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回
  想佳人當面失迎

 
  詩曰:
  晨風夕雨皆成淚,月幌花簾總是憂。
  咫尺玉人不見面,從茲舊恨轉新愁。
  且說素梅送婉如小姐到嚴府門首,乘人忙亂之時,就往外一走,如魚兒般,也摸出城來。在路上自己想道:「我這等打扮,未免招人疑惑,且易遭歹人之禍。」忽想一會道:「我不免妝做男人,畫些畫兒,沿路去賣,既免遭人疑惑,又可覓些盤費,豈不兩便?」幸喜身邊帶有銀子,就往賣衣處買幾件男衣,又買一雙鞋襪、一頂帽子,紙、墨、筆、硯件件停當。走到僻靜處穿換。只有這一雙小腳,不能穿鞋襪。就取了針線,將鞋縫在襪上,裡邊多用裹腳襯緊。卻將耳環除下,倒也打扮得老到。竟公然下路走,乘船只,絕無一人疑她。她的畫又畫得好,沒一人不愛,拿出就賣脫,每日風雨無阻,定賣去幾幅。盤費盡有多餘,還可蓄積。一路行將走來。
  一日,來到常州。下在飯店,見天色尚早,出去閒踱。行至碼頭上,走得勞倦,思量到哪裡去歇歇腳再走。抬頭見個關帝廟,遂涉步進去拜過關帝,就坐在門檻上歇腳,觀看廟前景致。忽望見粉牆上兩行字,就站起身去看。卻是三首詩。第一首就是輕煙的。心內驚駭道:「她怎地到這所在來,卻又道『梵梵姑媳向誰啼』,這是何說?」再看到第二首詩道:
  不記當年月下事,緣何輕易向人啼?
  若能萍蒂逢卿日,可許蕭郎續舊謎?
  第三首道:
  一身浪跡倍淒淇,恐漏蕭牆不敢啼。
  腸斷斷腸空有淚,教人終日被愁迷。
              定海琪生和題
  素梅看罷,不覺淚滿衣襟道:「原來祝郎也在這裡。我好僥倖也。」急忙忙跑到後邊,去問那些長老道:「可有一位定海縣祝相公在此麼?」和尚們道:「我們這裡沒有什麼祝相公。」素梅又問道:「眾師父從前可曾會見過麼?」和尚答道:「不曾會過,我們不知道。」素梅又道:「外麵粉牆上現有他題的詩句,怎麼就不曾會過?求師父們再想一想看。」
  眾和尚正欲吃飯,見她問得瑣碎,變色答道:「這還是舊年,不知是哪裡過路的人偶在此間寫的。我們哪裡管他閒事?不曉得,不曉得。」素梅見說,帶著滿臉愁容出來,心裡苦道:「原來還是舊年在此,想已回家。」卻又走近牆邊去看,自己取出筆來在壁間也和一首。一人無聊、無賴,見天色將晚,只得出門回店。次日絕早又起身上路。
  你道琪生因何不見?只因琪生是個有名才子,凡寫的疏頭、詞情兩絕,字又佳,常州一城聞他大名。凡做善事,沒有張祝去寫疏頭就做不成。故此,不但和尚、道士們奉之如神,連合城人,無不敬重,俱不呼他名字,只稱他老張。近日為天旱求雨,各處做法事打醮,把個張祝頭多忙得,東家扯,西家爭,及完卻這家回來,到半路上,又是那家扯去。這日又去寫,就直纏到烏暗才得回來。誰知事不湊巧,素梅前腳剛才出去,琪生後腳就跨進來。因身子勞頓,就上牀安歇。
  次早起來,又要去寫疏。正走到殿上,偶見神前一張疏紙被風吹起,直飄至牆腳下。走近才要拾,抬頭忽見粉牆上又添了幾行字。上前看時,也是和他原韻,一首詩道:
  迢迢長路弓鞋綻,妾為思君淚暗啼。
  手抱丹素顏面改,前行又恐路途迷。
              定海鄒氏女妾素梅和題
  琪生一看,異常驚喜,道:「她與小姐一齊被賊擄去,今日緣何來此?我看人俱還無意,同在此間謝天謝地。」想一會,又慮尋不著,遂跌腳哭道:「我那姐姐呀,你既來此,怎不等我一等,又不說個下落,卻叫我哪裡尋你?」
  裡頭這些和尚聽得哭聲,忙跑出來,見是老張對著牆哭,問為何事。琪生道:「昨日有個女人來尋我,你們曉得她住在哪裡?」和尚道:「並不曾有什女人來尋你,只有一個少年男子來尋什麼定海縣祝相公。何常再有人家?」琪生聞是男子,心內狐疑不解,又問道:「那男子住在哪裡?」和尚道:「我們又不認得他,哪個去問他住處。」琪生遂不則聲,也不去拾疏紙,轉身就往外飛跑。
  行至門外,復又轉來叮嚀和尚道:「這人是我嫡親。今後若來,可留住他等我,說我曉得那祝相公的信息,切不可又放他去。要緊,勿誤。」說罷,就如一陣風,急急奔出。跑至街上,正遇著寫疏的來接。琪生道:「我有天大的要緊事在身上,今日不得工夫。明日寫罷。」那人道:「這怎遲得?」動手就扯琪生。琪生只是要走,被他纏住,發急大怒,亂嚷起來。那人見他認真髮極才放他去。
  整整一日,水也不曾有一點在肚裡,滿街、滿巷俱已跑到。沒頭沒端又沒個姓名下落,哪裡去尋?直至日落才回。一進廟門,氣不過,捧起硯臺、筆、墨盡力往地下一摜,打得粉碎道:「只為你這筆、硯,盡日寫什麼疏頭,誤卻我大事。好恨也,好苦也。」遂掩面頓腳,大呼大哭。這些和尚只認他惹了邪祟,得了瘋病,俱替他擔著一把干係。次日,祝琪生又出去亂跑亂尋,連城外船上也去問問,一連幾天尋不著。自此也不替人寫疏,只是厭厭鬱悶,就惱成一病。睡在廟中,整整一年有餘,病得七死八活方才漸漸回好。
  一日,又是八月天氣。琪生新病初癒,要踱到殿上,親近、親近舊日的詩句。只見先有一個人,在那裡面牆而立,歎氣連天。琪生怪異,指望待他回頭問他。不想那人只管看著牆上點頭長歎,不一會又哭起來。琪生一發駭然,忍不住走上前去看。
  那人也回過頭來,卻是一個老者。再近前一觀,原來卻是鄒公。自解府之後又提進京,坐在刑部牢中。因舊年大旱,朝廷減刑清獄。刑部官卻是鄒公同年,又因戴松勢敗身死,沒有苦主,遂出脫他出來。卻一路來尋女兒消息,偶過此間,進來求籤,不想於此相會。
  二人又悲又喜。鄒公忙問道:「兄怎認得素梅,又在哪裡會見的?既知素梅消息,必知小女下落,還是怎樣?」琪生道:「我亦不曾遇見。」鄒公道:「現有壁上詩句,但說何妨。」琪生道:「雖睹其詩,實實不曾遇見其人。」鄒公道:「哪有不曾會過,就和這詩之理?」祝琪生道:「先前原是會過的。老先生若能恕罪,方敢直呈。」鄒公發極道:「詩中之情我已會意,何必只管俄延這半日。若是說明,就將素梅丫頭奉送,也是情願。」祝琪生料來少不得要曉得,遂將與小姐訂盟之事直言稟上。
  鄒公聽得與女兒有約,忽然變色,少頃又和顏道:「這是往事可以不言。只說如今在哪裡?生死若何?」琪生哭道:「聞說是強人劫去,不知下落。」鄒公頓足跳道:「這還是前事,我豈不知,只管說他則甚。你且說素梅如今在哪裡,待我去問她。」祝琪生道:「她來時小婿不曾在此,她就題詩而去。落後,小婿回來,尋了幾日不見,因此就急出一場病來,至今方好。」鄒公哭道:「原來還屬虛無。我好命苦!」拭淚又問道:「輕煙也怎地在此?」祝琪生道:「她來在我之前,一發不知。」
  鄒公含淚,默默半晌,重新埋怨琪生道:「我當初原有意贅你為婿,不料為出事來中止。你卻不該玷我閏門,甚沒道理。」祝琪生謝罪道:「小婿一時匿於兒女癡情,干冒非禮,然終未及亂。尚求岳丈大人海涵。」鄒公流淚道:「罷是也罷了,只是我女兒不知究竟在何方?生死尚未可料。」
  言罷,又放聲大哭。琪生忍著悲痛勸解,二人就同到這邊用了飯。琪生問鄒公行止,鄒公道:「我拼著老骨頭,就到天邊海角,也少不得要去尋女兒一個生死信息。」祝琪生道:「岳父大人既然如此,小婿也要回鄉,去看看父母近來何如?就與岳父同行。」二人商量已定,到次日起來,就收拾行李,別卻和尚,一路尋至家中。正是:
  寧到天邊身就死,怎教骨肉久分離。
  話分兩頭。半日筆忙,不曾理得到絳玉事情,且聽細表。
  說這絳玉,自那日棗核釘賣她,恰好一個官兒買來,指望進京,送與嚴嵩討他個歡喜,要他升官。不意這官兒行至常州府,忽得暴病身亡。夫人見丈夫已死,兒女又小,沒個人撐持家門,恐留著這少年美貌女子惹禍,就在常州尋媒婆要嫁她。這常州府有個極狡猾、極無賴的公子,姓邢,名國端,字得祥。妻子韓氏,是個酸溜溜的只好滴牙米醋,專會降龍伏虎打丈夫的都元帥。公子父親是吏部郎中,他不願隨父親到任上去,故此在家,一味刻薄胡行。見一有好田產就去占,不占不住。見人有美婦人就去奸,不奸不止。領著一班好生事的悍僕,慣傾人家、害人命。合城人受其荼毒,畏他權勢,皆敢怒而不敢言。
  這日,只在外邊閒蕩,不知他怎麼曉得那夫人嫁絳玉的信兒。知她是外路的新寡婦,一發可欺,就思量要白白得來。叫家人去對那夫人說:「你家老爺當初在京選官時,曾借我家太老爺若干銀子使用。原說有個丫鬟抵償。至今數年,本不見,利不見,人又不見。今日到此,並不提起。是何緣故?若是沒有丫鬟,須還我家銀子。」
  那夫人正要發話,卻有當地一個媒婆私捏夫人一把,悄悄說道:「人人說邢公子叫做摳人髓。夫人莫惹他。若惹他,就是一場大禍。老實忍口氣,揉一揉腸子,把人與他去罷。」遂將公於平日所為所作,如此,如此,這般,這般地告訴夫人。
  那夫人是寡婦人家,膽小畏禍,又在異鄉不知事體,就忍氣吞聲哭泣一場,喚絳玉出來隨他家人去。那絳玉自從棗核釘打發出來時,已將性命放在肚外,自己還道這兩日餘生是意外之得,便就叫她到水裡火裡去,她也不辭。聞夫人吩咐隨他去,也不管好歹,居然同那些家人到邢家去了。
  不知絳玉此一去性命如何?再聽下回分解。

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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