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回 傳疑案宸妃逝世 驚豔遇洪帥投誠
卻說這一夜初更向盡,只聽得北風獵獵,刁鬥聲聲。清兵御營中,列炬如晝。太宗坐在豹皮椅上,許多猛將分左右站立。御案上攤著一張地圖。太宗手指著地圖,對眾將講著敵兵的形勢。
正說著,忽然有一個將軍,進帳來說道:「明軍人馬在暗地裡移動,今夜怕要來偷營,請萬歲保重。」太宗聽了,冷笑一聲,說道:「鼠輩決沒有這樣的膽量!」一句話沒有說完,忽然探馬來報說:「明兵逃了!」那吳三桂、王樸、唐通、馬科、白廣恩、李輔明幾個總兵,帶了馬步兵,向噶布什賢陣地上逃去。太宗聽了,只說得一個「追」字,那左右猛將一齊走出營門,各帶本部兵馬,著地捲起一陣狂風,向海邊追去。這裡太宗又打發蒙古固山額真阿賴庫、魯克爾漢、察哈爾,各帶本部兵馬,埋伏在杏山一路,如見有敵兵,立刻攔頭痛打,不得遠追,也不得擅自回軍﹔又下令睿親王多爾袞、貝子羅托、公屯濟一班主將,帶領四旗擺牙喇兵和土謝圖親王兵,前往錦州城外塔山大路上,攔腰截斷敵兵﹔又傳令達賢堪辛達裡納林,率領槍炮手,前往筆架山保守糧米﹔又傳令正黃旗阿禮哈超哈,鎮國將軍宗室巴布海纛,章京圖辣,帶兵去攔截塔山路敵兵﹔又傳令武英郡主阿濟格,也去攔截塔山路敵兵,倘然敵兵要偷過塔山,可率領巴布海圖賴從寧遠直向連山路上追去﹔又令貝子博洛,帶兵從桑噶爾塞堡攔切敵兵。又打聽得明朝郎中張若麒從小凌河口坐船逃去,便令鑲黃旗蒙占固山梅勒章京賴虎,察哈爾部下巴特帶兵往前追趕。各路兵馬奉令四出,趕的趕,殺的殺,可憐那班明朝兵丁,被清兵殺的屍橫遍野,血流成河,東奔西逃,只恨爺娘不給他多長兩條腿。
太宗皇帝看著軍事順手,便命多爾袞、阿濟格,調動主要軍隊進圍塔山﹔又調紅衣大炮十尊幫著攻打,打破了塔山城,活捉明副將王希賢、參將崔定國、都司楊重鎮。明總兵吳三桂、王樸逃向杏山城一帶去。太宗驅兵進逼松山,四面掘壕,緊緊圍定。當夜,明總兵曹變蛟撤退乳峰山的兵隊,棄營偷逃,衝進太宗的御營來。太宗上馬提刀,親自督戰,曹變蛟受傷,逃回松山城去。
卻說噶布什賢帶兵在杏山埋伏,守候到第三天,果見前面塵頭起處,一隊明兵到來。打聽得是總兵吳三桂、王樸帶領他部人馬,要逃向寧遠去。噶布什賢按兵不動,待明兵過去一半,一聲炮響,伏兵齊起,好似餓狼撲羊,一陣掩殺,明兵死了三四千,剩下來的,也是四散逃去。吳三桂帶領敗殘人馬逃到高橋地方,一聲吹角,清國伏兵又起,前面一員大將正是多鐸,攔住去路,大聲喊殺,聲震天地。慌得明兵手忙腳亂,反撞進清朝營盤裡去,被清兵關起營門來,殺得一個不留。吳三桂和王樸兩人,單身獨馬,落荒而走。這一場好殺,先後斬殺明兵五萬三千七百八十多人,得到馬七千四百四十匹,駝六十六匹,盔甲九千三百四十六副。
當夜太宗在營裡犒賞兵士,大開筵宴。正吃得熱鬧時候貝勒岳托站起來對太宗說道:「臣請陛下下令,領一旅兵隊,趁今夜月色皎潔,前去攻取松山城。」太宗搖著頭說道:「不可!我國將士連日血戰,趁今夜無事,便該休養。再者,你也莫小覷了這座松山城,我打聽得城裡明朝將士很多。有洪承疇、邱民仰、張鬥、姚恭、王士禎這班大將,又有總兵王廷臣、曹變蛟、祖大樂,帶領三萬人馬把守城池。就中那位洪經略,是朕心愛的,聽說他是中原才子,又熟悉中國政治風俗,朕欲併吞中原,先要說降這位經略大臣,才能成功。」太宗說著,只見帳下走出一員大臣來,說道:「這事容易,臣和松山副將夏承德頗有幾分交情。如今臣親自送勸降書,走進松山城去,先說降了夏承德,再請他幫著臣說降洪經略,豈不是好?」太宗看時,原來是貝勒多鐸,不覺大喜。說道:「吾弟肯親自去說降,是大清之幸也!」當下修下勸降書,帶了五百名兵士,走進松山城去。
這裡太宗伸長了脖子望他,直望到日落西山,才見多鐸回來。說夏承德頗有投降之意,洪承疇卻抵死不從,他說「城可破,頭可斷,大明經略卻不可降!」太宗聽了,皺一皺眉頭,便把范文程傳來,再寫一封勸降書,著范文程自己送去。洪經略總是個不肯降。太宗一連送了六回勸降書,後來洪承疇索興關上城門,拒絕來使,太宗無法可想,只得把勸降的告示,綁在箭頭上,射進城去。那告示上大略說道:
餘率師至此,知妝援兵必逃﹔預遣兵出,圍守松山,使不得入。自塔山南至於海,北至於山,去路俱斷﹔又分兵各路截守,被斬者屍積遍野,投海者海水為紅,今汝援兵已絕,此乃天佑我也。汝等早降,決不殺死,並保全汝等祿位。爾等可自思之。
到了九月初一這一天,太宗看著洪承疇沒有降意,便帶領內外諸王貝勒貝子大臣們,拈香拜天﹔一面打發著親王多爾袞、肅郡王豪格回守盛京,一面拔寨齊起,向松山進兵。傳令:「倘然遇見洪承疇,須要活捉,不可殺死。」還親自押著紅衣炮隊,直攻松山。洪承疇在城裡,出死力抵敵,兩軍相持不下。忽見一匹馬飛也似的向御營跑來,守營兵士上前扣住,馬上一位將軍,跳下馬來,手裡捧著文書,直跑進帳去,將文書送上御案。太宗看文書時,不覺嚇了一大跳。原來這人是來報喪的,太宗的原配關睢宮宸妃,已死了。太宗雖寵愛莊後,但宸妃和他是結髮夫婦,自有一番恩愛。太宗不覺大哭,便立刻把兵事交給諸位貝勒,星夜趕回盛京去。
說起這位宸妃,卻也有十分姿色,只是趕不上莊後那種風流體態。太宗念夫妻分上,也時時臨幸。這莊妃看了,心中不免起一點醋意。此番太宗出兵的時候,宸妃還是好好的,不曾有一點疾病,誰知太宗出兵不多幾天,宸妃忽然死了。當時大學士希福剛林,梅勒章京冷僧機,得了宸妃薨逝的消息,急急進宮察看。見宸妃面貌很美,丰容盛鬋,也不像是害病的。希福剛林看了,十分詫異,說道:「皇上遠去,宮裡大變,倘然皇上回來問俺,叫我拿什麼話回奏呢?」冷僧機在一旁說道:「這個容易,我們只叫把關睢宮裡的宮女捉來,審問她宸妃死的時候,有什麼人在身旁,我們便把那人抓來一問,便可以知道了。」這幾句話,傳到永福宮莊後耳朵裡,不禁慌張起來。忙打發一個小宮女出去,把大學士傳進宮去,一面又把睿親王多爾袞傳進宮去,幾句話,把一件大事,化為烏有。
第二天,多爾袞打發冷僧機出城去迎接聖駕。冷僧機是多爾袞的心腹,見了太宗,自然有一番掩飾。這裡希福剛林聽了皇后的吩咐,便潦潦草草,將宸妃的屍身收殮了。太宗到來,只看見一口棺木,便也沒有什麼說的。那莊皇后又怕太宗悲傷,便打疊起全副精神,趨奉太宗。太宗有這麼一個美人陪在身旁,有說有笑,早把一肚子悲傷,消滅得無影無蹤。皇后知道太宗喜歡打獵的,便哄著皇帝到葉赫部打獵去,兩人談起舊情,便越發覺得恩愛,當夜便在篷帳裡雙雙宿下。從此皇后把整個兒皇帝全霸佔著,卻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分寵了。
看看打獵到第四天上,忽然見他大兒子肅郡豪格,笑吟吟的走進來。見了太宗,便請下安去。說道:「父皇大喜!松山城已經被孩兒打下來了。」太宗這一喜,直喜得心花怒放,拉住他兒子的手,坐下來問個仔細。說道:「原是松山守城副將夏承德預先打發人來說,他把守城南,今夜豎起雲梯,向南面爬進城來,他在裡面接應。到了夜裡,孩兒帶了大隊人馬,果然從城南打了進去。當時捉住明朝經略洪承疇,巡撫邱民仰,總兵王廷臣,曹變蛟,祖大樂,游擊祖大名,祖大成等一班官員。又殺死明兵三千零六十三人,活捉住婦女孩童一千二百四十九口,獲得盔甲弓箭一萬五千多副,大小紅衣炮、鳥槍三千二百七十三件,請父皇快快回京安插去。」太宗聽了,不禁哈哈大笑,趕快收拾圍場回盛京去。到了宮裡,便有一起一起的大臣,前來報告軍情。太宗都拿好言安慰,又吩咐不許虐待漢人。准了貝勒岳托的奏章:一品的漢官,便把諸貝勒的格格賞他做妻子﹔二品官,把國裡大臣的女兒賞他做妻子。又特下上諭,把洪承疇送到客館去,好好的看待,每天送筵席去請他吃﹔又挑選四個宮女去伺候呼喚。
那洪承疇原是明朝的忠臣,也是一位名將,如今被清兵捉來,願拼一死。誰知送他到盛京來,太宗既不傳見,也不殺他,看看那班總兵官,殺的殺,降的降,早已一個不在他身旁。又看看自己住在客館裡,吃的是山珍海味,住的是錦被繡榻,便知道清朝還有勸他投降的意思。他便立定主意,從這一天起,一粒飯也不上嘴,一天到晚,只是向西呆坐著。太宗皇帝派人來勸他吃,他也不吃﹔勸他降,他也不降。後來惱了他,索興把房子門關鎖起來,所有一切侍從宮女,都不得進去。看看過了兩天,洪承疇卻粒米不進。這消息傳到太宗耳朵裡,太宗十分憂愁。對諸大臣說道:「倘然洪承疇不肯投降,眼見這中原取不成了!」便下聖旨,有誰能出奇謀說得洪承疇投降的,便賞黃金萬兩。這個聖旨一下,誰不想得黃金?便有許多大臣,想盡方法去勸說。無奈洪承疇給你個老不見面。
看看又到了第四天上,洪承疇已餓得不像個模樣了,那多鐸便把洪承疇一個貼身的書童,名叫金升的,捉來百般恐嚇他:洪經略生平最愛什麼?那金升起初不敢說。後來多鐸吩咐自己府裡的侍女,把金升領去,大家哄著他,勸他吃酒,又和他胡纏。內中有一個侍女,面貌即長得白淨,金升起初不敢說,但金升看上了她,那侍女便陪他睡去。在被窩裡,偶爾才說他主人是獨愛女色的。這個消息一傳出去,多鐸便奏明皇帝,挑選了四個絕色的宮女,又在掠來的婦女裡面挑選了四個美貌的漢女,一齊送客館裡去。誰知洪承疇連正眼也不看一眼,把個太宗皇帝急得在宮裡只是搔耳摸腮,長吁短歎。
文皇后在一旁看了,卻莫名其妙。問時,太宗皇帝才把洪經略不肯投降的事說了出來。文皇后聽了,微微一笑,說道:「想來那洪承疇雖說好色,決不愛那種下等女人。這件事陛下放心,托付在賤妾身上,在這三天裡,管教說得洪經略投降。」太宗說道:「這如何使得?卿是朕心愛的,又是一位堂堂國母,倘然傳說出去,卻教朕這張臉擱到什麼地方去?」文皇后聽了,又說道:「陛下為國家大事,何惜一皇后?再者,賤妾此去為皇上辦事,我們夫妻的情愛仍在。陛下若慮泄漏春光、有礙陛下的顏面,這件事做得秘密些就是了。」文皇后說到這裡,太宗看看皇后的面龐,實在長得標緻,心想任你鐵石人見了也要動心的。便歎了一口氣,說道:「做得秘密些,莫叫他們笑我。」
文皇后得了聖旨,便回宮去換了一身豔服,梳著高高的髻兒,擦著紅紅的胭脂,鬢影釵光,真是行一步也可人意兒。文皇后打扮停當,便僱一輛小車,帶著一個貼身宮女,從宮後夾道上偷偷地溜出去。到了客館裡,那輛車兒直拉進內院裡。裡面忽然傳出皇帝的手諭來,貼在客館門外,上面寫著:「不論官民人等,不許進館。」那文皇后到了館裡,看著那洪承疇,倒也長得清秀。他盤腿坐在椅子上,已是五日不吃飯了,早把他餓得眼花頭暈,神志昏沉。文皇后指揮宮女,把他扶下椅子來,放倒在炕上。宮女一齊退出去,文皇后爬上炕去,盤腿坐著,把洪經略的身體輕輕扶起,斜倚在炕邊上。
那洪承疇昏昏沉沉,起初由她的擺弄去,他總是閉著眼。到了這時,覺得自己的身體落入溫柔鄉,一陣一陣脂粉香吹進鼻管來。洪經略是天生一位多情人,別的事體都打不動他的心,只有這女色上的勾當,便是在他臨死的時候,也多少要動一動心。況且那陣香味,原是文皇后所獨有的,覺得異樣蝕鼻,不由他心中怦怦地跳動起來。便忍不住開眼一看,只見一個絕色女子,明眸皓齒,翠黛朱唇,看著他嫣然一笑,那種輕盈娬媚的姿態,真可以勾魂攝魄。洪經略忍不住問了聲:「你是什麼人?」接著聽得那女子櫻唇中嗤的一笑,說道:「好一個殉國的忠臣!你死你的,快莫問我什麼人。」洪經略聽她鶯鶯嚦嚦,不覺精神一振,便坐起身來說道:「我殉我的國,與你什麼相干?」那女子說道:「妾身心腸十分慈悲,見經略在此受苦,特意要來救經略早日脫離苦海。」
洪經略聽了,冷笑一聲。說道:「你敢是也來勸我投降的麼?但是我的主意已定。再過一兩天,便可以如我的心願了。你雖然長得美貌,你倘然說別的話,我是願意聽的,你若是說勸降的話,我是不願聽的。快去罷!」
那女子聽了,又微微一笑,把身子格外挨近些。說道:「我雖說是一個女子,卻也很敬重經略的氣節。現在經略既然打定了主意,我怎麼敢破壞經略的志氣呢?但是我看經略也十分可憐!」洪經略問道:「你可憐我什麼呢?」那女子說道:「我看經略好好的一個男子,在家的時候,三妻四妾,呼奴喚婢,席豐履厚,錦衣玉食,何等尊貴?如今孤淒淒一個人,舉目無親,求死不得﹔雖說是只有一兩天便可以成事,但是我想這一兩天的難受,比前五天要勝過幾倍。好好一個人,吃著這樣的苦,豈不是可憐?」
那女子說著話,一陣陣的口脂香,射進他鼻管來。洪承疇心中不覺又是一動,急急閉上眼,要把這女子推開,哪知手臂又是軟綿綿的,沒有氣力。接著又聽那女子悲切切的聲音說道:「經略降又不肯降,死又不快死。如今我有一碗毒酒在此,經略快快吃下去,可以立刻送命,也免得在這裡受苦。我可憐經略,這一點便是我來救經略早離苦海的慈悲心腸。」洪承疇這時正餓得難受,聽說有毒酒,便睜開眼來一看,見那女子玉也似的一隻手,捧著一隻碗,碗裡盛著黃澄澄的一碗酒。洪承疇硬一硬心腸,劈手去奪過來,仰著脖子往嘴裡一倒,咕嘟咕嘟地一陣響,把這碗毒酒吃得個點滴不留。那女子便拿回碗去,轉個身來,扶他睡倒,自己卻也和他倒在一個枕上,那一陣陣的脂粉香,和頭上的花香,又送進鼻管來。
洪承疇卻只是仰天躺著,閉著眼睛等死,那女子也靜悄悄的不作一聲兒。誰知這時也越睡越睡不熟,越想死越不肯死,那一陣一陣的香氣,越來越濃厚。洪經略每聞著這香味,不覺心中一動,每心一動,便忙自己止住。這樣子挨了許多時候,洪經略覺得越發的清醒了,翻來覆去的只是睡不熟,那女子看他不得安睡,便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他說些閒話。洪經略起初也不去睬她,後來那女子問起:經略府上有幾位姨太太?哪位姨太太年紀最輕,面貌最美?洪經略聽了這幾句話,便勾起了他無限心事,心中一陣翻騰,好似熟油煎熬一般難受。又聽那女子接著說道:「經略此番離家千里,盡忠在客館裡,倒也罷了,只是府上那一位美人兒,從此春花秋月,深閨夢裡,想來不知要怎麼難受呢?」洪經略聽到這裡,早已撐不住了,「哇」的一聲,轉過身來,對著那女子抽抽咽咽的哭個不住。那女子打疊起溫言軟語,再三勸慰著。要知洪經略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