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九回
  寇太監殿前盡忠節 游浪子書館驚寵遇

  卻說光緒帝被李蓮英等一班內監蜂擁著到了瀛台,李蓮英說道:「請陛下在這裡稍待片刻,奴才還要侍候太後去哩。」說著便和內監等一哄的去了。當下光緒帝獨自坐在瀛台,聽候太後的旨意。
  且說這天清晨,太後傳旨臨朝。殿上鐘鼓齊鳴,滿漢大臣紛紛入朝,猛見上面坐的不是德宗皇上,卻換了西太後了,不覺齊齊的吃了一驚。正在摸不著頭腦,只見西太後滿臉怒氣,厲聲問道:「皇上寵用康有為等,私下詔書,叫袁世凱秘密謀俺,你們眾臣可曾知道沒有?」這一問,嚇得滿漢大臣各低著頭,一句也不敢回奏。西太後便冷笑了一聲道:「虧你們食君之祿,忠君之事﹔卻都是這般屍位其職,連如此的大事也沒有得知,真是枉受爵祿之榮。將來怕咱們的江山給人占去了,你們也不曾覺察呢。」眾臣聽了西太後的責詰,都默默不語的十分慚愧。
  正在這當兒,恰巧剛毅入奏,搜捕康黨事已了,主腦康有為、梁啟超二人已聞風逃脫,只有譚嗣同、楊深秀、林旭、楊銳、劉光第、康廣仁等六人就獲。西太後見奏,傳旨將六人綁赴西市斬首。剛毅領旨,即傳侍衛等擁著六人望西市去了。可憐這六人便是世傳的「六君子」。這真是「功名未遂身先死,長使英雄淚滿襟!」後人有詞歎那六君子道:
  滿清至斯國運剝,牝雞司晨家之索。囊昔武後是前車,婦人當國亡此祚!窮奢極欲世所稀,一朝平地風波起。車馬連夜馳入宮,警騎傳呼出禁中。昨夜猶草討賊檄,今朝成就冤臣獄。可憐刑曹頒懿旨,血染朝衣戮西市。忠魂夜夜泣黃沙,但願稚兒蒙恩赦。誰知君王尚不免,終身留得瀛台恨!嗟嗟!受戮六卿皆丈夫,甘為孤君擲頭顱。
  西太後既斬了六君子,又命警騎追捕康梁,並頒詔通緝外﹔將朝諸臣,大大的偵查了一番。凡平素和康黨往來,或曾上折贊襄新政的,一概懲辦。當時被累及的大臣,革職的有陳寶箴、李岳瑞、宋伯魯、吳懋鼎、張百熙、端方、徐建寅、徐仁鑄、徐仁鏡等。遣戍的有李端棻、張蔭桓等,監禁的有徐致靜、陳立三、江標、熊希齡等。逮捕抄家的有文廷式、王照、黃遵憲等。一時滿漢大臣,紛紛降調有差。又把懷塔布、剛毅、許應騤、曾廣漢、徐會灃等,重新起復原職,各加三級﹔趙舒翹擢入軍機處,授榮祿為軍機大臣,袁世凱擢山東巡撫,裕祿調署直隸總督,翁同龢削去官爵。
  種種佈置既畢,西太後餘怒未息,便到瀛台來處治皇上。這時光緒帝已和木偶一般,呆呆的坐在那裡,見西太後進來,忙起立行禮,低著頭旁立在一邊。西太後坐下,含怒問道:「你所為的事,咱都已知道了,現在你自己願怎樣?」光緒帝只是不則聲。西太後又道:「咱的意思,煩你在這裡住幾時罷。」一言未了,只見太監寇連材,俯伏著叩頭奏道:「老佛爺在上,不是奴才大膽亂陳,老佛爺的聖意,是否把皇上永遠禁在這裡?」西太後還不曾開口,李蓮英早在旁喝道:「滿朝大臣沒一人敢說,你是何人,在老佛爺前面放肆!」寇連材忙叩頭道:「老佛爺的恩典,恕奴才這個,因皇上親政,中外皆知。倘一旦變更,怕外人或有煩言,這是要求老佛爺聖明詳察。」西太後聽了,看著光緒皇上冷笑道:「一個親信的太監也這樣胡說大政,怪不得一班逆臣的橫行了。」說著喝叫李蓮英,將寇連村拖下去,到慈安殿中侍候,等俺親來拷問他。李蓮英領旨,帶著寇連材去了。
  當時西太後便吩咐內監,把瀛台的石橋拆去﹔非有懿命不准放船只過去,瀛台的交通因此斷絕。皇上除瑾珍兩妃在側,其他宮女內監,都是太後的親信人了。西太後這時離了瀛台,到慈安殿來,及至殿門,李蓮英已出來跪接。西太後呼帶寇連材上來,喝問道:「俺久知你攛掇皇上妄行新政,還私通外臣,做些不正的勾當,俺那時沒有空閒,聽你這班人去胡為,今天卻饒不了,快把皇上和康梁的事從實招來,或者能赦宥你的罪名﹔否則同譚嗣同等一樣處決。」寇連材這時面不改色,朗朗的奏道:「奴才侍候皇上,只知盡職,餘下的一概不知道,如老佛爺必要強逼供詞,奴才就請一死。」西太後怒道:「你本來難免一死,倒還強嘴麼?」喝令李蓮英用刑,寇連材知是不免的了,便大叫道:「且慢著,待奴才直說罷。」於是指天畫地的拿太後的過去,如數家珍般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遍,什麼寵納戲子私產小孩等等,都講出來了。只氣得西太後面皮紫漲,連連拍案命推出去。寇連材不等他們動手,奮身往殿柱上一撞,已腦漿迸裂,一命嗚呼了。西太後見了這種情形,恨恨地指著寇連材屍體說道:「真是反了,在咱們面前竟敢如此無禮,那是誰縱容到這樣的呢?」說罷兀是怒氣勃勃的,叫把屍體移去戮了,以儆後來的效尤。李蓮英聞命,即督率著小監將寇連材的屍體抬下殿去,立傳侍衛進來,令拿寇連材實行戮屍,一面侍奉著西太後,幸如意館去了。
  原來這如意館在頤和園內,農樂軒的右側,同景福閣相去無幾。館裡所有的都是名人書畫,本來是一個圖書館。但館中侍候太後的並不是宮女太監,卻是向四處招來的美男子。當設這如意館的時候,曾出示招考,凡青年子弟,面貌清秀,而能夠畫些各種花卉的便可當選了。因此各省各府的青年子弟,都紛紛應考。第一次考取的共有一百七十多名,再由內監一一甄別過,只取得五十五人了。這時那內監將五十五人送到招留處,又經李蓮英挑選一番,只選中十一人,這選中的十一人,又須西太後親自過目,十一人中卻選了最好的兩人在如意館裡當差,餘下的九人發在招留處,算是備選。然這太後選中的兩人姓甚名准呢?一個是直隸人名柳如眉,一個是江蘇陽湖人名管劬安﹔二人皆少年美貌,又精繪事,所以獲得這個佳缺。因西太後命兩人在如意館中供職,每年還賞紋銀二千兩,和錦緞十匹哩。
  這且不在話下,再講講柳如眉和管劬安,雖一般的美貌,但趨奉的本領如眉遠不若劬安﹔以是不上半年,劬安大得西太後的信任,差不多是第二個李蓮英咧。皆為柳如眉是官家子弟出身,大剌剌地,不甚得西太後的歡心。那管劬安的為人,原是個游浪子弟,在家的時候,什麼三教九流,沒有一樣不精,學得一手好畫,又能唱種種小曲子。他在十七歲上,跑到崑曲班裡拜了一個師傅,唱了兩年多的昆劇﹔後來賭輸了錢,把他師傅的東西席捲逃走。這樣的在江湖上混了半年,回到家中,他老子恨他無賴,邀了些族人,把劬安驅逐出族。劬安經這一來無可棲止,就乘夜潛至家裡,將他老子所有的積蓄一古腦兒偷了,連夜逃到北京去了。劬安到了京師,終日在妓館裡度他的快樂生活。可是有限的金餞,能有多少時候可以支持呢?所以三個月之後,早已牀頭金盡,弄得衣衫襤褸,被妓館中趕了出來。劬安無處謀生,便仗著他天賦歌喉,沿途唱歌乞錢或到茶樓酒館裡去高歌一曲。那些北地的客人,初初聞到南歌,倒也很覺動聽,解囊的一時很是不少。
  這一天上,合該劬安的運氣來了。那時都中前門外,有一座春色樓的茶館,來喝茶的多半是宮裡的太監﹔茶樓的後面卻設著一個歌場,專一招留四方的歌童在場裡歌唱,供一班內監的遊樂。倘得他們贊賞一聲,身價便立時十倍。這管劬安也在場中唱歌,已一個多月了。那天劬安上場,場內有一位內監叫李六六的,正在那裡啜茗﹔他聽了劬安的曲子,不住地擊節稱歎。等到歌罷,便叫劬安近前,問了姓名籍貫,就賞了劬安三兩銀子走了。李六六走後,場上的人忙對劬安說道:「剛才的是內府李六爺啊!他既然垂青於你,分明是個好機會來了,你只要巴結他老人家一下,不愁沒有飯吃了。」劬安是何等乖覺的人,他聽了點點頭,便牢牢地記在心上。
  第二天午後,那六爺又來喝茶。劬安趕緊過去給他請安,還六爺長六爺短的,叫得個李六六好不歡喜。劬安乘勢呈上曲本子,請他點戲。李六六隨手點了一出《掃雪》,劬安便放出平生的手段,唱得額外討好,果然玉潤珠圓,無疵可擊。李六爺聽了大喜道:「這孩子唱得真不差,咱們老佛爺很喜歡聽唱戲,咱就指你一條路吧。」劬安這時不敢怠慢,慌忙過來求教,李六爺說道:「咱們的老佛爺現在設著如意館,要招幾個能唱曲子和會繪畫的人去裡面侍候著,但你只會唱曲子,必要咱們給你引見,倘你會畫時,包你一試就當選,好省去多少手續哩。」劬安忙答道:「不瞞六爺說,別的技藝或者不會,至於繪畫一門,不論山水花卉,小人都能夠涂幾筆的,不信可以畫給六爺看咧。」李六六見說,拍手贊道:「這是最好沒有了!那麼咱就在明天送你到招考處吧。」於是二人約定了時間,李六六自回內府去。這裡管劬安便收拾了什物,準備赴考。
  到了第二天,劬安一早就在坐等,將至停午時,只見一個小太監提了一包東西,來茶樓上問道:「此地有姓管的麼?」夠安上前應道:「在下便是。」那小太監對他望了一眼,把包遞給他道:「裡面是一身衣服,六爺叫你更換了,停一會好同去應考。」劬安連連道了幾個是,小太監便自去了。劬安慢慢地換了衣服,又剃了一個面,他的面貌本來很好,經過這樣一打扮,又更上新衣服,益覺容光煥發了。過了一刻,李六六來了,一眼瞥見劬安,好似換了一個人了,便忍不住笑道:「似這般的標臉兒,咱看了也覺可愛哩。你此去應考,咱們能擔保你中選的了。」劬安也笑了一笑說道:「全仗六爺的洪福,周旋小人了。」
  六爺點頭微笑,便領著劬安,到了招留處,卻見應考的人,已擾擾嚷嚷擠滿了一室。李六六同劬安進去,早有內監前來招呼道:「六爺也送人來趁趁熱鬧麼?」李六六笑道:「正是呢。這孩子倒很好,還要列位照拂他一下哩。」那些內監都齊聲應道:「六爺的事自當格外盡力,請放心就是了。」說著大家打了個作別的招呼,李六六便走出招留處,竟自去了。劬安當由裡面的太監,領他到了侍選室中,算是初選入選了。這樣的一處處的進去,劬安竟得當選。因為,凡應考的人都得有舉薦和擔保的﹔劬安是李六六所保送的,當然不用別的手續了。哪知管劬安從此日高一日,居然飛黃騰達哩。原來劬安自進如意館後,蒙西太後不時召見,命他繪些花卉進呈,大獲西太後的贊賞,即令做了如意館的主任。
  劬安正在和幾個小太監在那裡做葉子戲,忽見一個宮女,提了一隻食盒,笑嘻嘻地走進來,見了劬安說道:「你倒好說咧,太後正惱著呢。」劬安聽了嚇得面如土色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那宮女笑了笑,將食盒打開,遞給劬安道:「老佛爺命賜與你的,等一會怕要來宣召哩,你須小心了。」劬安這才放了心,一瞧那些食物,都是御用的珍品,便慌忙叩頭謝過了恩,立起身來,那宮女早已走了。
  這時劬安心上很覺不安,想太後這般的寵遇,不知有什麼事要用著自己,萬一關係生命的差使,不去又是逆旨,去了於性命有礙,胡思亂想,一時委決不下起來。又揣念道:「自己本是個賣歌的乞丐,倘遇不著李六爺,今天依舊是鶉衣百結,還不是在街上討錢麼﹔現有今日的快樂,都從哪裡來的?就是立時死了,也值得的了。」他想到這裡,不覺又打起精神高興起來了。在這當兒,卻見那先前來的宮女,又走來高聲說道:「太後有懿旨,傳管劬安到智慧海見駕。」劬安便整了整冠裳,同了宮女,曲曲折折地向智慧海而來。一路但見燈火輝煌,景致幽雅,所經之處,都有內監侍候在那裡盤詰﹔由宮女說了暗號,始得從容無阻。劬安一頭走著,一面留心瞧看﹔見亭台樓閣,果然精美如畫圖一般。旋經轉輪藏,旁邊有白石日晷,可以知午夜的時刻。從此處到聽鸝殿,殿的東首,蓋著一座極精巧的亭子,有題道「畫中游」三個斗大的字。又有聯道:「境自遠塵皆入詠,物含妙理總堪尋。」「閒雲歸岫連峰暗,飛瀑垂空漱口涼。」劬安跟著宮女一重重地進去,又走過一處石洞,望一個小亭子裡上去,方瞧見層樓高聳,題是「智慧海」。
  劬安走到樓下,便欲止步,那宮女笑道:「還差得遠哩,你只管隨著咱走就是了。」劬安聽了點點頭,重又跟了宮女前進,約莫轉了八九個彎,到了一處,好似砌成的石室一樣,但有兩重門在外面,門上畫著龍鳳花紋。這時宮女望著劬安說道:「你就在這裡等一會,待咱去復了旨來。」說罷便走進那石室去了。劬安呆呆地立著,過了幾分鐘,才見宮女出來,囑咐道:「太後就在裡面,你需要小心了。」劬安微微答應了一聲,和宮女進了石室,過了四重門,門裡面頓覺豁然開朗,疑是別有天地了。再瞧那裡,正中似一個大廳,上題著「倫樂堂」三字。轉過了廳堂,側邊一帶排列著十幾間平屋,屋中的陳設異常華麗,正中一室尤其是光輝奪目。劬安眼快,早望見西太後獨坐在室中看書。於是也不叫宮女去先行奏聞,竟自入室叩見了。
  西太後慢慢地放下書本,命宮女賜劬安坐了,便含笑著問了劬安的年歲家況,劬安一一奏對了。西太後又問道:「你既能繪畫,可能辨別宋人的筆法麼?」劬安忙奏道:「小臣肉眼,怕一時分不清楚。但若非贗鼎,或者能判別一二。」西太後點點頭道:「那麼俺給你看一幅東西去。」說著起身望內室走去,劬安戰戰兢兢地隨在後面,連氣都不敢喘一下呢。可是劬安這一進去,直到次日午前方回到如意館來。他隨太後去瞧什麼古畫,做書的可不知道了。然從此以後,劬安不時被召入內,還娶了宮女做妻子,前門外御賜很大的宅第,不是浪子的幸運嗎?要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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