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八回
  李鴻藻榻前奉詔 嘉順後宮中絕食

  卻說同治帝病到危急的時候,慈禧太後便和幾個自己親信的大臣商量立嗣的事體。連日在太後宮中開秘密會議,一切都已議妥,只候皇上大事出來,便可依計行事。誰知三五天後,皇帝的危險期已過,那痘瘡也慢慢的結起癡來,熱也退了,人也清醒了,只向著人索飲食。皇上一切飲食,都是慧妃一個人調理著。皇帝是不喜歡慧妃的,雖在神氣清醒的時候,也不和慧妃說笑一句。覷著慧妃不在跟前的時候,同治帝便招著手,把小太監喚到跟前來,解下自己小衣上的金印來,叫他悄悄的拿去,把皇后請來。這時候正是清早,慧妃覷空回宮梳洗去了。孝哲皇后得趁沒人的時候,悄悄的走來看望皇帝。他兩人已許久不見了,孝哲皇后看看皇帝枯瘦如柴,皇帝看看皇后也消瘦得多了,大家不覺拉著手哭泣起來了。哭了半天,孝哲皇后先住了哭,又勸皇帝也住了哭﹔兩人說起兩地相思的苦,皇帝又說起那慧妃如何可厭。
  說起慧妃,便說起從前選後的故事來。原來當時慈禧太後頗想選慧妃做皇后,慈安太後卻已看中了孝哲皇后。兩宮太後爭執不休,便請同治帝自己決定。那同治帝在兩宮太後跟前,又不敢說誰好誰不好。這時有一個宮女,正送上茶來﹔同治帝忽得了一個主意,便把茶水潑在地上,叫孝哲後和慧妃兩人在濕地上走去。那慧妃怕茶水弄髒了衣角,忙把那袍福兒提起來走去﹔獨有孝哲後,卻大大方方的走去。同治帝說孝哲能不失體統,便決定立孝哲後做了皇后。因皇帝提起從前選後的事體,那孝哲後有意逗著皇帝,叫他開心,便說道:「臣妾常在東太後那裡聽得陛下幼時的聰明,那時陛下年紀只八歲,天天在南書房唸書﹔陛下常不愛唸書,師傅便跪下勸諫,陛下只是不聽。師傅沒有法子,只得對著陛下掉眼淚﹔陛下看師傅哭了,便拿《論語》上『君子不器』一句,把手按住那『器』字下面的兩個口,去問著師傅。師傅讀成君子不哭,那師傅也撐不住笑起來了。」
  孝哲後說到這裡,同治帝歎了一口氣說道:「這都是小時候的淘氣事體,說它怎的!如今再沒有那種聰明了!」說著伸出手來撫著皇后的臂膀,說道:「你在宮裡冷清嗎?西太後待你怎麼樣?」孝哲後一聽得提起西太後,那兩掛珠淚便忍不住撲簌簌的落下來,落在皇帝的手背上。皇帝看了十分不忍,便伸手把皇后摟在懷裡。皇后霍地立起身來,說臣妾要回去了。皇帝不捨得她去,只是喚皇后坐下。皇后搖著頭,說道:「只怕阿媽知道了,要責罰我呢。」皇帝說道:「阿媽還未起身,不妨事的。」
  此時慧妃回宮去梳洗完事,正走向皇帝宮來﹔聽得屋子裡有人唧唧噥噥說話的聲音,問太監時,說正宮在裡面。慧妃也不敢進去,急回身走到慈禧太後宮裡,說:「皇上大病才有轉機,見了皇后,怕又要糟蹋了身子,再發起病來,可不是玩的。」慈禧太後聽了慧妃的話,不覺大怒,說:「這妖狐,硬是要迷死皇帝嗎?」說著,氣憤憤地趕到乾清宮去,一腳踏進寢宮。那孝哲後正伏在牀沿上,低低的說著話。慈禧太後看了一眼,一縷無名火直衝頂門,她也顧不得什麼皇后不皇后,臉面不臉面,便上去一把揪住皇后的頭髮,在兩麵粉腮兒上一連打了十幾個嘴巴。口口聲聲的罵道:「騷狐!你敢是打聽得皇上的病有些轉機,又來迷死他嗎?」打得皇后雲鬢蓬鬆,嬌啼宛轉。慈禧太後還氣憤憤的喝令宮女拿大棍來,急得同治帝只在枕上磕頭求饒。
  那滿屋子的宮女太監也一齊跪下來磕著頭,齊聲喊著:「老佛爺!」那孝哲後也跪下地來,一面磕著頭,一面說道:「老佛爺姑念俺是大清門進來的,賞俺一點面子罷。」一句話觸動了太後的心病,她明知道皇后在那裡譏笑她自己不是從大清門進來的﹔又因清宮的祖制,皇后從大清門進來的,只能廢黜,不能辱打。這一氣把個太後氣得一言不發,一轉身,便回宮去了。
  同治帝見勢不妙,忙傳旨召軍機大臣侍郎李鴻藻進宮。那李鴻藻正在軍機處,還不曾退值,聽得皇上宣召,忙跟著太監進宮去。走到寢宮門外,便站住不敢進去。小太監替他進去通報了,同治帝吩咐掛簾,把李鴻藻喚進屋子去。皇后站在皇帝牀前,正在那裡抹眼淚﹔見李鴻藻進來,急欲避去。皇帝拉著皇后的袖子,說道:「你也不用迴避。李師傅是先帝老臣,你是門生媳婦,朕如今有緊要話須和師傅說,你也可以聽得。如今你先去見過師傅罷,將來全仗師傅照應呢!」說著不覺也掉下眼淚來。
  孝哲皇后正要過來拜見李鴻藻,慌得李鴻藻忙脫下帽子,爬在地下碰頭。同治帝說道:「師傅快起來,現在不是講禮節的時候呢!」說著叫小太監上去把李鴻藻扶起,又在皇帝榻前安設一張椅子,喚李鴻藻坐下。皇帝伸出手來,握住李鴻藻的手,只說得一句:「朕的病怕不能好了!」皇帝皇后和李鴻藻三個人,六掛眼淚一齊淌下來﹔尤其是皇后,哭得嗚咽難禁。皇上接下去說道:「朕既沒有生得太子,那西太後又和皇后不對勁兒﹔朕死後別的沒有什麼不放心,獨怕她要吃虧呢。」這時皇后正哭得和淚人兒一般,聽了皇帝的說話,越發撐不住悲悲切切的哭起來。皇帝一手搭在皇后的肩上,說道:「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,俺們商量大事要緊。朕倘有不測,第一要緊的,便是立嗣皇帝﹔你心裡愛立誰做嗣皇帝,快對師傅說定了,朕可以和師傅商量寫遺詔的事體。」孝哲皇后聽皇帝說到這裡,忙抹乾了眼淚,跪奏道:「國賴長君,臣妾不願居太後的虛名,誤國家的大事。」同治帝聽了微笑著點頭,說道:「皇后很懂得道理,朕無憂了。」便和李鴻藻低低的商量了半天,決定立貝勒載澍為嗣皇帝。
  同治帝嘴裡說著,李鴻藻爬在榻前寫著遺詔。那遺詔很長,上面說的都是預防西太後的話,說得十分嚴厲。寫完了,皇帝拿去細細看過,說道:「很好。」便在遺詔上用著印,交給李鴻藻藏好。李鴻藻一時無處可藏,孝哲皇后便親自替他拆開袍袖來,藏在袍袖的夾層裡,又替他密密縫好。同治帝說道:「師傅且回家去休息,明天或還要命師傅見一面兒呢。」
  李鴻藻磕著頭,退出乾清宮來。正要走過穹門去,忽聽得身後有人低低喚師傅的名字,李鴻藻是心虛的,聽了不覺嚇了一大跳!急回頭看時,原來不是別人,正是惇親王奕誴。李鴻藻一見了,他心知大事不好了,忙上前去請安問好。惇親王冷冷的說道:「師傅在皇宮中耽擱多時,敢是做顧命大臣來?師傅辛苦了,俺和師傅到太後宮中去休息休息談談心。」說著也不由分說,上去一把拉住李鴻藻的袖子便走。李鴻藻心中嚇得亂跳,那兩條腿不得不跟著﹔走到皇太后宮裡一看,那恭親王奕?,醇親王奕譞,孚郡王奕譓,惠郡王奕詳,一班王爺都在那裡。虧得李鴻藻乖覺,當時他見了恭親王,便上去請安,說道:「原來六爺也在宮中,俺方才得了皇上的密詔,正沒得主意﹔打算出宮找六爺商量去。」恭王聽了問道:「什麼密詔?」李鴻藻不慌不忙便拆開袍袖,把那同治帝的遺詔拿了出來。滿屋子王爺們看時,嚇得大家臉上變了顏色。
  這時慈禧太後正從裡屋子裡走出來,恭親王不敢隱瞞,便把那詔書呈上去。慈禧太後一邊看時,一邊氣得兩隻手索索的發抖。看完了,氣憤極了,把那詔書扯得粉碎,丟在地上,怒目看著李鴻藻。嚇得李鴻藻忙跪下地去,連連磕著頭,磕得頭上淌出血來,又不住的說:「臣該死,求老佛爺賜臣一死。」那兩旁的大臣也一齊跪下,替他求著情。隔了半晌,才聽得皇太后罵一聲:「起去!」李鴻藻又磕了幾個響頭,謝過恩退去。隨後私地裡連夜送了五萬兩銀子來給崔總管和李太監,求他們兩人在太後跟前替自己說說好話。西太後俟李鴻藻出去以後,便和諸位王爺開了一個御前會議,索興把慈安太後也請了來。慈禧太後第一個開口,一邊淌著眼淚,說道:「皇帝的病,看來是救不轉的了。但是嗣皇帝不曾立定,是俺一樁大心事。大家幫著俺想想到底立誰做嗣皇帝好?」慈安太後聽了,接著說道:「國賴長君,溥倫和載澍,年紀都長成了,可以立做嗣皇帝。」慈禧太後聽了,不覺陡的變了顏色,厲聲說道:「你也說立長君,他也說立長君。立了長君俺們兩個老婆子還過日子嗎?」幾句話,把個慈安太後嚇得忙閉著嘴,從此不敢開口。
  停了一會,慈禧太後說道:「俺家薄字輩,沒有可以立作嗣君的。依我的意思,醇王爺的大兒子載湉,今年四歲了,和皇帝的血統很近,俺意思,想立他做嗣皇帝。載湉的母親,原是俺的妹妹﹔如今俺們立他的兒子做了嗣皇帝,大家也得個照應。」當時醇親王站在一旁,聽了也不敢說什麼。慈禧太後又回過頭去對慈安太後說道:「姊姊的意思怎麼樣?」慈安太後只得連聲說「好!」慈禧太後便接著對大家說道:「你們聽得了麼?東太後的懿旨,要立醇親王奕譞的兒子載湉做嗣皇帝﹔六爺快擬詔書!」
  當時恭親王便寫下兩宮太後的懿詔,立載湉為嗣皇帝。詔書中大略說道:皇上龍馭上賓,未有儲貳﹔不得已以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,承繼文宗,入承大統,俟生有皇子,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。當時各王爺都在詔書上簽了字,才散出宮來。這裡慈禧太後待眾人去了以後,便又悄悄的去把慧妃喚進宮來,吩咐一番。可憐這裡正在召將飛符,那邊同治帝還一點不知道。誰知那慈禧太後早已傳下諭旨,吩咐斷了皇帝的醫藥飲食。
  同治帝躺在牀上,一天也不見送湯藥送茶粥的來,肚子裡又饑又渴,忙喚小太監要去。那小太監去了半天,空著手回來說:「太後吩咐,叫不給俺宮中醫藥飲食。」同治帝聽了不覺嚇了一大跳。再叫小太監去打聽時,才知道那遺詔的事體發作了。如今權柄都在慧妃手裡,皇上為要得飲食,須求慧妃去。這時皇帝的身體已健朗了許多,也行動得了﹔聽了小太監的話,忙叫去請皇后到來。待到孝哲皇后到時,同治帝求她用印傳下懿旨去。孝哲皇后聽說皇帝要到慧妃宮中去,她如何肯依﹔只是勸皇帝安心靜養,不可勞動。無奈同治帝只是求著,甚至向皇后長跪不起。孝哲後看皇帝求得可憐,只得答應了,蓋上皇后的鈐記。皇帝拿了,到慧妃宮中去住了一夜,五更時候回乾清宮來。不到半個時辰,宮中太監都嚷著說:「皇上賓天了!」
  慈禧太後第一個進宮來,吩咐太監們替皇帝沐浴穿戴,把屍身陳設在寢宮裡。諸事停妥,才悄悄的把恭親王去喚來。恭王進宮去,天色還是白茫茫的,一個太監在前面領著路,推開一重一重宮門進去,那太監隨手把宮門關上。走過幾十重門,才到同治帝的寢宮裡。只見那皇帝的屍身,直挺挺的擱在御牀上。慈禧太後手中擎著一個燭台,站在一旁。恭親王上去請過安,慈禧太後對恭王說道:「大事已到如此地步,六爺怎麼辦?」恭王便磕著頭說道:「臣無有不奉詔的。慈禧太後聽了,點點頭道:「六爺肯奉詔,大事便有辦法了。」當下便立刻把醇親王、孚郡王、惠郡王和幾位親信的大臣,召進宮來,議定後事。
  這時,慈安太後雖也在座,只因自己手下連一個親信的人也沒有了,只得聽慈禧太後做主去。慈安太後走到同治帝的屍身邊,見他骨瘦如柴,頭頂上的辮發也脫盡了,不覺流下淚來。一眼見死人枕下露出一本書角兒來,慈安太後伸手去拿來一看,早不覺把個太後羞得滿面通紅。忙把這本書兒丟在地上。慈禧太後見了,連問:「什麼東西?」小太監前去拾起來送給慈禧太後一看,原來是一本春畫兒。書面上還注著一行小楷字:「臣弘德殿行走翰林院侍講王慶祺進呈御覽。」慈禧太後看了便罵一句:「好個王八蛋!」把那本春畫兒收去了。這時恭親王早到醇王府去,把個嗣皇帝抱進宮來。慈禧太後上去抱來一看,那嗣皇帝早已熟睡在懷裡。到天色大明,才發出上諭去,宣告帝崩﹔又發下懿旨去,立醇親王奕譞的兒子載湉為皇帝,改年號稱光緒。那醇親王見把自己的親生兒子抱進宮去,心中萬分難捨,抑鬱不樂,便害起病來。便上了一本奏疏,辭去職分。兩宮皇太后看了醇親王的奏本,知道因他兒子做了嗣皇帝,例應規避,准他開去各差,以親王世襲罔替。這裡光緒帝年紀太小,進宮來只有保姆伺候著﹔所有國家大事,一概由兩宮太後垂簾聽斷。
  此番同治帝死後,慈禧太後不給他立子,卻立了一個同治帝的弟弟。雖說詔書上有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的話,但外面卻沸沸揚揚,傳出許多謠言來。有人說這光緒皇帝原是慈禧太後的私生子,寄養在醇親王家裡的。只因為慈禧太後最愛吃湯臥果,每天清早起來,便由內務府備銀二十四兩,買四個湯臥果吃著。這湯臥果,是前門外金華飯店承辦的。這金華飯店有一個伙計姓史的,年紀很輕,最愛遊玩﹔他因聽得太監李蓮英說起宮中如何好玩,他常常對李蓮英說,要跟他到宮裡去遊玩。李蓮英見他做人玲瓏知趣,也便常常帶他到宮中遊玩去。
  有一天,正在景和門前隨著李蓮英走著,忽然迎面西太後走來,一見了那姓史的,便問:「這是什麼人?」嚇得他兩人忙趴在地下去磕頭,奏明自己的來歷。那西太後見那姓史的長得白淨可愛,便吩咐留他在宮中,伺候太後。這時候咸豐帝早已死了,忽然皇太后懷孕,生下孩兒來了,一面悄悄的把這孩子送去醇親王府中養著,一面又把那姓史的殺死在宮中,免得他多嘴。但太後常常把這個孩子掛在心頭,每總想趁機會弄進宮來。恰巧同治帝死了,慈禧太後便極主張把光緒立為嗣皇帝。如今果然如了她的心願。把個幼帝留在自己身邊。
  如今慈禧太後的權威越發大了,慧妃也慢慢地掌起權來,卻不把孝哲皇后放在眼裡。這孝哲皇后自從同治帝死了,雖上尊號稱「嘉順皇后」,但她一人寂寞淒涼,住在深宮裡,也沒有一個人來看她。慈安太後雖偶然來看她一面,兩旁都有宮女監視著,也不能說一句話。宮中的人見慈禧太後不喜歡孝哲皇后,也跟著打落水狗,漸漸的有些飲食不週起來。孝哲後看了這種情形,知道自己得罪了皇太后,將來總要吃苦﹔她屢次想服毒自盡,只怕害了自己的父母。原來清宮中的規矩,凡是后妃在宮中服毒死的,她母家的人都犯死罪﹔所以做后妃的,在宮中無論如何吃苦,總不敢自尋短見去害她的娘家人。孝哲皇后正在沒法子的時候,她父親崇綺尚書忽然打發人送一盤饅頭進宮來,孝哲後便在盤子後面底裡寫了「這卻怎好」四個字,打發來人拿出宮去。崇綺見了,知道女兒的心事,便在紙條兒上寫了一句:「明哲莫如皇后」,叫人送進宮去。孝哲皇后看了,頓然明白起來﹔便從此立定主意,斷絕飲食。到第八天上,可憐把一位年紀輕輕的皇后,活活的餓死了。
  這消息報到慈禧太後宮中,慈禧太後只說得一句:知道了。倒是慈安太後得了這個消息,親自趕到皇后宮中來,撫屍痛哭一場﹔自己去見慈禧太後,商量好好的發送皇后。慈禧太後礙於東太後的面子,便下了一道懿旨,著內務府料理皇后的喪事﹔欽天監揀定了日期,隨同同治帝的靈櫬,送往陵寢去安葬。這裡李鴻藻想起帝後生前托付密詔的情形,便爬在帝後的靈櫬前痛哭了一場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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