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
  聽月題詩 引生遇故

  詩曰:
  夜漏無聲誰聽月,冰輪皎皎又有聲。
  天宮響振霓裳曲,送下清音到玉京。
  裴爺見宣公子竟認真要寫起絕據來為執照,肚內好不暗笑。書癡不知就裏,執意如此,少不得日後慢慢擺布他一番,方出今日心頭之氣。一面想著,一面假意發怒道:「好個不識抬舉的小子!老夫一團美意,招你為婿,你反出言無狀,竟肯寫絕據與老夫為憑。也罷:
  我本有心托明月,誰知明月照溝渠。
  說罷,就命書僮取過文房四寶,與宣公子好寫絕據。宣公子並不作難,片刻寫完,還著了花押,呈與裴爺。一看,只見上寫道:
  立絕據。宣登鰲今立到裴年伯名下:情因朱陳面許,冰炭難投,若日後懊悔再求,年伯執此為憑,聽其處治,毫不怨尤。今恐無據,立此存照。
  裴爺看了絕據,籠於袖內,即氣忿忿的起身,也不向宣公子再交一言,竟出書房而去。宣公子自覺沒趣,也告別裴公子要行。裴公子還留他便飯,宣公子不肯相擾,帶了書僮,揚長而去。裴公子送出大門,見他去遠,方轉身進來,要覆乃尊之命,不敢到書房去,趕至後堂,見尊翁與兩個妹子坐在那裏,談說宣生拒婚一段情景,他便向前說:「宣生已去了。」說著,也一旁坐下。裴爺道:「他臨去可說些什麼?」以松道:「卻是嘿嘿無言,不悅而去。爹爹何不向他說明,就是寶珠,他豈不十分感激?定要藏頭露尾哄他,當面得罪爹爹,孩兒不解。」裴爺聽說,哈哈大笑道:「做好文章須要有波勢、有曲折,方顯出拿龍捉虎的手段。若直截而下便成佳話,毫無趣味。」綺霞道:「宣生已寫絕據,定要寶珠,爹爹又不說明,宣生渾如夢寐,則千里姻緣之線,從何處穿起?」綺雲也道:「柯寶珠明推暗就,倒是一對奇怪文字,叫人從何處下手,收拾起來?」裴爺見他兒女們為宣生、寶珠之事,反復辨難,不禁笑將起來,道:「你們只依為父之計而行,不怕宣登鰲不前來跪求為父的,不怕寶珠還再假撇清了。」綺霞道:「爹爹計將安出?」裴爺附著綺霞的耳說了一會,綺霞點頭。又附著以松的耳說了一會,以松會意。父女們說罷,俱各相視而笑。大家辦事去了,不表。
  且言寶珠,自回了裴家兩個姊妹一番決絕的話,雖是義正詞嚴,及他姊妹去後,心中又懊悔起來,道:「宣生得我死信,遂至一病不起,乃千古多情之才郎,便與他相訂白頭,亦不為過;況奴蒙裴繼父從水中救起,再生之恩,豈可不知?大不該向裴家姊妹們回得太愚蠢了些。設使外人知之,豈不說奴寡情至此!」想著愈加憂悶起來,伏幾朦朧睡去。恰值綺霞、綺雲姊妹二人走到寶珠房中,見寶珠在那裏打盹,如媚、如鉤向前尊聲:「姑娘們請坐。」綺霞搖著手叫他不則聲,順手在桌上取一條白紙,捻了一個紙捻。寶珠本是歪著頭睡在膀子上,鼻孔朝外,綺霞將紙捻送進寶珠鼻孔,一陣亂捻,捻得寶珠鼻內一陣奇癢。寶珠從夢中驚醒,一見是裴家姊妹,將身站起相迎,俱笑個不住。然後大家坐定,兩個丫鬟俱送了泡茶來吃。綺霞吃著茶,叫聲:「寶珠賢妹,你每想要到我家聽月樓上去玩玩,此樓乃是仙筆所題,後樓雪窗亦可眺遠。今日無事,奉陪賢妹到樓上去遊玩一回,省得在此貪睡。」寶珠道:「很好,『聽月』二字起得新奇。愚妹也要到樓瞻仰仙跡,以開懷抱。」說罷,姊妹三人起身出房,各帶丫鬟跟隨,一直往花園而來。
  到了花園,此刻已是秋末冬初,閭林花影凋零,鳥聲稀少,只有幾枝殘菊在於畦邊插著,也不足供賞玩。姊妹三人直向樓下而來。到了樓梯,魚貫上去。樓上每日收拾潔淨,自有園丁辦理伺候。裴爺早晚上樓燒香,樓上滿壁圖書,俱是名人詩畫,陳設精工,紙墨筆硯,俱皆古玩。四面推窗亮開毫無點塵,樓下自有管園僕婦煨的香茗伺候,送上樓來。三位小姐上得樓來,先是裴家姊妹見了仙匾,倒身下拜,寶珠也隨著禮拜。拜畢起來,大家坐定,有丫鬟各送船茶一杯,在面前擺著。寶珠見匾上「聽月樓」三個金字寫的奪人眼目,已不勝驚訝,又見下寫「掌桂仙吏題」,一時不解。便問綺霞道:「姐姐,月如何可聽?出於何典?以開茅塞。」綺霞見問,便回道:「賢妹有所不知,只因家君新建此樓,尚未題名。那年八月十五日晚上,合家在園內飲酒賞月,我父要在酒席前面試我們兄妹的才學,並將樓名各取一個上來,以定優劣。我兄取的『餐松』二字,我妹取的『雙鳳』二字,愚姐取的『倚翠』二字,還有我父取的『留雲』二字,未曾說出,忽月臺下飄落一張紅柬,上寫著:樓名俱取的不佳,他於月府桂樹下細加磨琢,成『聽月樓』三字,以留千古仙跡。我父將柬帖看過,又被一陣仙風吹去,柬帖無影無蹤。我父驚奇不止,即命掌燈上樓。一看,哪知未曾寫字之匾已有三個金字在上,如斧琢成,下書『掌桂仙吏題』,即月府吳剛也。賢妹,你道奇也不奇?就是這『聽月』二字,我們兄妹也將此意細細推敲,並不知出於何典,其意似不近理。仙吏又留詠『聽月樓』七言詩一首,寫在匾下粉屏上,解釋『聽月』二字之意,令人恍然大悟。賢妹何不近前,一看便知。」寶珠聽說,也暗自稱奇,起身進前,到粉屏前一看,果見字跡寫的龍飛鳳舞。上寫道:
  詩曰:
  聽月樓高接太清,樓高聽月更分明。
  天街陣陣香風送,一片嫦娥笑語聲。
  寶珠看畢,連連稱贊道:「這個月聽得好,用意清新,近情近理,不枉是仙人之筆。」說著,將身坐下,又打動他的平日詩興,便對綺霞說:「姐姐,此樓得仙人賜以嘉名,將來尊府必有瑞兆;又得仙人賜以佳句,亦增賢姊妹翰墨之光。但你我姊妹們平日詩中唱和,不過詠物感懷的腐題,題之清奇,莫過『聽月』。愚妹不揣冒昧,大膽拋磚引玉,不知姐姐意下何如?」綺霞領了乃尊的密計,正要將寶珠逗留在樓上,好照計行事的,今聽見寶珠要和「聽月樓」的詩,正好延挨功夫,便答道:「賢妹有此高興,愚姐理當奉陪,只是獻醜。但不知和詩可還和韻。」寶珠道:「怎不和韻?」綺霞命丫環研墨,與綺雲、寶珠各取一幅錦箋,鋪於案上,構取詩思。丫鬟一旁捧茶伺候。三位小姐見墨已濃,濡動羊毛,不必過假思索,俱已一揮而就。大家互相傳看,和「聽月樓」的詩,一首首俱有矯矯不群之句。先是綺霞詩曰:
  百尺高樓玉宇清,一天月色向空明。
  丁丁伐木遙如許,世外猶聞斧鑿聲。
  綺雲詩曰:
  樓外涼侵秋氣清,寒砧動處月光明。
  晴空隱約將衣搗,一片更催玉杵聲。
  寶珠詩曰:
  樓傳仙筆意奇清,眺望旋驚夜月明。
  環珮叮噹來步履,非笙非笛落虛聲。
  大家看畢,互相稱贊謙遜一回,每人詩後面俱有自己名諱漫題。綺霞命丫鬟將三幅詩箋貼於樓上粉壁,又是丫鬟送了一巡茶,吃過,綺霞對著寶珠道:「我們詩興既畢,何不到雪洞前眺遠一番,以豁睛眸?」寶珠自在家中被父親拘住,不能遠走一步,以解悶懷。今在裴府,又得他們姊妹作伴,很不寂寞。樓高眺遠,更是雅事。一見綺霞所說正中心懷,便回道:「很好。」姊妹三人即起身到雪洞前四處一望,但見:
  一泓秋水接長天,遠樹迷離裊碧煙。
  最好晴光舒野徑,釣魚灘上送歸船。
  寶珠看著秋天一派野景,甚舒胸懷。先還與裴家姊妹並肩站著,看後因越看越癡,竟把他姊妹扔在背後,他獨自伏在洞口呆望。裴家姊妹也將身退後,讓寶珠在雪洞口暢意觀望。綺霞眼尖,遠遠見兩個戴方巾的後生,從樓下來了,一步近一步,認得前面是宣生,後面是乃兄以松誘他來了。他把妹子綺雲手上一扭,努一努嘴,綺雲點頭會意,同乃姐把身子輕輕退在椅子上,坐了喝茶,暗笑寶珠。寶珠也不知就裏,只顧出神朝下面望,身子露著半截,他也不知下面有人看他,且自慢表。
  再言宣公子自在裴府寫據回去,好不懊惱,心中只是納悶。過了兩日,又見以松。裴公子來邀他出去逛一逛。宣公子執意不肯出去。裴公子因受了乃尊密計,當面請出宣年伯,說知來意。宣爺不好推卻,逼著兒子陪裴公子出去逛一會。宣公子勉從父命,同裴公子一路尋秋,也談談別的閑心,卻走到花園後門口,正是聽月樓上雪洞,正坐著寶珠一人在那裏閑望。裴公子故作不知,問宣公子道:「你看那高樓上坐著一位佳人。」宣公子聽說,抬頭一看,吃驚不小,忙搶幾步向前。且看下文。
  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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