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
  該他錢倒引得錢

 
  詩曰:
  牀頭金盡譽難堪,不受人欺不偏先。
  從此遇錢卑污入,莫圖廉節受人慚。
  再說琪生與鐵頭,自越獄而出,一路趲行,二人相得甚歡。琪生與鐵頭商議道:「出便出來,卻到何處安身?」鐵頭道:「不妨,我有一班兄弟在蘇州洞庭山做生意,與你到那裡盡可安身。」二人連夜攢至洞庭。鐵頭到各處招集,頃刻聚集二百餘人,原來俱是響馬強盜。起初原是一個馬夜叉為首,一伙有千人。若訪著一個興頭的人家,就不論別府外省,定要去劫取來。後來馬夜叉身死,人心不齊,就各自為伍,亂去行事。去的去,犯的犯,漸漸解散。今日鐵頭回來,卻又中興。自己為首招亡納叛,一月之間又聚有千人。就打縣劫府,好生猖獗。官兵不敢正覷,騷擾得遠近不得安寧。琪生屢屢勸道:「我們不過借此棲身避難,憂望天赦。若如此大弄,則罪在不赦,怎麼望出頭日子?」鐵頭恃著勇力,哪肯回心?
  過了數月,果然巡撫上本,朝廷差大將領兵前來征剿。琪生又勸他堅守營壘,不可出戰,待他懈弛,一戰可獲全勝。他又不聽,領著眾人出戰,官兵大敗而走。琪生道:「目今雖勝,更要防他劫寨。」鐵頭驕兵,全不在意。至晚,果被兵來劫寨。人人慌亂,個個逃生。只一陣殺得屍如山積,遍地西瓜,一千餘人存不得幾十。鐵頭見勢頭不對,獨自一人逃往別處去了。
  琪生原料必至於此,見大勢已去,也急急逃走。卻不敢回家,又沒個主意,只是亂走。行上幾天,來到常州,住在飯店。次日陡然大雨傾盆,不能起程,只得住下,好不心急。正是:
  天亮不逢誰是主,荒涼旅次泣西風。
  再說和氏老夫人與輕煙二人無處棲身,棲棲惶惶,出來尋訪琪生與祝公蹤跡。漫漫的不知打哪裡去尋起,只得聽憑天命,遇路即行,遇船便搭。行了數月,方到得常州碼頭上。天色已晚,二人急切尋不出個宿頭,又不好下飯店。見前面有座廟字,二人疑是尼庵,要去借宿。及到廟前看時,門已閉上,只得就在門樓下蹲了一夜。
  次早,尚未動身,見廟門早已大開。夫人道:「媳婦,我想天下甚大,知我老爺與孩兒落在何處?你我只管這等行去,何時是個了期?身邊盤纏又將盡,我與你不如進廟中哭訴神明,討個苦兒,求他指點。若是到底不能相逢,我與你現什麼世,同去尋條死路,也還乾淨。」輕煙道:「婆婆說得有理。」二人遂進來,一看廟字甚大,卻是一個關帝廟。二人倒身便拜,哭訴前情。見有簽簡在上,就求了一簽,是第十三簽。去看籤詩道:
  彼來此去兩相逢,咫尺風波淚滿衣。
  休道無緣鄉夢永,心苗只待錦衣歸。
  二人詳了半日,俱不能解。輕姻道:「『休道無緣鄉夢永』這兩句,想還有團圓之日。我與婆婆還是向前去的好。」夫人點首。輕煙一團苦境久結,正沒處發洩,偶見有筆硯在神櫃上,就取起向牆上題詩一首道:
  覓盡天涯何處著,梵梵姑媳向誰啼?
  若還欲問題詩女,便是當時花底謎。
              定海鄒氏妾輕煙。
  題完回身送筆到櫃上去,耳邊忽聞酣睡之聲。輕煙低下頭來,見一個人將衣蒙著臉兒,臥在神櫃之下。遂慌忙扶著夫人出門,還未跨出山門,忽見兩三個人進來。卻是本地一個無賴公子,帶著兩個家人,趕早來燒香求籤。一進廟門就撞見她婆媳二人,見輕煙模樣標緻,遂立住腳狠看。輕煙與夫人低頭就走,他攔住門口不放出去。夫人只得向前道:「求官人略略方便,讓我們出去。」那公子道:「你們女人家,清早到和尚家何事?了不得,了不得。」夫人道:「我們是遠路來的,在此歇歇腳走。」
  公子見是外路來的,一發放膽,便道:「胡說!放屁!難道偏是和尚家好歇腳?這女子莫非是你拐來的?待我認認看。」就跨向前去扯輕煙。輕煙連連退步時,被他扯住要看。輕煙怒嚷道,「清平世界調戲良家女子,你這強賊!該問剮罪!」遂大叫地方救人。夫人也上前死扭做一團。
  兩下正在吵鬧,只見神櫃底下鑽出個人來,道:「是何人在此無狀?」輕煙一見,連道:「義士救我!」原來就是馮鐵頭。因在洞庭被敗,一路逃走至此。昨晚因走得困倦,就藏在神櫃下睡覺。正睡在濃處,卻被他們驚醒。出來見輕煙被一個人摟住,兩太陽火星直爆,大發雷霆。走向前,將那公子只一掌,打得他眼中出火,四腳朝天。公子忍著疼,爬起來要走,又被一拳,打個狗吃屎。同來兩個家人,齊來救主,竟不曾攏身,卻被鐵頭飛起一腳,將一個踢出門外。那一個連道:「厲害!」待要跑時,也被一腳踢倒。三人被打得昏頭昏腦,爬起來沒命地走。
  輕煙連忙問道:「祝郎如今在哪裡?」鐵頭遂將前情告知,又道:「我因兵敗,各自逃生,不知他逃往何處?」二人大哭。鐵頭問輕煙:「因何到此?這同來的是何人?」輕煙就道其所以來的緣故。鐵頭聞是琪生母親,慌忙施禮。夫人也問輕煙備細,方知孩兒是他救的,著實致謝。鐵頭道:「既是如此,你們不消遠去了。我有一熟人在呂城,正要去找他。你二人不若隨我去住在那裡,待我慢慢尋祝兄下落何如?」二人大喜,遂同鐵頭來到呂城。鐵頭訪著熟人,借間房兒。將夫人與輕煙安頓住下。過了幾日,鐵頭就別二人,去尋琪生不題。
  單說琪生雨阻在常州飯店中,盤費又盡,日日坐在店房,思量父母,不知在家安否?又想輕煙放他之情,心內感激。又念婉如與絳玉,近來不知怎樣想望。又想到雪娥與素梅被盜劫去,永無見面之期,就放聲大慟。正是:
  刻腸回九轉,五更淚灑千條。
  一日雨止。欲要動身,又沒銀子打發店主。欲要再住,一發擔重。進退兩難,無計可施。悶悶地到街上閒走,只見一簇人圍在那裡看什榜文。琪生也擠進去看,卻是兩張告示。一張是奉旨,拿定海縣劫獄大盜的,一張是奉旨,拿定海縣越獄盜犯二名,各出賞分三千貫。後看這一張,畫影圖形,後面填寫姓名。第一名,越獄大盜正犯馮鐵頭。第二名,窩犯祝瓊。仰各省實貼通衢。
  琪生不看則已,一看時險些嚇死。在眾人堆中,不得出來,慌忙轉身就走。奔到店中,忙把房門關上,尚兀自心頭亂撞,道:「厲害!厲害!」正在驚恐,忽門外有人叫道:「相公開門。」又把他一嚇。開門看時,卻是店主人來算飯錢。琪生不得已,實對他說道:「身邊實是分文也沒有,怎麼取?」店主笑道:「相公說笑話。我們生意人家,靠此營生,當得幾個沒有,快些算算。」琪生道:「實是沒有,算也沒用。」
  店主見說當真沒有,就發急道:「呵喲喲,你身子住在房裡,茶飯吃在肚裡,我們一日燒湯煮水服侍你,怎說個沒錢的話?」琪生道:「委實盤費用盡,叫我也沒奈何。」店主便著急道:「吃飯還錢,古之常理。你是個斯文人,我不好開口得罪,難道打個披子罷?」琪生見他漸漸不雅,只得說道:「若要我錢,除非割肉與你。今煩你外邊尋件事來,與我做做,設法掙些銀子還你。」
  店主見他說得苦惱,就不好發話,問道:「你會做什麼事?」琪生道:「我會做文章、詩詞及寫法帖。」店主搖頭道:「都是冷貨,救不得急。」琪生道:「除此之外就一樣也不能了。卻如何處置?」店主道:「我有事去。你再想想,還會做什麼否?」店主遂匆匆出去。琪生思前想後,別沒法子。
  到次日,店主人進來道:「相公,事倒尋得一件在此。你若肯去,豐衣足食,一年還有幾兩銀子趁,又清閒自在,落得快活。你可去麼?」琪生問是什麼事。店主人道:「碼頭上有個關帝廟,少一個寫疏頭的廟祝。你若肯去,我去一說便妥。」琪生聽是做廟祝,就不肯則聲。店主人道:「這是極文雅之事,何必躊躇。你既沒飯錢打發錢,又沒得有盤纏出門,不如權且做做的好。」琪生歎口氣道:「也罷,你去說罷。」店主人就忙忙去說。
  少頃來回道:「事已妥當。我叫小二替你送行李去。飯錢我已算過,共該三錢四分銀子。你只稱三錢與小二帶來,那四分銀子就作我賀儀罷。」琪生別卻店主人,同小二到關帝廟來。有已改姓張,名祝。小二領他見了當家和尚,議定銀子,又稱了飯錢打發小二回去。
  琪生踱到殿上,忽見壁上詩句。大驚道:「她在定海縣母舅家,怎地來此?卻也奇怪。」再細玩詩中之意,恍然道:「哦,她說好好姑媳向誰啼,分明是嫁與人了。怎麼又道梵梵好向誰啼?終不然她嫁不多時,就守寡不成?」遂歎息道:「咳!可惜這樣好女子,卻沒有節操。」又氣又憐,待要責她負約,卻沒處尋她,心中感慨就和詩一首於壁。自此只□□□□□□做廟祝安身。
  不知後來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。

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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