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
  葛明霞一笑締鸞盟

  詩曰:
  晴日園林放好春,鵲貪歡喜也嗔人。
  柳愛風流因病睡,館娃宮裡拾香塵。
  桃花開遍蕭郎至,地上相逢一面薪。
  癡心未了鴛鴦債,宿疾多慚鸚鵡身。
  話說鍾景期闖入人家園裡,忽然撞出一個美人來,偷看一會,不亦樂乎。等美人進去了,方才走上庭階,拾得一件東西。仔細看時,原來是一幅白綾帕兒。蘭麝香飄,潔白可愛。上有數行蠅頭小楷,恰是一首感春絕句。只見那詩道:
  簾幕低垂掩洞房,綠窗寂寞鎖流光。
  近來情緒渾蕭索,春色依依上海棠。
             明霞漫題
  鍾景期看了詩,慌忙將綾帕藏在袖裡,一逕尋著舊路走將出來。到頭門上,見那靠凳上睡的那老兒尚未曾醒。鍾景期輕輕走過,出了門一直往巷口竟走,不上三五步,只聽得後面一人叫道:「鍾相公在哪裡來?」景期回頭一看,卻見一人戴著尖頂氈帽,穿著青布直身,年紀二十多歲。看了景期,兩淚交流,納頭便拜。景期伸手去扶他起來細認,原來是他是舊日的書童,名喚馮元。還是鍾秀在日,討來伏侍景期的。後來鍾秀亡了,景期因家道蕭條,把家人童兒盡行打發,因此馮元也打發在外。是日路上撞著,那馮元不忘舊恩,扯住了拜了兩拜。
  景期看見,也自惻然。問道:「你是馮元?一向在哪裡?」馮元道:「小人自蒙相公打發出來,吃苦萬千。如今將就度日,就在這裡賃間房子暫住」景期正要打聽園中美人的來歷,聽見馮元說住在這裡,知道他一定曉得。便滿心歡喜道:「你家就在這裡嗎?」馮元指著前面道:「走完了一帶白石牆,第三間就是。」景期道:「既是這等,我有話問你,可就到你家坐一坐去。」馮元道:「難得相公到小人家裡,極好的了。」說完往前先跑,站在自己門首,一手招著道:「相公這裡來!」一手在腰間亂摸。景期走到,見他摸出一把鑰匙來,把門上鎖開了,推開門讓景期進去。
  景期進得門看時,只是一間房子,前半間沿著街,兩扇弔闥吊起。擺著兩條凳子,一張桌子,照壁上掛一張大紅大綠的關公。兩邊貼一對春聯,是:「生意滔滔長,財源滾滾來」。景期看了一笑,回頭卻不見馮元,景期想道:「他往哪裡去了?」只道他走了後半間房子去,望後一看,卻見一張四腳牀,牀上攤一條青布被兒。牀前一隻竹箱,兩口行灶,擱板上著些碗盞兒。那鍋蓋上倒抹得光光淨淨。又見牆邊擺著一口割馬草的刀,柱上掛著鞭子兒。馬刷兒、馬刨兒。景期心下暗想道:「他住一間房子,為何有這些養馬的傢伙?」卻也不見馮元的影兒。
  正在疑惑,只見馮元滿頭汗的走進來,手拿著一大壺酒,後面跟著一個人,拿兩個盤子,一盤熟雞,一盤熟肉,擺在桌上。那人自去了。馮元忙掇一條凳子放下,叫聲:「相公坐了。」
  景期道:「你買東西做什麼?」馮元道:「一向未見相公,沒甚孝敬。西巷口太僕寺前新開酒店裡東西甚好,小人買了兩樣來,請相公吃一杯酒。」景期道:「怎要你破鈔起來!」馮元道:「惶恐。」便叫景期坐下,自己執壺站在旁邊斟酒。原來那酒,也是店中現成燙熱的了。
  景期一面吃酒,一面問他,道:「你一向可好嗎?」馮元道:「自從在相公家出來,沒處安身,投在個和尚身邊做香火道人,做了年餘。那和尚偷婆娘敗露了,吃了官司,把個靜室折得精光。和尚也不知哪裡去了。小人出來,弄了幾兩銀子做本錢,誰想吃慣了現成茶飯,做不來生意,不上半年,又折完了。去年遇著一個老人,是太僕侍裡馬夫,小人拜他做了乾爺,相幫他養馬,不想他被劣馬踢死了。小人就頂他的名缺,可憐馬瘦了要打,馬病了又要打。料草銀子,月糧工食,通被那些官兒一層一層的扣克下來,名為一兩,到手不上五錢,還要放青糟粕,喂料飲水,日日辛苦得緊。相公千萬提拔小人,仍收在身邊,感激不盡了。」景期道:「當初原是我打發你,又不是你要出去。你既不忘舊恩,我若發達了自然收你。」說完,那馮元又斟上酒來。
  景期道:「我且問你,這裡的巷叫什麼巷名?」馮元道:「這裡叫做連英兒巷,通是大人家的後門,一帶是拉腳房子,不多幾戶小人家住著,極冷靜的。西面就是太僕寺前大街,就熱鬧了。前巷是錦里坊,都是大大的朝官第宅,直透到這裡連英兒巷哩!」景期道:那邊有一個竹門裡,是什麼人家?」馮元問道:「可是方才撞著相公那邊門首嗎?」景期道:「正是。」
  馮元道:「這家是葛御史的後園門。他前門也在錦里坊。小人的房子就是賃他的。」景期道:「那葛御史叫什麼名字?」馮元想了一想,道:「名字小人卻記不起,只記得他號叫做葛天民。」景期道:「原來是御史葛天民。我倒曉得他名字,叫葛太古。」馮元點頭道:「正是,叫做葛太古。小人一時忘記了。相公可是認得他的?」景期道:「我曾看過他詩稿,故此知道。認是沒有認得。你既住他的房子,一定曉得他可有幾位公子?」馮元道:「葛老爺沒有公子的。」他夫人已死了,只有一個女兒,聽見說叫做明霞小姐。」
  景期聽見「明霞」二字,暗暗點頭。又問道:「可知道那明霞小姐生得如何?」馮元道:「那小姐的容貌,說來竟是天上有,世間無的。就是當今皇帝寵的楊貴妃娘娘,若是走來比比,只怕也不相上下。且又女工針線、琴棋書畫、吟詩作賦,般般都會。」景期道:「那小姐可曾招女婿嗎?」馮元道:「若說女婿,卻也難做他家的。那葛老爺因愛小姐,一定要尋個與小姐一般樣才貌雙全的人兒來作對。就是前日當朝宰相李林甫,要來替兒子求親,他也執意不允。不是說年幼,就是說有病,推三阻四,人也不能相強。所以小姐如今十八歲了,還沒對頭。」景期道:「你雖然住他房子,為何曉得他家事恁般詳細?」馮元道:「有個緣故。他家園裡一個雜人也沒得進去的,只用一個老兒看守園門,這老頭兒姓毛,平日最是貪酒。小人也是喜歡吃酒的,故此與小人極相好,不是他今日請我,就是我明日請他,或者是兩人湊來,談談這些閒話。通是那毛老兒吃酒中間,向小人說的。」景期道:「你可也到他園裡玩耍嗎?」
  馮元道:「別人是不許進去的。小人因與毛老兒相好,時常進去玩耍兒。」景期道:「你到他園裡,可有時看見小姐?」馮元道:「小姐如何能得看見?小人一日在他園裡,見一個貼身伏侍小姐的丫環,出來採花。只這個丫環,也就標緻得夠了。」
  景期道:「你如何就曉得,那丫環是小姐貼身伏侍的?」馮元道:「也是問毛老兒。他說這丫環名喚紅子,小姐第一個喜歡的。」景期聽得,心就開了,把酒只管吃。馮元一頭說,一頭斟酒,那一大壺酒已吃完了。景期立起身來,暗想這段姻緣,倒在此人身上。便道:「馮元,我有一事托你。我因久慕葛家園裡景致,要進去遊玩,只恐守園人不肯放進。既是毛老兒與你相厚,我拿些銀子與你,明日買些東西,你便去叫毛老到你家吃酒,我好乘著空進園去游一遊。」馮元道:「這個使得。若說別的,那毛老兒死也不肯走開。說了吃酒,隨你上天下地,也就跟著走了,明日相公坐在小人家,待小人竟拉他同到巷口酒店上去吃酒。相公看我們過去了,竟往他園裡去。若要象意,待我灌得他爛醉,扶他睡在我家裡,憑相公頑耍一日。」景期道:「此計甚妙!」袖中摸出五錢銀子,付與馮元,道:「你拿去做明日的酒貲。」馮元再三不要,景期一定要與他,馮元方才收了,景期說聲:「生受你了!」出門竟回寓所。
  閉上房門,取出那幅綾帕來,細細吟玩。想道:「適才馮元這些話與我所見甚合,我看見的自然是小姐了。那綾帕自然是小姐的了。那首詩想必是小姐題的了。她既失了綾帕,一定要差丫環出來尋覓。我方才計較已定,明日進她園中,自然有些好處。」又想道:「她若尋覓綾帕,我須將綾帕還她。才好挑逗幾句話兒。既將綾帕還她,何不將前詩和她一首。想得有理,就將帕兒展放桌上,磨得墨濃,蘸得筆飽,向綾上一揮,步著前韻和將出來:
  不許游蜂窺繡房。朱欄屈曲鎖春光。
  黃鶯久住不飛去,為愛嬌紅戀海棠。
            鍾景期奉和
  景期寫完了詩,吟哦了一遍,自覺得意。睡了一夜,至次日早膳過了,除了舊巾幘,換套新衣裳,袖了綾帕兒,逕到連英兒巷馮元家裡。馮元接著道:「相公坐了,待我去那廂行事。相公只看我與毛老兒走出了門,你竟到花園裡去便了。只是小人的門兒須要鎖好,鑰匙我已帶在身邊。鎖在桌上,相公拿來鎖便是。」景期道:「我曉得了,你快去。」馮元應了,就出門去。
  景期在門首望了一會兒,馮元挽著毛老兒的手,一逕去了。景期望他們出了巷,才把馮元的門鎖了,步入園來。
  此番是熟路,也不看景致,一直竟到錦香亭上。還未立定,只聽得亭子後邊卿卿噥噥,似有女人說話。他便退出亭外,將身子躲過,聽她們說話。卻又湊巧,恰好是明霞小姐同著紅子兩個,出來尋取綾帕。只聽得紅子說道:「小姐,和你到錦香亭上尋一尋看。」明霞道:「紅子,又來癡了!昨日又不曾到錦香亭上來,如何去尋?」紅子道:「天下事體,盡有不可知,或者於無意之中倒尋著了。」小姐說:「正是。」兩個同到亭上來。明霞道:「這裡沒有,多應不見了。」紅子道:「園中又無閒雜人往來,如何便不見了?」明霞道:「眾丫環俱已尋過,都說不見。我恐她們不用心尋,故以親身同你出來,卻也無尋處,眼見得不可復得了。」紅子道:「若是真正尋不著,必是毛老兒拾去換酒吃了。」明霞笑道:「那老兒雖然貪酒,決不敢如此。況且這幅綾帕兒也不值甚的。我所以必要尋著者,皆因我題詩在上,又落了款,但恐傳到外廂。那深閨字跡,女子名兒,倘落在輕佻浪子之手,必生出一段有影無形的話來。我故此著急。」紅子道:「我的意思也是如此。」說罷,明霞自坐在亭中。
  紅子就下出階前,低著頭東尋西覓。走到側邊,抬頭看見了鍾景期,嚇了一跳。便道:「你是什麼人?擅敢潛入園中窺探!我家小姐在前,快些迴避!」景期迎著笑臉兒道:「小姐在前,理宜迴避。只是有句話要動問,小娘子可就是紅子嗎?」
  紅子道:「這話好不奇怪!我自幼跟隨小姐,半步兒不離,雖是個婢子,也從來未出戶庭,你這人為何知道我的名字?就是知道了,又何勞動問?快些出去,再遲片刻,我去叫府中家人們出來,拿住了不肯干休。」景期道:「小娘子不鬚髮惱,小生就去便了。只是我好意來奉還府上一件東西,倒惹一場奚落,我來差矣!」說罷,向外竟走。
  紅子聽見說了奉還什麼東西這句話,便打著她心事,就叫道:「相公休走,我且問你:你方才說要還我家什麼東西?」
  景期道:「適才你們尋的是那件,我就還你那件。」紅子就知那綾帕,必定被他拾了,便道:「相公留步,與你說話。」景期道:「若走遲了,恐怕你叫府中家人們出來捉住,如何得了!」
  紅子道:「方才是我不是,衝撞了相公,萬望海涵。」景期滿臉堆下笑來,唱個絕大的肥喏,道:「小生怎敢怪小娘子!」紅子回了萬福,道:「請問相公,你說還我家東西,可是一幅白綾帕兒?」景期道:「然也。」紅子道:「你在何處拾的?」
  景期道:「昨日打從府上後園門首經過,忽然一陣旋風,綾帕兒從牆內飄將出來,被小生拾得。看見明霞小姐題詩在上,知道是府上的,因此特來奉還。」紅子道:「難得相公好意,如今綾帕在那裡?拿來還我就是。」景期道:「綾帕就在這裡。只是小生此來,欲將此綾帕親手奉還小姐,也表小生一段慇懃至意,望小娘子轉達。」紅子道:「相公差矣!我家小姐受胎教於母腹。聆女範於嚴閨。舉動端莊,持身謹慎。雖三尺之童,非呼喚不許擅入。相公如何說這等輕薄話兒?」景期道:「小姐名門毓秀,淑德久聞。小生怎敢唐突。待我與小娘子細細說明,方知我的心事。小生姓鍾名景期,字琴仙。我就住在長安城外,先父曾作功曹,小生不揣菲材,癡心要覓個傾國傾城之貌,方遂我宜家宜室之願。因此虛度二十一歲,尚未娶妻。聞得你家小姐待字遲歸,未諧佳配。我想如今紈絝叢中,不是讀死書的腐儒,定是賣油花的浪子。非是小生誇口,若要覓良偶,捨我誰歸!我昨日天付奇緣,將小姐的貼身綾帕,被風攝來送到我處,豈不奇怪!帕上,我已奉和拙作一首,必求小姐相見,方好呈教。適才聽見小娘子說,或者無意之中,尋著了東西,小生倒是無意之中尋著姻緣了。因此大膽前來,實非造次。」
  一席話說得紅子心服,便道:「待我進去,把你的話兒傳達與小姐,見與不見,任她裁處。」便轉身到亭子上來,說道:「小姐,綾帕倒有著落了,只是有一段好笑話兒。」明霞問她,便把鍾景期與自己一來一往問答的話兒,盡行說出,一句也不遺漏。明霞聽罷,臉兒紅了一紅,眉頭皺了一皺,長吁一聲,說道:「聽這些話,倒也說得那個,只是他怎生一個人兒,你這丫環就呆呆的與他講起這等話來?」紅子道:「若說人品,真正儒雅溫存,風流俊俏。紅子說來,只怕小姐未必深信。如今現在這裡,拼得與他一見,那人的好歹,自然逃不過小姐的冰鑒。況有帕上和的詩句,看了又知他才思了。」明霞道:「不可草率,你去與他說,先將綾帕還我,待我看那和韻的詩,果然佳妙,方請相見。」
  紅子領了小姐言語,出來對景期道:「小姐先要看了賜和的詩,如果佳妙,方肯相見。相公可將綾帕交我。」景期道:「既是小姐先要垂青拙作,綾帕在此,小娘子取去。若是小姐見過,望小娘子即便請她出來。」就袖中取出帕來,雙手遞與紅子。紅子接了走上亭來,將帕遞與明霞。明霞也不將帕兒展開看詩,竟藏在袖中,立起身來,往內就走。說道:「紅子,你去謝那還帕的一聲,叫他快出去吧!」說完,竟進去了。紅子又不好攔住她,呆呆的看她走了進去,復身來見景期,道:「小姐叫我謝相公一聲,她自進去了。叫你快出去吧!」景期道:「怎麼哄了綾帕兒去,又不與我相見,是怎麼說?也罷,想是如此,我硬著頭皮竟闖進去,一定要見小姐一面,死也甘心。」
  紅子攔住道:「這個如何使得的!相公也不須著急,好歹在我身上。與你計較一計較,倘得良緣成就,不可相忘!」景期聽了,不覺雙膝輕輕跪下,說道:「倘得小娘子如此,事成之後,當築壇拜謝!」紅子笑著,連忙扶起道:「相公何必這等,你且稍停一會,待我悄悄地進去,偷窺小姐看了你的詩,作何光景,便來回復你。」景期道:「小生專候好音便了。」
  不說景期在園等候,卻說紅子進去,不進房中,悄悄站在紗窗外邊。只見明霞展開綾帕,把景期和的詩再三玩味,贊道:「好詩,好詩!果然清新妙筆。我想有此才情,必非俗子。紅子之言不誣矣。」想了一會,把帕兒捲起藏好。立起身來,在簡囊內又取出一幅綾帕來,攤在桌上,磨著墨,蘸著筆,又揮了一首詩在上邊。寫完,等墨跡乾了,就叫道:「紅子哪裡?」
  紅子看得分明,聽得叫,故意不應,反退了幾步。待明霞連叫了數聲,方應道:「來了!」明霞道:「方才那還帕的人可曾去嗎?」紅子道:「想還未去。」明霞道:「他還的那帕兒不是原帕,是一幅假的,你拿出去還了他,叫他快將原帕還我。」
  紅子只看是她另題的一幅帕兒,假意不知,應聲曉得,接著帕兒出來。向景期道:「相公,你的好事十有一二了。」景期忙問。紅子將偷窺小姐的光景,所吩咐他的說話,一一說了。將帕兒遞與景期收過。景期歡喜不盡,便道:「如今計將安出?」
  紅子道:「小姐還要假意討原帕,我又只做不知。你便將計就計,回去再和一首詩在上面,那時送來,一定要親遞與小姐。待我攛掇小姐,與你相見便了。只是我家小姐素性貞潔,你須莊重,不可輕佻。就是小姐適才的光景,也不過是憐才,並非慕色。你相見時,只面訂百年之好,速速遣媒說合,以成一番佳話。若是錯認了別的念頭,惹小姐發起怒來,那時我做不得主,將好事反成害了。牢記,牢記!」景期道:「多蒙指教,小生意中也是如此。但是小生進來,倘然小娘子不在園中,叫又不敢叫,傳又沒人傳,如何是好?」紅子道:「這個不妨。錦香亭上有一口石磬,乃是千年古物。你來可擊一聲,我在裡邊聽見,就出來便了。」景期道一聲:「領教!」別了紅子,即出園門來見馮元,馮元已在家裡。那毛老兒呼呼的睡在他家凳上。
  景期與馮元打了一個照會,竟自回寓。取出帕來看時,那帕與前的一樣,只是另換了一首詩兒。上面寫道:
  瓊姿瑤質豈凡葩?不比夭桃傍水斜。
  若是漁郎來問渡,休教輕折一技花。
  鍾景期看了,覺得寓意深長,比前詩更加娬媚。也就提起筆來,依她原韻又和了一首道:
  碧雲縹渺護仙葩,誤入天台小徑斜。
  覓得瓊漿豈無意,蘭田欲灌合歡花。
  和完了詩,挨到夜來睡了。
  次日披衣起身,方開房門,只聽得外面乒乒乓乓打將進來。一共有三四十人,問道:「哪一位是鍾相公?」早有主人家慌忙進來,指著景期道:「此位就是。」那些人都道:「如今要叫鍾老爺!」不等景期開言,紛紛的都跪將下去磕頭。拿出一張條子來,說道:「小的們是報錄的。鍾老爺高中了第五名會魁。」景期吩咐主人家忙備酒飯,款待報人。寫了花紅賞賜,那些人一個個謝了,將雙紅報單貼在寓所。一面又著人到鄉間墳堂屋裡,貼報單去了。景期去參拜了座師、房師,回寓接見了些賀客,忙了一日。
  次早,就入朝廷試。對了一道策,做了四首應制律詩,交卷出朝回寓。時方響午,吃了些點心,思量明霞小姐之事,昨日就該去的,卻因報中了,便忙了一日。明日只恐又有人纏住,趁今天色未晚,不免走一遭。叫蒼頭出來道:「你在房看守,我要往一個所在,去了就來。」蒼頭道:「大爺如今中了進士,也該尋個馬兒騎了。待蒼頭跟了出去,才象體面。」景期道:「我去訪個故人,不用隨著人去。你休管我。」蒼頭道:「別人家新中了進士,作成家人跟了轎馬,穿了好衣帽,滿街搖擺興頭。偏有我家不要冠冕的。」景期也不去睬他。袖了綾帕,又到連英兒巷中。只見馮元提著酒壺兒,走到面前道:「相公今日可要到園裡去嗎?那毛老兒我已叫到在家中,如今打酒回去與他吃哩!」景期道:「今日你須多與他吃一回,我好盡情頑耍。」馮元應著了。景期走進園門,直到錦香亭上,四顧無人,見那廂一個朱紅架子上,高高掛著石盤。景期將錘兒輕輕敲了一下,果然聲音清亮,不比凡樂。
  話休絮繁,卻說那日紅子看景期去了,回到房中與小姐議論道:「那鍾秀才一定要與小姐相見,不過要面訂鸞鳳之約,並無別意。照紅子看來,那生恰好與小姐作一對佳偶,不要錯過良緣。料想紅子眼裡看得過的,決不誤小姐的事。明日他送原帕來時,小姐休吝一見。」小姐微笑不答。
  次日,紅子靜靜聽那磬聲,不見動靜。又過一日,直到傍晚,忽聽盤聲響,知是景期來了。連忙抽身出去,見了景期,道:「為何昨日不來?」景期道:「不瞞小娘子說,小生因僥倖中了,昨日被報喜的纏了一日。今朝入朝殿試過了,才得偷閒到此。」紅子聽說他中了,喜出望外,叫聲:「恭喜!」轉身進內,走到明霞房裡,道:「小姐,前日進來還帕的鍾秀才,已中了進士。紅子特來向小姐報喜。」明霞啐了一聲,道:「癡丫頭,他中了與我什麼相干?卻來報喜。」紅子笑道:「小姐休說這話。今朝我見錦香亭上玉蘭盛來,小姐同去看看。」
  明霞道:「使得的。」便起身與紅子走將出來。步入錦香亭,只見一個俊雅書生站在那邊,急急躲避不及,便道:「紅子,那邊有人,我們快些進去!」紅子道:「小姐休驚,那生就是送還綾帕的人。」小姐未及開言,那鍾景期此時魂飛魄蕩,大著膽走上前來,作了一揖道:「小姐在上,小生鍾景期拜揖。」明霞進退不得,紅了臉,只得還了一禮。嬌羞滿面,背著身兒立定。景期道:「小生久慕小姐芳姿,無緣得見。前日所拾綾帕,因見佳作,小生不恥效顰,續和一首。謹呈在此。」
  說罷,將綾帕遞去。紅子接來送與小姐,小姐展開看了和詩,暗暗稱贊,將綾帕袖了。景期又道:「小生幸遇小姐,有句不知進退的話兒要說。我想小姐遲歸,小生覓配,恰好小姐的綾帕又是小生拾得,此乃天緣,洵非人力。倘蒙不棄,願托絲蘿。伏祈小姐面允。」明霞聽了,半晌不答。景期道:「小姐無言見答,莫非嫌小生寒酸側陋,不堪附喬嗎?」
  明霞低低道:「說哪裡話!盛蒙雅意,豈敢吝諾!君當速遣冰人便了。」景期又作一揖道:「多謝小姐!」只這個揖還未作完,忽聽得外面廊下一聲吆喝,許多人雜沓走將進來。嚇得小姐翠裙亂折,蓮步忙移,急奔進去。紅子道:「不好了,想是我家老爺進園來了!你可到假山背後躲一會兒,看光景溜出去吧。」說完,也亂奔進去。丟下鍾景期一個,急得冷汗直流,心頭小鹿兒不住亂撞。慌忙躲在假山背後。那一班人已俱到亭子上坐定。
  畢竟進來的是什麼人?鍾景期如何出來?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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