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回
  依翠偎紅將軍短氣 嬌妻雛兒天子托孤

  卻說光宗皇帝自從服了李可灼的紅丸,到第二天一命歸了天,宮裡便頓時慌亂起來。李可灼進了紅丸,藥死了皇帝,非但沒有罪名,那方從哲反推說是皇帝的遺旨,賞李可灼銀兩。外面有人疑心是鄭貴妃的指使,便有禮部尚書孫慎行,御史王安舜,給事中惠世揚上奏章,說方從哲有弒逆的罪名。這時慕宗皇帝即了位,知道國事已糟到十分,不願追究家事。但是,明朝自從楊鎬兵敗,張宰相去世以後,神宗皇帝二十多年不問朝政,光宗皇帝即位不到一年便即逝世,這裡邊再加上太監弄權,大臣貪贓,開礦加稅的事體,鬧得天怒人怨,又是什麼東林黨、宣昆黨,鬧得昏天黑地。宮裡又鬧什麼梃擊紅丸的案件,全國的君臣和老百姓,終日在慘霧愁雲裡,還有什麼工夫去管那關外的滿洲人!
  那滿洲的英明皇帝,卻趁機會,得步進步。他一方面勤修內政,一方面結好蒙古,一方面卻悄悄的買馬招兵。先鋒隊已到沈陽一帶,先攻取了沈陽東面的懿路、蒲河兩座城池。這軍情報到明朝京裡,那神宗皇帝正在宮裡遊玩,得了這個消息,便忙得手足無措,立刻升殿,召集了大小臣子,商議禦敵之策。當時便有人保舉江夏人熊廷弼,「熟悉邊情,才堪大用」。神宗皇帝聽了,便接二連三的聖旨下去把熊廷弼召進京來,給他掛上遼東經略使的印綬,又賜上方寶劍一口,准他先斬後奏。神宗皇帝打發熊廷弼去了以後,便又躲在宮裡不問外事了。他在二十六年裡面,只有這一回接見大臣。
  那熊經略奉了皇上的旨意,帶領十八萬大兵殺奔關外來。誰知他才出得山海關,探子報來,那鐵嶺又失守了。熊經略便催促兵士,晝夜兼程而進。到了沈陽地方,看看那沿路逃難的軍民,實在狼狽得可憐﹔又看那駐紮的兵隊,實在腐敗得不成個樣子。便赫然大怒,捉住劉遇節、王捷、王文鼎三個逃將,綁在院子裡,審問明白,砍下腦袋來,送到各營去示眾。那班軍士們看了,個個害怕,人人聽令。熊經略一面教練兵士,一面督造戰車火炮,堀壕修城,把十八萬精兵,分紮在叆陽清河撫順柴河三岔兒鎮江幾個緊要隘口上。這時打聽得滿洲兵隊,已到了奉集堡,只離沈陽四五十里路。熊經略忙帶領大兵,乘雪夜趕到沈陽。一面安撫百姓,一面又進守撫順,和滿洲兵對壘。那英明皇帝打聽得熊廷弼是中原第一條好漢,也便不敢進去,傳令退守興京去了。
  這裡熊經略正要整隊進兵,忽然北京接連來了幾道上諭,把熊廷弼革了職,又派袁應泰接任遼東經略使。熊經略接了聖旨,不得不交卸了兵權,垂頭喪氣的回去﹔到得京裡,才知道朝廷大捉東林黨人,因為熊廷弼也和東林黨人通聲氣,所以也把他革了職。這時神宗皇帝已死,朝廷裡正亂得不可開交。熊經略也只得歎了一口氣,回老家種地去了。這裡袁應泰接了經略的任,消息傳到英明皇帝耳朵裡,便拍手大笑道:「我獨怕那個熊蠻子,如今他去了!這個袁蠻子卻是一個文官,懂得什麼兵法?」便又點起大兵,進駐奉集堡。明朝的守將李秉誠出城應敵﹔英明皇帝分左翼四旗兵去和他廝殺,卻分右翼四旗兵去攻打黃山。四貝勒獨領一支精兵,殺向武靖營去。英明皇帝親統八旗大軍,進圍沈陽﹔一面約蒙古兵在西北角上夾攻,打了十三天,便把沈陽城打破,急進兵至遼陽。
  那時,經略袁應泰統領大兵,在遼陽駐紮。一聽得沈陽失守的消息,便嚇得魂不附體,忙召集大小將領,商量守城之策。巡按史張銓獻計,快快決太子河的水灌入城壕,沿壕排列槍炮,小心把守﹔另派守道何廷魁,帶領五千人馬,在城外東北角上駐紮,成為犄角之勢。那東北角上,有一座馬鞍山,是進遼陽城的咽喉。何廷魁一貫有名的武將,袁應泰所以派他去當這個要隘。
  說起這位何將軍,雖十分有英雄氣,卻又很有兒女情﹔他有兩位如夫人,是他心上的人兒。那兩位如夫人,原也長得標緻,一個能操琴,一個能作畫,日夜伴著何將軍,寸步不離的。這兩位如夫人,又各生得一女﹔那面龐兒和她母親長得一模一樣,何將軍看了,又是十分寵愛。如今聽得要調他去把守馬鞍山,叫他如何丟得下這四個寶貝?嘴裡雖答應著,臉上早露出不快活的神色來。袁應泰深知道他的心病,便許他把家眷隨帶在營裡﹔這一來,把個何廷魁感激得五體投地,便說了一句:末將以死報國!立刻出城去了。
  那邊英明皇帝打聽明白,便帶著炮車,渡過太子河,在東山上結一個大營,和東門的明兵炮火交攻,明兵漸漸有些不支。英明皇帝親統八千步兵去攻打小西門,一面又約蒙古兵去當東門﹔又打發大貝勒帶領左翼四旗,直取馬鞍山的明兵。那何將軍帶兵在馬鞍山駐紮,原要在山下紮營,又怕兩位如夫人受了驚慌,便搬到山頂上一座娘娘廟中去住下來。卻派一二百名兵士,在山下做探子。誰知那大貝勒在深夜時候,踏雪進兵﹔這三百名探子兵,在睡夢中,被他們打得一個不留。待到山頂上何將軍知道,要衝殺下去,早已被滿洲兵圍得鐵桶相似,休想下得山來。眼看著滿洲大隊人馬,在山下走過,卻不曾攔得一個。到第三天上,忽見遼陽城中火光燭天,何將軍知道大勢已去,這時也顧不得他的家眷,催逼人馬,衝殺下山去,卻被大貝勒的兵,殺死的殺死,活捉的活捉,休想逃得一個。何將軍也被他們捉住了,便破口大罵,又被滿洲兵斬成肉泥。山上的兩位如夫人,聽說丈夫已死,便各個抱著她的女兒,向廟後井中一跳。後人感動她們的烈性,便把這座廟改稱雙烈婦廟,供著兩位如夫人的神主。此是後話。
  卻說當時滿洲兵,打進遼陽城的小西門。放起一把火,城內大亂。袁應泰知事不可救,便跑上城樓去,意欲跳下城去盡忠。後面巡按史張銓,卻上來扯住了。袁應泰淌著眼淚,對張銓說道:「我受了皇上的恩典,不能保守城池,原當以身殉國。但將軍有關外之寄,我死後還望將軍收集殘兵,為退守河西之計。」袁經略說罷,急拔下佩刀來,自勒而死。張銓捧著屍首哭了一陣,正要走下樓去,那滿洲兵已蜂擁似的上來,將他們捉住。推到大營裡去,見了英明皇帝,頓足大罵,四貝勒聽了大怒,一刀砍下頭來。這時遼河以東七十多城池,都投降了滿洲。英明皇帝便把京師搬到遼陽城中來。
  遼陽城失守的消息,報到北京城裡,把個熹宗皇帝急得搥胸頓足。第二天臨朝,便商議抵敵滿兵的計策。當時大臣劉一憬出班,奏請皇上仍起用熊廷弼﹔又薦王化貞巡撫遼東。皇帝一一依他奏章,立刻派人到鄉間去,把熊廷弼拉進京來。熹宗皇帝在偏殿賜宴,封他做遼東經略使,給他統領二十萬大兵﹔又向山東登州、萊州地方調動海軍,歸他節制。大軍出發的時候,皇帝親送出城,賞一件麒麟戰袍,彩幣四箱﹔又在城外設宴,命滿朝文武大臣,陪他餞行。
  熊經略打發王化臣帶領大兵先出關去,自己卻帶了四千名親兵,慢慢的向遼東進發,沿路察看地勢,撫問民情。到了廣寧,便住在經略衙門裡。
  第二天,王化臣來見。熊經略問起兵隊的事。王化臣回稱:已把大軍分成六營,沿遼河西岸把守著。熊經略聽了,大不高興。說:「遼河狹窄難守,堡小難容大兵﹔今日情形,只須牢守廣寧。如今駐兵河上,分便無力﹔倘然敵兵以輕騎偷渡,專打一營,力必不敵。一營敗,那六營都敗,便是廣寧,也守不住了。熊經略再三開導,無奈王化臣生性倔強,依舊把守遼河去。這裡只留經略使的親兵四千人,把守廣寧城。熊經略看看王化臣不聽號令,他是一位巡撫官,又不好輕易得罪他,只得寫了一本奏章,送回北京去。
  誰知滿洲英明皇帝,用兵神速,他統領八旗大軍,渡過遼河來,攻打鎮武、西平、閭陽、鎮寧一路的明兵,卻十分勇猛。打一處,得一處﹔攻一城,破一城,王化臣在閭陽地方大敗。這戰報傳到廣寧,熊經略十分驚慌,急急帶了兵隊,從錦州趕到大凌河去﹔在山僻小路上,遇到王化臣,赤腳蓬頭,只跟得兩個差役。他見了熊經略,不禁嚎啕大哭起來。熊經略歎了一口氣,說道:「早不聽我的話,致有今日之敗!如今大勢已去,我兩人只有拼命而已!」正說話時,忽聽得前面金鼓大震,一彪軍殺出,正是大貝勒代善帶領他一萬鐵騎兵,直衝過來。一陣混殺,早把四千個明兵,殺得落花流水一般。熊經略和王巡撫夾在難民裡面,逃進關來。這時英明皇帝,早已攻破了廣寧城。北京城裡,接連著敗陣失城的戰報,嚇得全朝文武,個個都面無人色。熹宗皇帝赫然大怒,下旨捉住熊、王兩人,押進西城去斬首﹔把他們的腦袋,送到邊地上去號令。
  滿清英明皇帝,既得了廣寧各地,便又把京城搬到沈陽來駐紮。把東路兵馬,聚集在沈陽地方,兵有十萬人。一面請貝勒大臣,商議進攻山海關之計﹔一面再派精明的探子,前去探聽明朝的消息。
  這時,明朝已改任王在晉為遼東經略使,在山海關外八里鋪地方造一座新城,設下關隘,小心把守。這時忽然有一大漢,獨自騎著一匹馬,闖出城來。嘴裡大聲說道:只求皇上給我軍馬錢谷,我一人便足以對付十萬滿兵。那把城兵士聽得了,立刻送他去見王在晉。問起遼東的事體,他便滔滔不絕的說個透澈。王經略大喜,一面把他留在城中,一面上奏皇帝。原來這大漢,名叫袁崇煥,在熊經略任上,也曾做過武官。後來明兵大敗,他便流落在關外,到處察看地勢,訪問風俗,因此結識了許多關外的屯民,和關內的敗兵。後來聖旨下來,任袁崇煥為關外監軍,發國庫銀二十萬兩,著他招募散兵。這時兵部尚書孫承宗,也十分信任袁崇煥,常常在熹宗皇帝面前,替他說話。後來王在晉告退,袁崇煥便做了遼東經略使。
  袁經略主張水陸並重,陸路守寧遠城,水路守覺華島。袁崇煥在寧遠地方,造高大的城池,激勵將士與城共存亡。到天啟六年正月,英明皇帝親統大兵十三萬,去攻寧遠。袁經略聽說滿洲兵到,便把葡萄牙國的大炮,排列在城上,又調善放火箭的福建兵,把守城頭﹔並親自登城督戰,吃、喝、睡、息都在城樓上,和兵士一樣。那兵士們個個感激,都肯為袁崇煥拼命。袁崇煥在城樓上,和他的翻譯官談論詩文。忽然城外金鼓大震,袁經略笑說道:「敵兵來了!」忙把大炮架起,又從城堞上推出一隻一隻本櫃,櫃裡面躲著火箭兵。看看滿洲兵已到外城,這是袁經略的計策,把敵兵誘進外城,一聲炮響,那外城門緊緊關住,滿洲兵好似圍在鐵桶裡。城頭上炮火齊發,只聽得一片哭聲,打死了滿洲兵無數。過了一會,轟的一聲地雷大發,只見空中拋起許多滿洲兵,都是焦頭爛腦,斷手折腿的。這時,那滿洲英明皇帝也被困在內城,被地雷打倒在地﹔虧得他身旁有一個小兵搶得快,把英明皇帝抱起。接著又是第二個地雷爆炸,正在英明皇帝倒下的地方﹔那小兵跑得快,已經被城牆上一塊磚頭落下來,打在英明皇帝的腦殼上,一下就暈過去了。
  這時滿洲兵馬大亂,各人自投生路。大貝勒在塵土中爬起來,找到了他父親,忙扶上馬。幸而這時東面城根被地雷震坍了一個缺口,大貝勒保著他父親,從缺口裡逃出來。在路上遇見四貝勒,帶兵接應。這時英明皇帝已清醒過來,覺得渾身疼痛,知道自己內傷甚重,便吩咐大貝勒從速退兵,守住廣寧要緊。自己卻坐著船,沿太子河下去,到清河地方,在溫泉裡洗了一個澡﹔看看傷勢一天重似一天,英明皇帝睡在牀上,幾回暈絕過去。他昏昏沉沉的時候,心中便記念著他最心愛的繼大妃烏拉納喇氏,和納喇氏生的十四王子多爾袞。便打發人星夜到沈陽去,召他母子到來﹔一面又到營中去,把大貝勒代善喚來。
  大貝勒聽說父皇傳召,忙把兵權交給四貝勒,匆匆趕到離沈陽城四十里叆雞堡地方來。納喇氏先到,見皇帝病勢危在旦夕,不由得坐在榻前悲悲切切地哭泣起來。第二天,大貝勒也到了。英明皇帝偶然清醒過來,一手拉著納喇氏,一手拉著代善,囑咐了許多身後的話。說道:「納喇氏是我最愛的妃子,我死以後,你須如母親一樣看待她。」當時大貝勒聽了父親的話,便對納喇氏跪了下去,磕了三個頭,嘴裡喚著「母親」,說道:「母親放心,孩兒一輩子孝順便了。」英明皇帝在枕上看了,便點著頭說道:「這才是我的好孩子!」停了一會,又說道:「講到立太子的事體,我心裡很喜歡十四王子多爾袞,可惜他年紀還小,懂不得什麼。你是大哥哥,又是我的孝順兒子,我死以後,你做個攝政王,守候你的弟弟年紀大了,便保護他登了皇位。這是我肚子裡的第一件心事,如今趁沒人在跟前的時候,俺爺兒兩個說定了,免得日後爭執。」說著,便拉過多爾袞的手來,放在大貝勒手心裡。大貝勒一時感動了骨肉的情分,便把弟弟攬在懷裡,緊緊的摟住。
  英明皇帝看了,微微一笑,便把雙腳一蹬,眼一翻,死過去了。納喇氏倒在丈夫身上,嚎啕大哭。那代善和多爾袞弟兄兩人,也拉著手對哭。正悽惶的時候,急見四貝勒慌慌張張的進來。父皇死了,他也不哭泣,還連連追問:「父皇可曾吩咐立誰為太子?」大貝勒見他氣色不善,知道一時不能直說,便含糊說道:「父皇才死,我們諸事再從長計較。」四貝勒聽了,冷冷的說道:「有什麼從長計較?父皇身後,立太子是第一件緊要事體。大哥請在裡面料理父皇的喪事,俺如今手中有的是兵權,可以做得主,便是那阿敏、莽古爾泰兩位哥哥,俺也和他們商量過了,他們也很聽俺的話。外面的事體,大哥不用管,由俺安排去。」四貝勒說完了話,便洋洋得意的去了。這裡納喇氏和大貝勒看了這情形,知道四貝勒外面已有預備,這件事倘若爭鬧起來,定然十分兇險。便是納喇氏,也不願把自己寵愛的兒子送性命去。當下便悄悄的求大貝勒,千萬不要把父皇要立多爾袞做太子的話說出去,情願丟了這個皇位,保全母子的性命。大貝勒看看納喇氏求得可憐,便也忍了這口氣。
  第二天,諸位貝勒大臣,把英明皇帝的屍首迎進沈陽城去,在正殿上供著。自有達海法師帶領眾喇嘛僧,在殿上唸經超度。看看到了大殮時候,那許多文武百官和貝勒親王,都齊集在殿上,預備送殮。忽然四貝勒、二貝勒、三貝勒,各個帶著佩刀闖進殿來﹔後面跟定了二三百武士,一字兒站在階下。四貝勒走上殿去,口中大聲嚷道:「還有大事未定,父皇遺體且慢收殮!」說著,一把把大貝勒拉了過來,嚇得滿殿大臣都面無神色。只聽得四貝勒大聲對大貝勒說道:「國不可一日無君,民不可一日無主﹔如今父皇殯天,已有三日,還不曾立定國主,弄得外面軍心搖亂。我雖掌握著兵權,卻一天一天的壓不住起來,你若不信,你看!」
  四貝勒說著,舉手向殿門外一指,只聽得唿喇喇一聲響亮,那殿門一重一重的一齊打開:殿門外站著無數的兵士,各個全身披掛,擎著雪亮的刀槍。他們見了四貝勒,便大聲嚷著:「四貝勒萬歲!」把手裡的刀槍高高舉起。要知大貝勒見了這情形如何回答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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