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面許朱陳 硬寫絕據
詩曰:
游戲姻緣不自由,多情司寇太風流。
局中侮弄渾如夢,空使冰人笑白頭。
裴爺暗想:「宣生之病由寶珠而起,今若向他說明,使柯老知之,必又有一番波折,且不知寶珠心下如何。再者,宣生把事看容易了,也不成千古風流佳話。待我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,一則看宣生之心,可堅如金石;二則將柯老侮弄一番,磨滅他一番直拙的氣性;三則使寶珠得有所歸,不枉我一片救他的婆心。」想定主意,便將綺霞、綺雲兩個女兒喚至面前,將此事與他商議,又叫他暗暗細探寶珠口氣如何,報我知道。兩位小姐聽見乃尊分付,連聲答應,回了後邊。果依裴爺的話去問寶珠。寶珠又執拗起來道:「宣生之病,與我何幹!今若借此次聯姻,分明無私有弊,無怪我父置奴於死地。此事如何可行?」綺霞、綺雲見寶珠回得決絕,也不朝下再說,便回復裴爺。裴爺點頭含笑,命二女退下,心中打算一會,即差家人裴福去請太僕柯爺,立等有要話面談。
裴福領了主人之命,如飛趕到柯府去請柯爺。自有柯府門公報知柯爺。柯爺因逼死女兒,與夫人吵鬧幾場,正在府中納悶。忽見裴府相請,一則出去散散悶,二則也要去面謝裴年兄。但不知他請我什麼話說,且到哪裏知道。分付門公:「叫裴府家人先回,我隨後就到。」門公答應出去,打發裴府家人去了。柯爺即更換衣襟,帶了兩三個家人跟隨,坐轎到裴府而來。
不消片時,已到裴府。柯爺下轎,少不得裴府門公飛報裴爺。裴爺即刻出迎,將柯爺迎至廳上,見禮,分賓坐下,家人送茶,茶畢,柯爺道:「那日承裴年兄見教,照依辦法,果然爽快。小弟感激不盡。」裴爺聽說,故意吃驚道:「那是我失口一句頑話,柯年兄竟把我的話認真做了麼?」柯爺道:「凡事要做便做,有何遲疑?況此女死有餘辜,尚留戀他做什麼!」裴爺故意大叫道:「此女之死,吾之過也。年兄亦未免忍心至此!」說罷,連聲嘆息。柯爺只認悲爺當真憐惜他女兒之死,反搖手道:「年兄不必憐惜這不肖女兒。我們且說正話。請問年兄,呼喚小弟有何見諭?」裴爺道:「無事不敢驚動年兄。有一件事,相煩代挈年兄吃杯喜酒。」柯爺笑道:「有喜酒吃,年兄分付,小弟自當效勞。但不知年兄見委何事?」裴爺道:「小弟有一小女,年已十六,才貌亦可去得,打點托年兄作伐,做一個冰人。」柯爺吃驚道:「你又來拿我開心了。我知道年兄只有兩位千金,大的已許趙通政長子,第二已許江都督次子,雖未過門,俱已受聘。年兄哪裏又有一個待字之女托我為媒?豈不是耍我老拙麼?」裴爺正色道:「兒女婚姻大事,怎能將無作有,向朋友戲言!」柯爺不信道:「你這個女兒來歷,向小弟說明,我好做媒人去。」裴爺道:「這是捨弟俊卿之女,幼失父母,隨我撫養成人。今日不好好代他擇個佳婿,完成他終身大事,小弟死後,怎對捨弟於九泉!這不是同我女兒一般嗎,小弟可曾拿年兄開心?」柯爺拍掌道:「年兄說明,我便去做媒。卻不知年兄看重哪家卿宦的兒郎?」裴爺笑道:「這位兒郎,小弟之所愛,即年兄之所惡者也。年兄莫怪,小弟方敢直言。」柯爺道:「小弟做媒,有何惡頭,有何怪頭?年兄只管請教。」裴爺道:「我看上了你貴連襟的令郎,要招他做東床。煩年兄去說媒,再無不成的。」柯爺聽說,吃驚不小,道:「年兄有個好女兒,偌大京都,怕揀不出一個好佳婿,獨看上了這輕薄畜生!這個媒人小弟不願做的,年兄另請別人罷。」說著,便起身告辭,早被裴爺捺了坐下道:「年兄又來直拙了。你做你的媒,不關你事,何必推諉?」柯爺道:「小弟恨這小畜生如切齒,我還代他做媒?」裴爺道:「你卻恨他,我卻愛他。相屈年兄走一遭,自當從重謝媒。」柯爺道:「小畜生此刻病重得很呢!倘有不測,豈不誤了令嬡的終身?不如等他好了,再去說媒罷。」裴爺道:「不妨事的。他的重病由抑鬱而起,或因結親,將喜一沖,病可立愈。就有不測,一是我女命當如此,二是我情願的,總不怪媒人。年兄但請放心,只管說去,一說便成。」柯爺被裴爺一番言語捆住,不好推卻,道:「媒是小弟說去,成與不成,休說小弟效勞不周。」裴爺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說畢,催著柯爺動身。
送到門口,還叮嚀道:「小弟今日便候回音,年兄切勿忘卻。」柯爺答應,方告別上轎而去。坐在轎中,肚內很笑:「長卿何其癡愚!一定要把女兒配此小畜生。又知道我與宣家仇恨甚深,定要央我做媒,豈不好笑!也罷,我只到那裏略為言之,成與不成,不負朋友之所托。」想定主意,轎到宣府。果與宣爺會面,也不問他乃郎病之好歹,只將裴爺求親的來意略為一談。宣爺搖手道:「小兒不知是何心病,誓不娶親。此刻病雖好些,屢被我重為教訓。他立意如此,雖我父母,亦不能強他。襟兄就將此話,回覆裴年兄,請他莫怪。」柯爺明知其意,也不朝下再說,即告別上轎,又到裴府,回復裴爺「非是我不盡言,怎奈宣家父子俱不允親」的話說了一遍。這是柯爺把話故意說激烈些,使裴爺一怒而止。誰知裴爺明察秋毫,反笑嘻嘻道:「今日有勞年兄,容日登門再謝。」柯爺連稱「不敢」,隨即別了裴爺,上轎回府。
裴爺將柯爺送出大門而去,即轉身來到書房坐下,分付兒子以松,叫他明日到宣府看看登鰲之病:「如果好了,你可務必邀他到我這裏來。你可陪他在書房閑話,我自出來有話問他。」以松答應,裴爺起身回後去了。
裴公子領了父親之命,過宿一宵,果於次日,帶了書僮、佛奴,往宣府而來。宣公子因得寶珠死信,染成一病,醫藥無效,幾於無望,生全大虧。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,夢見不知是仙是神對他說:「寶珠不死,汝休傷生。」宣公子自得夢以後,忽又想到:「寶珠落水,豈無救星?」想到這裏,忽然心中松快,病又減去幾分,漸漸身子撐持下床,每日將養,病也脫體。宣老夫婦見兒子病好,方纔放心。又見他年紀不小,情竇已開,四處也代他央媒求親。就是裴府這頭親事來說,要算門當戶對,宣爺非不願意,怎奈宣公子心中只有一個寶珠,除了寶珠,寧可終身不娶。宣老夫婦每為此事憂心,欲待責備兒子,又怕他舊病復發,只得隱忍下來。宣公子雖是病好,猶自日夜癡想寶珠。
這日正坐在書房納悶,忽見裴公子前來候他的病。本是文章好友,今見他到來,可以借此談談解悶,忙迎請進書房。見禮,分賓而坐。茶畢,各道寒溫。一會,裴公子問病以後,邀他出去散散悶。宣公子不好推卻,只得入內告知父母。宣老夫婦也怕兒子在家悶出病來,命他帶了抱琴、醉瑟兩個書僮跟隨出去逛一逛,早去早回,不要傷神。宣公子答應,出來陪了裴公子出得府,一路談講,也在四處游玩一回。
裴公子把宣公子誘到自己府門,務必邀他進去,稍坐片時歇歇。宣公子因有前日拒親一事在心,不好意思到裴府去。當不得裴公子再三再四,將宣公子邀進府內。來到書房,見禮,分賓坐定,佛奴送茶。茶畢,裴公子道:「宣仁兄貴恙,何以令人難解!但不知家尊仰扳於仁兄,而仁兄何拒絕之甚?莫非仰扳不起麼?」宣公子嘆一口氣道:「小弟苦衷,一言難盡。望仁兄原諒。」
裴公子正要開口,只聽書房外一聲咳嗽,裴爺進來,兩位公子俱已站起相迎,惟宣公子見了裴爺,面有慚色,也免不得向前相見,口稱:「年伯在上,小侄登鰲拜見。」裴爺道:「賢侄少禮,一旁坐下。」宣公子告坐,大家方纔坐定。裴爺道:「我看賢侄才貌雙全,老夫久已拜服。因膝下有一弱女,雖非寶室,亦是掌珠,欲擇一佳婿。如賢侄者,世上罕有其人,故前托令姨丈向你尊翁說媒。滿擬一說必成,誰知推托,多分是令姨丈不會說話、代人善為撮合。今幸賢侄光臨寒捨,老夫不揣冒昧,當面將弱女許與賢侄,賢侄不可再為推辭。」宣公子道:「年伯分付,小侄怎敢推辭。但無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小侄焉能自主?望年伯原諒。」裴爺道:「只要賢侄允了親事,少不得央出媒妁,通知你家父母,這就不為自主了。」宣公子被裴爺這一駁,沒得話回,道:「小侄心事,連自己也說不出來。年伯府中千金,自有乘龍佳婿,何必小侄?但小侄雖有一點才貌,不足為奇,望年伯恕小侄唐突之罪。」裴爺笑道:「賢侄說不出的心事,老夫知之久矣,只不過情獨鐘於寶珠。可惜寶珠已死,徒想無益。就是小女,才貌也不亞於寶珠,賢侄不要少所見,多所怪,過於拘執,自貽後悔。」宣公子被裴爺說出心事,滿面通紅,道:「小侄不曾情戀寶珠,別事也無後悔。」裴爺怒道:「你今日拒絕如此,不要到後來再想求我,我也是不能從命的。」宣公子也被裴爺絮煩急了,道:「年伯若不相信小侄,便寫一個憑據與年伯,以為後日執證。」裴爺聽說,哈哈大笑,就叫宣公子寫此憑據。宣公子取了筆硯,怎生寫法,且看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