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八回
  金蓮點點帝子銷魂 珠喉嚦嚦阿父同調

  卻說李家小姐自從進了圓明園以後,咸豐帝吩咐把她安頓在西山佛寺裡。又挑選了八個年輕宮女,住在寺裡侍奉她。那李小姐到了佛寺裡,真的謝卻鉛華,長齋禮佛。咸豐帝雖有杏花春、牡丹春一班絕色女子陪侍著,但一般濃脂俗粉,皇帝也看厭了。宮中六千粉黛,總趕不上李小姐這種清麗美妙的神韻。皇帝想起她來,便親自到佛寺裡去看望。那李小姐把皇帝迎進寺去,便自顧自跪倒在佛座前,誦讀經卷。一任那班宮女伺候著皇上。待到皇上傳喚她,她走到跟前,匍匐在地下,再也不肯抬起頭來。皇帝忍不住了,自己伸手去攙她,她便哭得十分淒涼,口口聲聲說:「萬歲許賤妾進宮來修行,皇上聖旨想來總可以算得數了。」
  皇帝被她一句話塞住了嘴,一時裡卻也反悔不得,只得聽她去。但是眼看著這樣一個絕色美人不得到手,心中說不出的煩悶。後來皇帝賞了她一個「陀羅春」的名字,常常到寺裡來和她談談。陀羅春見皇上沒有逼迫她的意思,便也不和從前一般的冷淡了。只是有時說起她母親被官府裡用刑拷打,死得苦,要求皇上辦那官府的罪。咸豐便依她,下諭給吏部,著把那官府革了職,充軍到寧古塔去。陀羅春見報了仇,才把悲傷減輕了些。便是皇帝幾次來召幸她,她總是抵死不去。逼得她緊些,她便尋死覓活,拿刀動剪。咸豐帝也沒奈何她,只得暫時把這條心擱起。
  這時只因皇帝歡迎小腳漢女,那班大臣要討皇帝的好,到蘇、杭、揚州一帶去搜羅了許多小腳姑娘來。有的尖如束筍,有的小如紅菱,各把裙幅兒高高吊起,露出一雙纖瘦玲瓏的小腳來。一霎時,圓明園裡花前廊下,都留著纖纖足印。講到那弓鞋樣兒,越發的鬥奇竟巧。有的用紅綠緞子繡鮮豔的花朵兒的﹔有的鞋口兒上掛著小金鈴兒的﹔有的把腳底兒挖空了,裡面灌著香屑,走起路來,步步生香的。咸豐帝看在眼裡,真是銷魂動魄。只苦的宮裡規矩,小腳女子一進宮門,便要殺頭。後來還是穆總管想出一個法子來,推說是宮裡太監,不夠差遣時,僱用民間婦女,在宮中打更。
  這個消息一傳出去,便有許多小戶人家的婦女,進宮來受僱。宮裡定出兩個條件來:第一要年輕﹔第二要腳小。又揀那皮膚白淨面貌標緻的,送去在皇帝寢宮前後打更。那班女人到夜靜更深的時候,都被皇上傳喚進去,-一臨幸,每夜臨幸三人。臨幸過的,都有珍寶賞賜。那格外標緻的,便留在宮裡,封做宮嬪。不上半年,那封宮嬪的漢女,差不多把個圓明園住滿了。
  皇帝住在園裡,有許多美人陪伴著,再也不想回宮去了。照宮裡的規矩,皇帝每年三四月到圓明園避暑。到八月時候,到木蘭去打過圍獵回來,便回皇宮。咸豐這時候每年一過了新年,便要搬到園裡去住。直到十月裡,還不回宮。非得孝貞後再三上疏請聖駕回宮,他才不得已回宮去過年。在這三五十日裡,他想著園裡一班美人,險些要害起相思病來。只因皇帝喜歡漢女,那班小腳女子,便頓時威風起來。裡面最得寵的,要算杏花春和牡丹春。這兩人在園裡,作威作福。那班滿洲妃嬪,個個都去奉承她。可憐她們都是皇上挑選秀女的時候選進宮來的,實指望一朝得寵,門戶生光。誰知這時皇上迷戀江南美人,把她們一班滿洲少女一起丟在腦後,門庭冷落,簾幕銷沉。大家沒有法兒想,只得來拍四春的馬屁。
  內中有一個新進宮來的秀女名叫蘭兒的,卻是滿洲婦女中出類拔萃的人才。講她的年紀,正是荳蔻年華﹔講她的風姿,真是洛神風韻。輕顰淺笑,嫋娜動人。一進園來,指派在桐蔭深處。從此長門寂寞,冷落紅顏。早晚只聽得笙歌歡笑從隔院傳來。問時原來天子正和一班漢女在那裡歌舞作樂。蘭兒聽了只得歎一口氣。從此深閉院門,潛心書畫。不多幾天,居然寫得一手好草書,又畫得好蘭竹。你們不要看她小小蘭兒,她是一個極聰明的女子,也是一個極有作為的女子。她一生的事跡很多,掀波作浪,清朝三四百年天下,也斷送在這宮女手裡。下文要敘述她的事體很多,做書的一枝筆忙不過來。如今趁她在不得意的時候,先把蘭兒的出身敘一敘。
  蘭兒原是滿洲正黃旗人,姓那拉氏,查起她的祖上來,是葉赫部的子孫。太宗的孝莊皇后,也姓那拉,講到她的門第,卻也不壞。蘭兒是她的小名,她父親名喚惠征。那拉氏到了惠征手裡,已是十分貧苦,虧得他祖上傳下一個世襲承恩公的爵位,每年拿些口糧,拿來養家小。惠征從筆帖式出身,六年工夫,才爬到一個司員。他太太佟佳氏卻是大官府人家的小姐,惠征靠他丈人的腳力,從司員放了安徽蕪湖海關道。在前清時候,那道班裡要算關道最闊了。惠征得了這個美缺,一跤跌在青雲裡,心中說不出的快活,便帶了家眷,走馬上任,到了蕪湖。
  惠征的家眷,卻不只妻子佟佳氏、女兒蘭兒兩人,還有兒子桂祥和小女兒蓉兒,一家五口。在女兒中,要算蘭兒年紀最大,這時也有十二歲了。據佟佳氏說,蘭兒出世的時候,曾得到一個奇怪的夢,她見一個明晃晃的月亮,弔下來落在佟佳氏肚子上。一嚇醒來,覺得肚子痛,到天明時候,便生下這個蘭兒來。他們滿洲人看女孩兒,原比男孩兒重。因為女孩兒長大,有做皇后的希望。所以滿洲人家,十分尊敬女孩兒。平常在家裡起坐,總讓女兒坐上首的。何況如今佟佳氏得了這個夢,越發把蘭兒當寶貝一般看待了。
  偏生這蘭兒的面貌,比妹子蓉兒格外出落得嬌豔,身材又苗條,性格又溫順,人又聰明,又會打扮。同伴十多個女孩兒,只有蘭兒家境最苦。別人穿綢著緞,戴金插翠,獨有蘭兒沒有這個。但是她一般穿一件藍竹布大衫,戴一朵草花,總是十分清潔,也是十分俏麗。任你如何富家的女兒,沒有一個人比得過她的。只是有兩樣壞處,便是到老也改不過來。你道兩樣什麼壞處?第一樣,是舉止太輕佻。她掩唇一笑,掠鬢一睞,真是迷煞千萬人。第二樣,是愛唱小曲兒。她幼小的時候,惠征也指教她讀書識字,她在書本兒上的聰明卻也還有限,獨有這唱小曲兒,卻是前世帶來的聰明。無論是京調、崑曲、南北小調,給她聽過一遍,她便能一字不遺,照樣的唱出來。她天生的一串珠喉,又能自出心裁,減字移腔,唱出來抑揚宛轉,格外動人。她起初還不過是清唱罷了,後來她索興拉著親戚中的旗下姊妹來,弄起笙蕭,拉起弦索來。合上她的嬌脆歌喉,煞是動聽。
  母親佟佳氏,看看一個女孩兒,如此放浪,終不是事體,也曾禁阻她幾回,誰知那惠征卻很愛聽女兒的歌唱。旗下人的習氣,原是愛哼幾句皮黃的。他見女兒愛唱,索興把自己一肚子的京調詞兒,統統教給她。父女兩人,早也哼,晚也哼。家裡無柴無米,他也不管。他父女常常配戲,有時唱「三娘教子」,蘭兒扮三娘,惠征扮老薛保﹔有時唱「汾河灣」﹔有時唱「二進宮」,把客堂當戲台,拉著佟佳氏做看客。佟佳氏看看勸說也無用,索興氣出肚皮外,也不去勸她了。這是惠征未做蕪湖關道以前的話。
  後來,惠征一到任,蘭兒隨在任上。那蕪湖地方,原是一個熱鬧所在。西門外正是大江口岸,沿江茶坊酒肆,開得密密層層,茶園戲館裡人頭濟濟。蘭兒到底是女孩兒心性,她父親又有錢,便帶了一個丫頭,一個小廝,天天到戲館裡聽戲去。那戲院子掌櫃的,知道是關道的小姐,便出奇地奉承。那蘭兒聽戲,又有一種古怪脾氣,不喜歡坐在廂樓裡規規矩矩地聽,卻愛坐在戲台上出場的門口看著聽著。天天聽戲,那班子裡的幾個戲子,她都熟識。院子裡的人,都稱她蘭小姐。那蘭小姐天天在戲院子裡聽戲還覺不夠,每到她父親母親或是哥哥妹妹的小生日,便要把那戲班子傳進衙門來唱著聽著。這蘭兒在蕪湖地方,除聽戲以外,又愛上館子。她父親衙門裡原有親兵的,惠征便撥兩名親兵,天天保護著小姐,在外面吃喝遊玩。合個蕪湖地方上的人,誰不知道這是關道的女兒蘭小姐。
  講到那位關道,只因在北京城裡當差,清苦了多年。如今得了這個優缺,便拼命地搜刮,貪贓納賄,無所不為。一年裡面,被人告發了多次。皆由他丈人在京城裡替他打招呼,把那狀紙按捺下來。到了第二年,他丈人死了,也是惠征的晦氣星照到了,他在關上扣住了一隻江御史的坐船,說他夾帶私貨,生生地敲了他三千兩銀子的竹槓。這位江御史,在京裡是很有手面的,許多王爺跟他好。他到了京裡,便狠狠地參了惠征一本。這時惠征的丈人死了,京裡也沒有人替他張羅。一道上諭下來。把惠征撤任調省。惠征得了這處分,只得掩旗息鼓,垂頭喪氣地帶了家眷回到安徽省城安慶地方去住著。
  照那江御史的意思,還要參他一本,把他押在按察使衙門裡清理關道任上的公款。後來虧得那安徽巡撫,也是同旗的,還彼此關點親戚,惠征又拿出整萬銀子去裡外打點,總算把這個風潮平了下來。但是他做過官的人,如今閒住在安慶地方,也毫無意味。他夫人佟佳氏,也勸他在巡撫跟前獻些慇懃,謀點差使當當。安徽巡撫鶴山,看他上衙門上得勤,人也精明,說話也漂亮﹔還能常常出出主意,巡撫也慢慢地看重他。這時安徽北面鬧著水災,佟佳氏勸丈夫趁此機會拿出萬把銀子來,辦理賑濟的事體。又在巡撫做生日的時候,暗地裡孝敬了兩萬銀子。這一來,並並刮刮,把他太太的金珠首飾,也並在裡面了。鶴山巡撫得人錢財,與人消災,便替惠征上了一個奏折,說他精明強乾,勇於為善,便保舉他辦全皖賑務的差使。誰知惠征運氣真正不佳,鶴山這個折子一上去,不到三天,疝氣大發,活活地痛死了,遺缺交按察使署理。那按察使恰巧是惠征的對頭人﹔上諭下來,把山東布政使顏希陶升任安徽巡撫。
  那顏希陶一到任,按察使便把惠征如何貪贓,如何巴結上司,徹底地告訴了一番。這顏希陶是著名的清官,他生平痛恨的是貪官污吏。如今聽了按察使的話,從來說的先入為主,從此他厭惡了惠征。那惠征一連上了三次衙門,顏巡撫總給他一個不見。惠征心裡發起急來,一打聽,知道按察使和他抬槓子。這時惠征所有幾個錢,都已孝敬了前任巡撫,眼前度日,已經是慢慢的為難起來,要想打點幾個錢去孝敬上司,再也沒有這個力量了。沒有法想,只得老著面皮,天天去上院。那巡撫心裡厭惡他,老不給他傳見。他也曾備了少數的銀錢,托幾位走紅的司道,替他在巡撫跟前說好話。誰知那巡撫實在把個惠征恨得厲害,一聽得提起他的名字,便搖頭。那替他說話的人,見了這個樣子,便是要說話也說不出了。
  惠征住在安慶地方,一年沒有差使,兩年沒有差使,三年沒有差使。你想他在關道任上,把手勢鬧闊了,吃得好,穿得好,住得好,一個道台班子,進出轎馬,這一點體面又是不可少的,再加這位蘭小姐,又是愛漂亮愛遊玩的人。在安慶地方,雖然沒有蕪湖一般好玩,但是一個省城地方,也有幾條大街,兒座茶館、戲館。這蘭小姐也常常出去遊玩,免不了每天要多花幾個錢。況且這惠征,又吃上了一口煙,不但多費銀錢,那新撫台又是痛恨抽大煙的。一打聽惠征有這個嗜好,越發不拿他放在眼裡。只因他是一位旗籍司員,不好意思去奏參他。
  惠征三年坐守下來,真是坐吃山空,早把幾個錢花完了。起初還是借貸度日,後來索興典質度日,再到後來借無可借,典無可典,真是吃盡當光,連一口飯也顧不週全了。蘭兒母子四人,常常挨凍受餓。那蘭兒是愛好奢華的人,如何受得這淒涼,天天和她父母吵嚷,說要穿好的,要吃好的,又要出去玩耍。這也怪她不得,女孩兒在十五六歲年紀,正是顧影自憐、愛好天然的時候。蘭兒一年大一年,卻長得一年俊一年。她這樣花模樣玉精神的美人兒,每日叫她蓬頭垢面,襤縷衣裳,一把水一把泥地操作著,叫她如何不怨。她每到傷心的時候,便躲在灶下,悲悲切切地痛哭一場。佟佳氏看看自己花朵也似的女兒被糟蹋著,如何不心痛?到傷心的時候,便找她丈夫大鬧一場。
  那惠征眼看著兒女受苦,何嘗不心痛!只因窮苦逼人,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體。他到了這時候,外面眾人交謫,內而饑寒交迫。只因沒有錢去買大煙,鴉片常常失瘾。再加憂愁悲苦,四面逼迫著,那身體也便倒了下來。從秋天得病,直到第二年夏天,足足一年,那病勢一天重似一天。佟佳氏起初因家裡沒有錢,便還挨著不去料理他。到後來看看他的病勢不對,才著起忙來。從箱底裡掏出一枝從前自己做新娘時候插戴的包金銀花兒來,叫他兒子桂祥拿去典錢。那桂祥比蘭兒年紀卻大一歲,今年十八歲了,不知怎的,卻生得癡癡癲癲。如今見母親叫他去上當鋪去,把他急得滿臉通紅,說俺不會乾這個,平日他家裡上當鋪,都是佟佳氏自己去上的。如今因她丈夫病勢十分厲害,不便離開,便打發桂祥去。誰知桂祥卻一口回絕說不去,佟佳氏不覺歎了一口氣,說道:「蠢孩子!這一點事也做不來,卻叫我將來靠誰呢?」說著,不覺掉下眼淚來。蘭兒在一旁,見她母親哭得淒涼,便站起身來,過去把包金銀花兒接在手裡,出門自己上當鋪去了。
  那當鋪裡的朝奉,見了這美貌的女孩兒,早把他的魂靈兒吸出腔子去。只是嘻開了嘴,張著兩隻桂圓似大的黃眼珠,從那老花眼鏡框子上面,斜乜著眼睛,望著蘭兒的粉臉,連連地問道:「大姐姐!你要當多少錢?」那蘭兒看了這個樣子,早羞得滿臉通紅,一肚子沒好氣,說道:「你看值多少,便當多少。」那朝奉說道:「十塊錢夠嗎?」蘭兒聽了,不覺好笑。心想一枝銀花兒,買它只值得一兩塊錢,如何拿他質當,卻值得十塊錢呢?當下她也不和他多說,只把頭點了點。
  可憐那朝奉,只因貪著蘭兒的姿色,眼光昏亂,把一朵包金花兒,看做是真金的,白白賠了十塊錢。
  蘭兒捧著十塊錢,趕回家裡。又出來延請醫生。那醫生到她家去診了脈,只是搖頭。說:「癆病到了末期,不中用了!你們快快給他料理後事罷!佟佳氏聽了這話,那魂靈兒早已嗡嗡地飛出了頂門。心想如今一家老小,流落他鄉,莫說別的,只是丈夫死下來,那衣衾棺槨的錢,也沒有地方去張羅。誰知這個念頭才轉到,那惠征睡在牀上,已經在那裡裝鬼臉了。佟佳氏忙拉著她兒子桂祥、女兒蘭兒蓉兒,趕到牀前去叫喊,已是來不及了,看他只有出來的氣息,沒有進去的氣息。不到一刻工夫,兩眼一翻,雙腳一蹬死了。那佟佳氏捧著丈夫的臉,嚎啕大哭。想到身後蕭條,便越哭越淒涼。那桂祥、蘭兒、蓉兒也跟著哭,這一場哭,哭得天愁地慘,那佟佳氏直哭到天晚,還不曾停止。
  左右鄰居聽了,也個個替她掉眼淚。內中有幾個熱心的,便過來勸住了佟佳氏。說起身後蕭條,大家也替她發愁。可憐惠征死去,連身上的小衫褲子也是不週全的。鄰舍中有一個周老伯看他可憐,便領頭兒在前街後巷抄化了十多塊錢。連那當鋪裡拿來的十塊錢,拼湊起來,買了幾件粗布衣衾。但是那棺槨依舊是沒有著落。後來又是那周老伯想出法子來,帶了蘭兒,到那班同仁家裡去告幫﹔有幾個現任的官員,有幾位闊綽的候補道,內中還有幾位旗籍的官員。要知同僚肯不肯援助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