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 玉姐燒香卜舊事
詞曰:
孤枕雙眉鎖,多愁只為情。昨宵癡夢與君成,及醒依然衾冷伴殘更。此苦誰堪訴,寒燈一盞迎。賭將心事告神明,誰曉神明早把眼兒瞪。
右調《南鄉子》
卻說絳玉同邢宅家人至他家中。邢公子見家人帶絳玉來,連連責家人道:「我只說他夫人不肯,還要費口舌、動干戈,故不曾吩咐得你們。哪知一去就帶人來?你們難道不知家裡大娘利害!怎麼不先安頓個所在,再來報我,卻就帶進家中。怎麼處?快與我帶進書房藏躲,待晚上再悄悄領她別處安置罷。」家人忙來帶走。絳玉不肯走,邢公子自己下來扯她。絳玉一把攬住他衣服,喊道:「今日不是你,就是我。你來!你來!」眾家人見她扭住主人,齊來扯開,絳玉大喊。
內裡韓氏聞得喊叫,驚得飛滾出來。一見丈夫抱住一個美貌女人,大吼一聲,跳上前來將公子方巾一手揪來,扯得粉碎,把公子臉上披一個不亦樂乎。那些家人驚慌,俱各沒命地跑個乾淨。公子見韓氏撞見,早已驚倒在地。絳玉卻走向前,扯著大娘跪下哭道:「望大娘救小婢子一命。」韓氏道:「你起來對我講。」絳玉不以實告,只說道:「妾是定海祝秀才妻子。因出來探親,為某官人半路搶來。今某官人已死,他夫人就要嫁我。我實拼著一死,討一口好棺材。如今被公子劫來,我總是一死,不若死在大娘面前,省得又為公子所污。」
言罷,就要觸階。韓氏忙忙扯住道:「不要如此。有我做主,他焉敢胡行。待我慢慢著人尋覓你丈夫來帶你去。」就指著公子波羅揭諦的罵個無數,還險些要行杖。公子縮做一團,蹲在地上,哪裡敢出一聲,只是自己殺雞,手作狗停的拜求,韓氏才不加刑,還罵個浪淘沙找足,方帶著絳玉進內,不許公子一見絳玉之面。
過有一月,絳玉偶在後園玩耍,恰好公子從後門進來。絳玉瞧見,恐他又來胡為,嚇得紅著臉、急奔進內。正遇著韓氏走來。韓氏道:「你為何臉紅,又這等走得急劇?」絳玉尚未答應,公子也走到面前。韓氏大疑,遂與公子大鬧。卻將絳玉剝去衣服,一一個臭打。二人有口難分。絳玉到晚就去上吊,卻又被人救活。韓氏道:「她拿死嚇我!」又打有四五十下。就叫她與丫頭輩一樣服役,卻自己帶在身邊,一刻不離。晚間定交與一個丫頭同睡,一夜也喚她一二十次,若絳玉偶然睡熟不應,自己就悄悄下牀去摸。若公子在房與韓氏同宿時,絳玉才得一夜安靜睡覺。
然絳玉雖受韓氏磨滅,倒反歡喜。她喜的是韓氏看緊,可以保全身子,所以甘心服役。只恨落在陷阱,不知終身可有見祝郎的日子。又念著小姐,時時傷心,望天禱祝。光陰荏苒,倏過四個年頭。韓氏見她小心勤力,又私自察她,果然貞節。就心生憐念,比前較寬,不叫她服役,也不似以前那樣防她。
一日,韓氏偶然一病。吃藥禱神,無般不做,又許了碼頭上關帝廟願心,果然病勢就漸漸痊好,調理幾天,病已痊癒。韓氏要到碼頭上關帝廟還願,備了牲禮香燭。遂帶著絳玉與兩個丫頭,一同至關帝廟中。韓氏燒香拜佛,禱祝心願已畢,絳玉也去磕個頭,私心暗祝道:「若今生得於祝郎相逢,關老爺神帳飄起三飄。」才祝完,就見神帳果然飄起三次。絳玉心中暗暗歡喜,連忙再拜,感謝神明。韓氏不知其故,問絳玉道:「信也奇怪,今日沒一些風氣,神帳怎地就動起來?」絳玉含糊答應:「神聖靈顯,是大娘虔心感應之故。」韓氏點頭,遂領著絳玉眾人滿殿遊玩。
絳玉陡然見壁上詩句,逐首看去,看到第二首、第三首後面寫「定海琪生和題」,心下吃了一驚,暗暗流淚道:「祝郎原來也至此間,可憐你我咫尺不能一見。怎詩意這等悲愴?難道揚州之事,還不曾結?」從頭看到完又想道:「輕煙、素梅既在一處和題,詩中又各發別離思想之意,三人卻似未曾會面一般。祝郎前一首詩,又像恨負他的一般,這是何說?」
猜疑半晌,見桌上有筆硯,意欲和他一首,透個風信與他,好使他來找尋。又礙著韓氏在面前,難於捉筆,不覺垂淚。韓氏見她流淚,問道:「你為什事流淚?」絳玉情急,只得說道:「偶見妾夫詩句,故此傷感。」韓氏驚訝道:「既是你丈夫在此,料然可尋。你怎不對我講,徒自悲傷?待我回家著人打聽,叫他來帶你回去,不必苦楚。」絳玉聞言感激,就跪下拜謝。韓氏忙忙扶絳玉起來,著實寬慰一番。絳玉見韓氏如此賢惠,料不怪她,就在桌上提起筆來和詩一首於壁上。其詩道:
一入侯門深似海,良宵挨盡五更啼。
知君已有知心伴,空負柴門煙霧迷。
定海平氏侍妾絳玉和筆
絳玉和完,放下筆來。韓氏雖不識字,見她一般也花花地寫在壁上,笑道:「你原來也識得字,又會做詩!」因一發愛她。耍了一會,動身回家,韓氏果遣人城內、城外去尋祝琪生。誰知琪生已同鄒公回家,並無一人曉得。絳玉聞琪生無處訪問,內心只是悲咽。每每臨風浩歎,對月吁嗟。正是:
十一時中惟是苦,愁深難道五更時。
再說琪生與鄒公同尋雪娥小姐與素梅、輕煙。祝琪生改名張瓊。一路夜宿曉行,依舊來到定海縣。先到鄒公家裡,只見門庭如故,荒草淒涼。那些家人半個也不在,只有一個年老蒼頭還在後園居住。見主人回家,喜不自勝,彎腰駝背地進來磕頭。鄒公叫他扯去青草,打掃一間房屋,二人歇下。
鄒公看見一幅大士還掛在上面,哭向琪生道:「記得那年請賢婿題贊,我父女安然。豈知平地風波,弄得家破人亡。我小女若在,怎肯教大士受此灰塵?」遂一頭哭一頭去替大士拂拭灰塵,心中叫道:「大士有靈,早教我父女相會。」琪生也哭個不住。
少頃,只見那老蒼頭捧著幾碗稀粥走來,與二人吃,蒼頭就站在旁邊伏侍添粥。偶然問道:「老爺與祝相公,可曾遇見素梅姐麼?」二人聞說,忙放下碗問道:「她在哪裡?」蒼頭道:「她從去年臘月到此告訴我說:『受了多少苦楚。』她從北京出來,要尋祝相公,在路上又受了多少風霜方能到此。她卻改了男妝,一路賣畫而來。住在這裡好幾個月,日日出去訪祝相公。見沒有信息,又到北京看什麼平小姐。故此從十月二十七日就起身去了,到今日將近有十餘天光景。難道不曾遇見?」二人問道:「她可曉得小姐在何方呢?」蒼頭道:「她卻不曾細說,是我問她,只說道:『小姐被強人搶去。』」二人苦道:「她原與小姐同被搶的,怎說這囫囤話?她又怎地卻在北京出來?我們只恁命薄,不得遇她討個實信。怪道她詩上說『手抱丹青顏面改』,原來是男妝賣畫。」二人煩惱,整整一夜不睡。
次日,祝琪生到自己家中去看父母。走到原居,卻是一塊白地,瓦礫、灰糞堆滿。心內大驚,悄悄去問一個鄰人,才知父母為他陷害,不知去向,強盜劫獄,房屋燒光。哽哽咽咽,仰天號哭,只得再至鄒公家,向鄒公哭救。正是:
流淚眼觀流淚眼,斷腸人訴斷腸人。
鄒公勸道:「令尊、令堂自然有處安身,你縱哭無益。我與你還去尋訪,或者有見面之日,也不可知。只是我小女被盜劫去,身陷虎穴。她素性激烈,倒恐生死難保。我甚慌張。」說罷也悲悲慼戚,哭將起來。二人心中苦楚哪裡寫得盡。
祝琪生又悄悄去看婉如小姐,指望見她訴訴苦。哪知平家在房俱是別人的。訪問於人,俱說遷往京中多時。一發愁上加愁。再去訪輕煙信息,也無音聞。去候好友鄭飛英,全家皆在任上。處處空跑,一些想頭也沒有。絕望回來恨不欲生,對鄒公道:「我們在家也沒用。老父、老母又不在,小姐、素梅又不見。我方才求得一簽在此,像叫我們還是去尋的好。」就將所求籤詩遞與鄒公看。那籤詩道:
勸君莫坐釣魚磯,直北生沒信不非。
從此頭頭聲價好,歸來方喜折花枝。
鄒公看了道:「這簽甚好。」祝琪生道:「揣簽意,卻宜北去。難道又進京去不成?」鄒公道:「凡事不可逆料。或者尊翁、令堂見賢婿不在,竟尋進京去,也不可知。而且素梅又說進京,小女亦在京中也未可料。我們不免沿路細訪,倘然遇著素梅也就造化。」祝琪生心中也道:「進京兼可探聽婉如小姐與絳玉姐信音,更為一舉兩得。」二人次日遂動身又往北上。不在話下。
再說鄭飛英在雲南任上,做了三年推官。嚴嵩怪他沒有進奉,誣他在任貪酷,提進京勘問。幸虧幾個同年解救,才削職為民,放他回去。此時飛英已至淮安,聞赦到,遂同家眷在淮安轉船回家。他見嚴嵩弄權,倒不以失官為憂,反喜此一回去,可以訪求琪生,送婉如小姐與他親成。
一日,船到常州府。泊船碼頭,買些物件。他因是削職官員,一道悄悄而行。這常州知府,飛英相厚同年,回去來拜一抽豐鄉親。鄭飛英偶在船艙伸出頭來與一個家人說話,被他看見,登時就來拜候。飛英倒承他先施,怎麼不去回拜。那同年就要扳留一日,意思要飛英尋件事去說說,等他做情。哪知鄭飛英為人清高,不屑如此。因情義上不好歉然而去,遂住下與他盤桓一天。
這婉如與夫人們在倉望著岸上玩耍,見對面一個廟宇,甚是齊整。夫人問小廝道:「這是什麼廟?」小廝道:「是關帝廟,好不興旺。」夫人遂對婆婆道:「我們一路關在船艙,好生氣悶。左右今日是不動身的,平家小姐又終日愁容不解,我們又難得到此,大家下船,去到廟中看個光景。」太夫人道:「我年紀大,上船、下船不便。你與平小姐上去,略看看就來。」夫人就同婉如上岸,行至廟中。
不知進廟來怎麼玩耍?再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