴,乘著座船,又巡往淮安一帶而去。正是:
代天巡舟人人懼,過地聞名個個尊。
話分兩頭,且說素梅自從在常州關帝廟和詩之後,一直尋至定海。家裡只見衰草門庭,青苔滿院,一個熟人也不見面,只得一個老蒼頭看守門戶。次日問到祝家,又是一片火燒殘地。急訪於鄰人,方知他家也為出事來,逃走在外。苦得沒心沒緒,含淚回來,就與蒼頭訴苦。
次日,又去訪輕煙,也不知去向?要打聽小姐,一發沒處下手。遂住在家中指望等他們回家得一個信音。誰知將近一年,杳無音聞。思量坐在家中,守株待兔,終究不是長法,不著再到京中,且討平小姐一個好久信息。至十月二十七日,遂又動身進京。至次年五月,方行至淮安府。才下飯店,心裡就覺有些不爽利。及睡到半夜,漸覺沉重,竟病倒在淮安店中。
不知生死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