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
  致我死反因不死

 
  詞曰:
  最險人藏暗裡槍,椿椿俱是雪加霜。
  淒涼難忍傷心淚,哪怕豪雄鐵石腸。
  懷熱血,眼橫張,霎時提挈出忠良。
  誰言巧計皆能就,始信奸謀在自忙。
              右調《鷓鴣和》
  話分兩頭,再將琪生事從前敘起。琪生自那日屈打成招下獄,棒瘡疼痛,骨瘦如柴,求生不得,要死不能。一日,父親進來看他。他抱頭痛哭,傷心切骨。祝公跪著強盜馮鐵頭苦告道:「我父子與你往日無冤,近日無仇,何為扳害到這個田地,絕我宗嗣?就是我兒身死,也替不得你的事。你也是個豪傑,怎要陷平人,害我全家。豪傑之氣安在?我兒若有什得罪所在,不妨明正其罪,我父子死而無怨。」
  琪生不忍父親苦惱,也跪在旁向祝公哭道:「豪傑料難饒我,也是孩兒命數當冤。爹爹你回去罷,母親在家不知苦得怎樣。爹娘年已高大,不要悲傷壞了身子,不肖孩兒再不能來報豢育之恩,爹爹母親譬如沒生孩兒,割斷愛腸罷。這所在不是爹爹來走的,徒自傷心無益。孩兒自此別卻爹娘,再無一人來體貼你心,爹爹與母親自家保重,千萬要緊。得替孩兒多多拜上母親,說孩兒不能當面拜別。」
  言罷,眼中竟流出血來,摟著祝公大叫一聲:「爹爹、母親,孩兒心疼死也!」就哭絕於地。祝公摟抱哭喚:「孩兒甦醒。」未及兩聲,也昏況哭倒,悶絕在琪生身上。還虧鐵頭叫喚半晌,二人方醒。
  馮鐵頭見他父子傷心,惻然不忍,不知不覺也流下幾點英雄淚來。叫道:「我殺人一世也不曾心動,今見你父子如此悲慼,不覺感傷。是我害卻好人也,然與我無干。俱是平君贊害你,是他教我扳扯的。你如今出去叫屈,若審時,我自出脫你兒子。」
  祝公父子聽了喜極,磕他頭道:「若是義土果肯憐憫,就是我們重生父母,祝門祖宗之幸。」鐵頭止住道:「不要拜,不要拜。我決不改口,去,去,去!」
  三人正在說話,恰好輕煙來看老爺,聽見隔壁房中哭得悲切,轉過來一張,卻認得是琪生,驚得兩步做一步跌進房來問道:「你是祝郎麼?」琪生抬頭見是輕煙,也驚道:「你怎得進來看我?」兩個又是一場大哭。祝公問道:「這是何人?」琪生道:「話長慢慢告稟。」因私問輕煙道:「小姐、素梅姐好麼?」輕煙泣訴:「家中多事,我來服侍老爺,小姐在家被盜掠去。」琪生大叫一聲登時昏倒,眾人慌忙救醒。琪生哭得落花流水,楚國猿啼,對輕煙道:「我只道你們安居在家,誰想也弄得顛沛人亡。我命好苦!」又道:「傷心哉小姐!痛心哉小姐!」哀聲令人酸鼻。
  輕煙勸道:「君當保重,不宜過悲。但不知君何以亦遭此厄?」琪生恨道:「我不知何事惱了平家棗核釘惡賊!」就指著馮鐵頭道:「卻買這位義士扳我做窩家,備盡苦楚。今日虧這義士憐我,方才說出,又教我補狀出脫我。甚是難得!」輕煙道:「若說這平賊欺心,一言難盡,想必就是為此。待你出來慢慢告訴。」大家說了一會,各人散去。
  祝公即刻到縣前叫冤。孫剝皮不得已又拘來一番,鐵頭將棗核釘買囑之情直言告上,自己寧甘伏罪。孫剝皮明知此情,只因受了棗核釘若干白物,怎肯翻招,拍案大怒道:「必竟是受祝家買囑!」反將鐵頭打了二十扳,又將琪生也責三十板。說他買囑強盜,希圖漏網,依舊收監。祝公號痛歸家,思欲到上司去告,因沒盤費,只得在家設處。誰知到第二日,孫剝皮又受了棗核釘大惠,就著落禁子,在即晚要討病狀。正是:
  前生作下今生受,不是冤家不聚頭。
  再說輕煙次日將晚,又要去看鄒公與琪生。母舅吳宗吃得爛醉,從外進來道:「你今日不要去罷。今晚獄中有人討病狀,恐你害怕。」輕煙道:「怎麼叫做討病狀?」吳宗笑道:「這是衙門暗號,若犯人不該死罪,要暗暗絕他性命,第二天,遞一個病死的呈子,掩人耳目。故此叫做討病狀。」輕煙又問道:「如今討病狀的是什麼犯人?」吳宗道:「是強盜窩家。」
  輕煙吃一嚇,留心問道:「他是哪裡人?姓什麼?難道沒有個親人在此?怎麼就曉不得?」吳宗暗暗笑道:「癡孩子,這事你娘舅我不知做過多少。怕他什麼親人,他就是本地人,姓祝。他父親也是個敗運鄉宦,你看我可怕他一些?」
  吳宗乘著酒興,放肆直談,不怕把個輕煙嚇死。輕煙心裡驚得發戰,眼淚就直流出來。吳宗兩手摩腹,又呵呵地笑道:「他又不是你親人,為何就哭起來?」輕煙忙諱道:「他與我何干,卻去哭他?只是為我老爺明日起解,到府中去。愁他那裡沒人照管,我又不能隨去,故此苦楚。」
  吳宗把頭點了兩點,還要開口說些什麼,連打兩個噁心,就閉住了嘴,強忍一會,又是一個噁心上來,忍不住就直吐嘔起來。嘔完遂翻身倒在牀上,輕煙又對他道:「乘如今不曾動手時,待我去看看老爺來。可憐他明日一去,我就不能伏待他也。」說罷,又哭。吳宗又點頭道:「既然如此,你去就來。切不可走漏一點風聲,不是當耍。我醉了,晚間還要用力,讓我且睡睡著。叫小牢子同你去罷。」口才住聲,已鼾鼾睡熟。
  小牢子拿著鎖匙,同輕煙來。輕煙三腳兩步,急奔進去,對琪生哭道:「天大禍事到了!今夜我母舅來討你病狀,快作速計較!」琪生驚得魂飛天外,淚如雨下,扯著輕煙道:「你看我如此手紐腳鐐,有什法使?你替我快設一法,怎麼救我才好。」輕煙心慌意亂,一時也無計可施。兩下只是痛哭。
  馮鐵頭在旁問道:「你二人為什只管啼哭?」二人告訴其故,鐵頭不平起來,向輕煙道:「我倒有一計,可以救得他。只恨沒有這幾件物事。」輕煙道:「要什物件待我取來。」鐵頭道:「你去尋一把斧頭,一條粗壯長繩,大約要四五丈長。短就兩條接一條也罷。再尋兩個長大鐵釘進來與我,有用處。」輕煙連忙去尋取將來。鐵頭道:「既有此物,就不妨了。你放心去罷。」輕煙道:「這幾樣東西,怎麼就救得他?」鐵頭道:「不要你管,包你救得此人就是。」
  輕煙就倒身拜他幾拜,再三囑咐道:「祝相公性命全在義士,幸勿有誤。」轉身又向來生道:「相公出去安身之後,可速設法早來帶我。妾以死守待君,幸勿負心。」遂哭別而回。
  漸漸天晚,時乃十二月中旬,月色已高。鐵頭道:「此時不動手,更待何時?」他臂力甚大,將手盡力只一迸,手扭早已脫下。取斧將腳鐐鐵鎖砍斷,連忙去將琪生手扭一捽,登時粉碎,將他腳鐐也砍斷。二人撬開門,悄悄走到後牆。琪生抬頭一看,連聲叫苦道:「這般插天也似的高牆怎能過去?」鐵頭道:「不要忙。」將斧插在腰間,取出繩子,把一頭繫住琪生兩肋,將那一頭繫在自己腰上。收拾停當,卻取出兩個鐵釘一邊一個,捏在兩隻手中,扒牆而上。頃刻站於牆頂,解下腰間繩頭,握在手內,對琪生道:「你兩手扯住繩子,不要放鬆。」
  說完,遂雙手將繩盤扯,霎時把琪生攏將上來,也立於牆頭。略歇一口氣,轉身向著牆外,又拿著繩子將琪生輕輕墜下,站於他上。鐵頭叫琪生站開,飛身往下一跳。兩個解下繩子要走,琪生道:「且住,待我悄悄通個信與父母知道。」鐵頭道:「不可!遲則監中報官,閉城一搜,豈不你我俱休!不若逃脫,尋個藏身去處,再商量通知不遲。」二人就忙忙趕到城邊。幸喜城門未關,二人出城,也顧不得棒瘡腿疼,大開腳步如飛逃難去了。正是:
  鼇魚脫卻金鉤釣,擺尾搖頭再不來。
  且說那吳宗吃得爛醉,一覺直睡到四更天氣。醒來揉一揉眼。見月色如銀,不知是什麼時候,慌張道:「怎地只管貪睡,幾乎誤卻大事。」起來就去拿繩子要走。哪裡有半寸?連兩個大釘也不在。誰知俱是輕煙剛拿去。吳宗道:「卻也作怪。明明是我放在這裡,難道我竟醉昏了?」四下找尋沒有,只得另拿一副傢伙,忙到牢中,只見鐵索丟在一邊,手扭瓣瓣碎裂在地,沒有半個人影,嚇得屁滾尿流,跌腳叫苦道:「我是死也!」跑去看看,門戶依然,各房犯人俱在。去看後牆又高,搖頭道:「竟飛去不成?如今怎麼去回官府?」不覺大哭。去查問小牢子與輕煙,俱說:「鎖得好好的出來。」吳宗垂頭落頸,眼淚鼻涕,走來走去,沒法處置。
  一會天明,已有人來帶鄒公。吳宗只得去報本官。孫剝皮正批發完解差,解鄒澤清到府去,又將鄒公當堂交付畢。見他報了此信,怒得將案桌一拍,連籤筒慣下來,拖下打到五十。叫放起時,已直捱捱地賴在地上,動也不動。你道此老為何這樣不經打?只因吳宗年紀已老,愁煩了半夜,又是空心餓肚,行刑的見官府發怒,不敢用情,所以五十就送上西天。
  孫剝皮見吳宗打死,叫抬出去,另撥一人當牢。一面差捕役緝拿逃犯,一面出簽去拿祝公夫婦,兼搜琪生。登時將祝公與夫人拿至。孫剝皮將信炮連拍幾下道:「你兒子哪裡去了?」祝公方知兒子脫逃,心中暗喜,答道:「是老大人監禁,怎麼倒問罪生?」孫剝皮冷笑道:「你將兒子劫將出來,難道藏過就罷了不成?你道你是鄉紳,沒法處治你麼?且請你監中坐坐,待我請旨發落。」遂吩咐將祝公送監,夫人和氏討保。
  夫人一路哭哭啼啼回來。恰好輕煙送鄒公起解回來,半路撞見。聞人說是祝家夫人,見兒子越獄,拿她到官放回的。輕煙遂跟夫人到家。待進了門,上前叫道:「奶奶,婢子見禮。」夫人淚眼一瞧,卻不認得。問道:「你是哪裡來的?」輕煙請屏去旁人,方細細告訴始未緣由,以及放琪生之事。夫人又喜又悲,致謝不盡,重新與她見禮,就留她過宿。正是:
  未得見親子,先見子親人。
  卻說祝公坐在監中悲慼,又不知兒子怎麼得出去,又歡喜快活道:「且喜孩兒逃走,已有性命。我年已望六,死不為夭。將這老性命替他,也強如絕我祝門後代。只是托賴皇天保佑,叫我孩兒逃得脫性命,就是萬幸。」
  一日左思右想,好生愁悶。坐至半夜,忽聞一片聲打將進來,幾乎把這老頭子嚇死。你道是誰?卻是紅鬚領著百餘嘍囉進來劫獄救琪生,順便又要救鄒公。哪知二人一個在昨晚出來,一個是今早動身。那紅鬚手執短刀,當先進門,劈頭就拿住祝公問道:「你可曉得祝琪生在哪間房裡?」祝公道:「琪生就是我兒子,昨晚不知逃往哪裡去了,累我在此受苦。」紅鬚道:「早來一日,豈不與恩人相會?」因對祝公道:「咱單來救你令郎的,你快隨咱出來。」就吩咐兩個手下帶他先出牢門等候,卻自去尋鄒公,並不知影響。
  臨出門又大叫道:「你們各犯人,有願隨咱去的快來!」遂忙出門外頜著兵卒,竟奔入縣堂打開私衙,捉住孫剝皮,剁做幾塊,將他合家三十餘口殺盡,家財盡數擄掠,縣中倉庫分毫不動。
  一擁出城,才出得城門,後面已有幾個怕前欲後的官兵,遠遠敲鑼打鼓,吶喊搖旗,恐嚇而來。紅鬚準備相殺、望著半日,也不見他上來,料到交戰不成。遂領著眾人,連日連夜趕回至寨中。雪娥只道祝郎與父親已至,忙迎出來。紅鬚歎氣道:「咱指望救咱恩人與恩嫂父親,不想恩人於前晚逃出,你父親又解上府去,只救得你公公出來。恩嫂過來相見。」
  雪娥見兩人俱無著落,撲籟籟掉下淚來,忍著苦楚過來拜見祝公。祝公不知其故,不肯受禮。雪娥備細稟上。祝公驚愕,方才受她兩拜,反哭道:「媳婦生受你也。只是我兒不知去向,豈不誤你青春?你婆婆一人在家,不知怎樣光景。」紅鬚聞知懊侮道:「咱不知還有老夫人,一時慌促,沒有檢點,怎麼處?也罷,明日多著幾個孩兒們一路去探訪恩人下落,一路去悄悄將老夫人接來。」雪娥也叮囑訪訪父親,又道:「素梅雖已離家,輕煙尚在他母舅家中。可與我連二人一同帶來。」紅鬚就吩咐那接老夫人的小卒緊記在心。
  過卻二十餘天,兩路人俱同說祝相公並無信息。老夫人也尋不著,家中房產變成白地。鄒老爺已解放別處,素梅、輕煙俱無蹤影。大家好生著急,自不必說。自此雪娥盡媳婦之禮,孝順祝公一同住在紅鬚寨中,不在話下。
  單表那定海城中,當夜劫獄之時,眾犯人搶擄不消說得。還有那一班無賴之徒,乘風打劫,不論城裡城外,逢著人家就去搶掠,殺人放火,慘不可言。和氏老夫人與輕煙還在那裡歡苦,忽聽得喊殺連天。隔壁人家火起,頃刻燒到自己房子上來。二人連忙搶了些細軟東西跑出大門。不上兩個時辰,已將一座房子燒得精光。二人只是叫苦。
  次日進城打聽,祝公又無蹤跡,輕煙又聞得母舅已死,家中也被人燒,眾人不知去向。二人正是屋漏遭雨,雪上加霜。祝家這些家人見主人如此光景,俱去得盡絕,書童數月前又死。單單只存得夫人與輕煙一雙,沒去處,又沒一個親戚投奔。夫人娘家又在紹興府,父母已過,只有一個兄弟,素常原不相投,一向不通往來,而且路又遠。丈夫族間雖有幾個房頭,見這強盜事情已不得遠離他,誰來招攬?二人痛苦幾致傷生。
  夫人拭淚向輕煙道:「我們哭也沒用。我有一句話對你說。你若有處安身,你自去幹你的事罷。我如今就一路討饒,也去尋我孩兒與老爺。」輕煙道:「夫人說哪裡話。我與祝郎雖非正配,也有數夕之恩。既已身許,豈以患難易心?夫人去得我亦去得,雖天涯海角,我願同去。又好服侍夫人,又好打聽小姐下落。」
  夫人躊躇不決,又道:「我年近六十歲的人,就死何妨。你是少年女子,又有容貌,而且尚未嫁人,難道怕沒處安身?況你身子柔弱,怎麼吃得外邊風霜之苦。不要管我,你老實自尋生路罷。」輕煙哭道:「生則同生,死則同死。夫人若棄賤妾,妾寧可先死於夫人前。」夫人見她真切。也哭道:「難為你這點真心,我死不忘你。我怎忍得累你跋涉?以後不要叫我夫人,只以婆媳相喚,我才心安。」輕煙遂背著包裹,二人互相攙扶而行。
  攔過一邊,再說琪生與鐵頭逃走何路?且聽下回分解。
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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